成全

旅人進入這間寺廟時，其實是帶著滿腔怒氣的；至於在氣些什麼、或者為了什麼而生氣，連他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他在這片土地上四處流浪已經有廿幾個年頭了。經歷過了風花雪月、歌舞昇平，也見識過了烽火連天、災民遍地；紅塵俗事與世間百態都已嚐遍，但卻從來不曾像今天這般生氣過。

心境上的修為還是不足啊！他在心中嘆了口氣、開始克制自己那股莫名其妙的情緒，同時邁步向著廟內的大殿走去。

廟內蓬蒿處處、雜草叢生，再加上位於僻靜的深山老林內，可想而知應該已經許多年沒有人來了。但是當他走進大殿時，卻看到一位穿著破舊袈裟的老和尚端坐在正中央的蒲團上面。

「施主願聞佛法嗎？」老和尚的眼睛半閉微開、說話毫不拖泥帶水。

「不願。」旅人在他身前數步站定，回答得也十分直接。

「那麼……」老和尚的臉色頗為灰敗、似已不久人世：「你可要聽聽故事？」

「可以。」旅人靜靜看著他，努力壓抑著自己心中莫名其妙的怒火。

「數十年前，有一個無惡不作的江洋大盜，」老和尚的聲音既空洞又低沉：「他和一位武功高強的僧人約好了比武。」

「僧人立志懲奸除惡，大盜則是為了揚威立萬，這是一場性命相搏的決鬥，」老和尚繼續述說：「最後結局可想而知：你被我殺了，但卻也在臨死之前重傷了我，於是我便在此地清修至今……」

「然後呢？」旅人眼中精光暴射，雙手也緊緊握成了拳頭。

「然後……」老和尚緩緩的說：「比武的場所就是這裡，你的屍骨就埋在蒲團下面；你現在既已回來找到了我，那就代表你我宿緣未盡……」說完他嘆了口氣：「來吧！你可以報仇了。」

剎那間，旅人的心中閃過了一幕一幕模糊的影像與片段；刀光和劍影、痛楚和快意、仇恨和決心、搏擊和廝殺……伴隨著一陣一陣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飛快流轉著。

「當年……」旅人很想立刻抽出背上的長劍來向前刺去，但還是強忍著問了一句：「我為什麼會敗？」

今世的他打遍天下無敵手；雖然偶爾表現得還真像個大盜，但自問也可算是行俠仗義了半輩子，實在很想知道前世的自己為什麼會敗。

「一念之差吧？也許是那一念之差，讓你無法修練圓滿，」老僧閉上了眼睛：「有些時候，一念之間就能決定了所有事情的結局。」

很顯然旅人對這樣的廢話不感興趣，於是便毫不遲疑的動手了。

下一秒，一道銀光直接穿透了老僧的胸膛；血光還來不及噴出，長劍便已再度回到了旅人背上。

「多謝施主成全！」老和尚的嘴角漾起一個真誠的微笑，接著便轟然倒塌、散落在地成為了一堆枯骨；看那殘骸的模樣，至少也已死了好幾年了。

「嗯？」旅人滿腹狐疑的伸腳撥開屍骨、踢掉蒲團，地上露出了一塊年深月久的木板來，心中不知為何也油然出現了一股強烈的不安。

他伸手掀開木板，只見地洞裡面是一具穿著武僧灰袍的乾癟遺骨……

原來如此！旅人終於恍然大悟：當年死的是那個僧人，而大盜卻在重傷之後出家為僧，並且懷著遺憾與歉意等著自己的到來；也許只有了結這段宿緣，他才能大徹大悟、得到解脫吧？

而自己呢？果然是一念之差啊！就只差了這一念，讓他難抑怒火、在垂死的老者面前依然拔出了屠刀……前世的自己敗了，今生的自己也輸了。

老和尚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謊，他根本就不曾說過自己是大盜還是武僧啊！

旅人苦笑著搖了搖頭，輕輕將那僧人……不！應該是大盜的屍骨一起放進了洞內，耳邊卻仍然不斷迴盪著那句帶了喜悅的蒼老聲音：

「多謝施主成全……多謝施主成全……」

（節錄自「夜觴極短篇」之第四十五篇；本電子書於【讀墨、HYREAD、APPLE BOOKS與GOOGLE PLAY BOOKS】等平台均有銷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