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今天請了喪假,去赴一場遠房親戚的喪禮。
看著照片,她努力地去回想以前的記憶,發現她對他的印象,停留在幼時和堂姊妹玩耍時,在一旁溫和的眼神。
隨著儀式的進行,樂器的奏鳴像是嬸嬸的低泣,壓抑著,又綿綿不絕的在低訴。線香的氣味充斥鼻腔,有點兒嗆,又有一種溫柔的熟悉感。
禮儀師說了很多,但她沒有太仔細聽,只是突然之間的一種感覺。
她鼻頭一酸,心忽然像是沉入海底,有什麼自血肉之中被抽離的酸澀,面上添了一抹涼意。
她哭得無聲無息。還未來得及回味,就像被重擊了後腦杓。平靜,只留下了平靜。
她翻過袖子擦了擦眼淚,又回復到了往日的表情,她笑了起來,轉身去安撫身旁的堂妹。
儀式結束後,她也領到了一些長輩分的錢母,裝在紅包袋中。少少的,和其他人的有些不一樣。
回到家,她打開電視機,男女主因為家人的衝突正在爭吵,女主的父親跪下道歉,沒有哭泣,只有後悔和絕望的嘶啞。
突然的她哭了,哭見到的失落的嬸嬸、哭叫喊著他的名字的堂姊妹們、哭白髮送黑髮人的奶奶,突如其來的情緒一股腦地塞進了心中,重重地摔在了海中、鹹澀的、清苦的、嗆了她措手不及。
我失去了什麼?她想。
但她沒有了回頭的機會,那些過度的情緒在轉眼之間又消逝而去。
這天疲憊的晚上,她如往常一般入眠。
坐在座位上,伴著老師的講課聲,她沒有仔細聽,只是看著窗外的山影,耳中嗡嗡作響,頭腦昏昏沉沉的。
直到下課,她還是沒什麼精神。
「岑惜君,妳還好吧?」有聲音從旁邊傳來。
岑惜君抬頭一看,是楊眠安。
楊眠安坐在最後排,他和其他男生有些不一樣,他上課打盹,也不愛大聲喧嘩,外表更是有些中性化,比她更精緻。
卻又和其他人一樣,下課打球,聊天打鬧。
「我還好。倒是你,你朋友呢?」陳英傑坐楊眠安隔壁,他們一下課就聊天。
楊眠安嘆氣,像是很委屈似的「他在籌去下次漫展的錢,最近熬夜畫畫接單,我不好吵他補眠吧?」
「那雙胞胎?」陳玄駒和上官尚行,個性截然相反的兄弟倆,他們一起打籃球。
「他們在冷戰。」哇,冷戰。她想,是上官尚行鬧彆扭嗎?
她還想繼續問,但楊眠安打斷了她「班長被老師叫走了,再說,我只是想找個人聊天。」好吧,她也不好再說什麼,只是她不知道自己和他能有哪門子的共同話題。
岑惜君轉身指了指他的座位「你在最後一排,我坐第一排,你這是隔山跨海只為了……解悶?」
「你也說了是第一排,剛剛全班都看見妳心不在焉,老師都在妳桌前扮鬼臉了,妳都能越過尚行他們三個看窗外風景。我直說了,妳精神不太好,到底怎麼了?」
岑惜君沉默,她也說不出個什麼,上課時她飄飄忽忽的,一直在想自己是不是有什麼問題。現在看來,問題似乎有一點大。
沉默良久,她說「我覺得吧,我的靈魂丟了一點。」
好像一直有風從靈魂的間隙中穿行,空落落的心頭沉默不語的跳動,一切都遲緩下來了。
她的思緒又隨風飄了,像是塵土,低低揚起、落下。
看著她失神,楊眠安呼喚她的名「惜君,回神。」
岑惜君轉頭對上他的眼睛,如夜色般深邃,和旁人不同,是一種怪異的冷。
相對而視,她先受不了了,太尷尬了。
楊眠安卻像是不在意,只是冷靜地說出自己的想法「我也曾有過這樣想法,在我搬來這裡之前,我的故鄉發生了一些不得了的大事,我熟悉的人都離開了,我最信任的那傢伙闖了個大禍。」
他沒說是什麼大事,也沒說是什麼大禍,但她感覺十分糟糕,她看著楊眠安,才發現他的異常是因為年齡,是因為經歷。
他似乎不像是個中學生。
他繼續說「我決定搬離那個地方,離開我眷戀了半生的居所,開啟不清楚未來的新生活,我覺得內心也失去了什麼,但是我只能做出改變。」
「那現在呢?你還好吧?」岑惜君追問。
「妳也看到了,我挺喜歡這樣的日子,英傑的作品挺有趣,打籃球也很爽快,雙胞胎的互動像連續劇,看班長和老師互相折磨。只是我有時也會想,以前那些朋友會怎麼做,如果他在會怎麼發展。」
楊眠安提起不知名姓的他會笑,但是他還是只有淡淡的情緒。岑惜君訝異的想。
「一切都會變好的。」他說。
上課的鐘聲敲響,他轉身走向門外。
對了,這節課上體育,岑惜君才想起。
經過了楊眠安自我剖析一般的開解,岑惜君像是找到了什麼認同感,回到了往日的狀態。
班上最敬責的學藝股長,今天也像往常的樂於助人。
今天晚上,她美美的入睡了。
她來到一個奇怪的地方,天色是如鐵卷門一樣的漆藍色,四周的森林是從未見過的植栽,連土地亦是古怪的磚紅。
扭曲的色彩,抽象畫的世界。
「變色的回憶」突然間,她出現了這樣的想法。
腳步聲傳來,她下意識躲入矮叢間。
她看向來人,不對,似乎不是人類。
那個來者,頭上有角,像是羊一樣的捲曲著,身後長著蝠翼,有著一條倒三角的尾。
她聽說過惡魔的存在,但她還是頗為震驚,因為這隻和傳說高度相似的惡魔,和她親愛的楊同學長的一模一樣。
那個和楊眠安長的一樣的惡魔哈欠連連,在他身邊,有一隻明顯不同品種的短角惡魔在絮絮叨叨。
「安眠,你真的不參加祭禮嗎?你和那位那麼親近,卻不參與他舉行的祭禮,那位知道了,不會影響你們之間的關係嗎?」
叫作安眠的惡魔少年甩了甩尾巴,深邃的黑眸中閃過一抹光,他嘴角帶笑說著「我和他提過了,我就留在家裡睡覺,等到祭禮快結束了,他就去叫我起床一起吃晚餐。」
不一樣。岑惜君想,這是過去的他。
往日種種猶如泡影,縱使身為惡魔,楊眠安並不信佛,但是這段出自金剛經的語句,卻能完整描述他的感觸。
追溯過往的記憶並非他主動,只是看到學藝她失魂落魄的樣子,便使他也想起舊事。
這隻操弄夢境的睡魔,又一次的放任自己的夢來到了那日,一切尚未發生。
尾隨著安眠來到了一片林中草地,岑惜君看著他在綿軟的草地上沉沉入睡,隨後,時間以不尋常的速度流逝,太陽像是在狂奔,雲聚了散,影子拉長。
沒等來那人溫柔的喚醒,只有濃烈的血味刺激著感官,不安使安眠清醒過來,他甚至忘記自己長著翅膀,只顧得上奔跑。
看著醒來之後就焦急奔走的安眠,岑惜君雖然隱隱發覺到接下來可能是個悲劇,但是作為夢中客的她只能追著他前行。
當年的風有那麼大嗎?
遠在深林中的安眠都能嗅到恐懼的氣息,昏黃的天色,搖曳的枝椏,不安的鳥叫,不自覺地發出喘息,每一步,像是踏在泥沼之上,腳像是被牽扯著向前。
忽然大片的鮮紅割裂視線,岑惜君看見了,那個短角惡魔的頭顱。
瞪大雙眼,瞳孔緊縮。
如同一場惡劣至極的玩笑,一覺醒來,他的族人都在那個昏暗的天地陷入永眠。
而他這個族群中唯一的睡魔清醒著,卻無力改變。
他最信任的那個惡魔,萬魔領的領主,拿著一把匕首,滿面淚水的對著他。
「我很抱歉,我太自大了。」
安眠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他們怎麼了?你怎麼了?為什麼會發生這種狀況?你說啊!莫韶?」
莫韶不語,他哭泣著一把抓住安眠的角。
他來不及反應,疼痛和血腥使他喘不過氣,力量如流水般流瀉,他的角被割下了。
安眠看他帶著被割下的角,走向了那些人類,想要大聲呼喝「莫韶!」卻只能發出氣聲。
跌坐在地,卻像是引發了什麼法陣,空間扭曲變形。是他做的。安眠在沉睡前,心中只殘餘這一句話。
看著這一片混亂,岑惜君也很迷惘。
據說人類在百年前征討了一直禍亂人間的萬魔領,無數惡魔埋骨於那片荒蕪之地,後來惡魔領主以自己的血肉為引,萬千魔族的靈魂為祭,殺死所有的參與者,詛咒了人類,從此人類再也無法使用魔力,才有了今天的現代社會。
作為現代人類,看著這一幕生離死別,她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帶著什麼心情。
「不知道該如何面對如此複雜的心緒。」
她被嚇了一大跳,楊眠安正站在她身邊,是人類的模樣。
「我對那日發生什麼一無所知,只知道我被他們留下來了。」
留下他做什麼呢?他只會睡,什麼事都不會做,角被割下後更是失去了價值。
魔力只夠維持偽裝人類,連自保也稍嫌不足。
他只能帶著破碎的心流浪在這孤單的人間。
於夙夜間踽踽獨行。
「我的故事結束了。」楊眠安這麼說。
「妳該醒來了,就像我說的,一切都會好起來的,妳也不例外。」
話畢,岑惜君睜開雙眼。
一片陽光燦爛照在被子上,鬧鐘尚未響起。
「又是……陽光普照的一天。」
「我好像做了一場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