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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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馴養了我,我們就彼此需要了。對我,你就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對你,我也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 --安東尼‧聖修伯里《小王子》


一枚黑金戒指在桌上轉著,繁複而神祕的金色花紋在檯燈下閃著光,鈴蘭玩弄了會兒,便覺無趣,噘著小嘴,將之拾起,套入左手食指。

牆上的鐘彷彿被凍結,秒針分針時針一齊停住腳步似的。距離他回家,還有三小時,書桌上的銀色沙漏不知還要來回顛倒放置幾回。

鈴蘭再度將沙漏倒置,透過玻璃望著流沙鑽過狹縫。

好慢。

與他的生死對決進行許久,總是分不出勝負來。死神與人類,找尋屬於彼此的真正名字,死神贏,可以帶走人類,人類贏,可以殺死死神。

他的父母給他取名叫莫憂,然而叔叔嬸嬸及同學為了佯裝熟稔,總會喊他「憂」。令人洩氣的是這些都不是他認定的名字。

鈴蘭伏在窗台,望向外頭空無一人的街道,嘆氣。

小憂、憂憂,諸如此類的名字,鈴蘭都考慮過,卻全被他否決,至少在呼喚他的名字時,她從未成功帶走這個靈魂。後來鈴蘭有些惱了,賭氣道:「莫憂就是要你笑笑嘛,我就叫你笑笑,直到你受不了告訴我為止!」

而他真就回她一抹笑,「那我叫妳鈴蘭。」

因為髮型跟鈴蘭相仿。

這是鈴蘭後來自個兒翻植物圖鑑發現的,乳白色的花朵懸垂如串串鈴鐺,瑩潔高貴,伴隨五月的春風開放。那……在他的心中,她也是那麼美好的存在嗎?

鈴蘭搖搖頭,回頭望向與她作對的鐘,再嘆。總覺得這秒鐘每走一格,都足夠她帶走上千、上萬條生命。

奇怪了,之前等待任務降臨,真有枯坐那麼久過嗎?

 

***

 

初次見到那位死神少女,莫憂正在與培養皿上一朵朵鮮艷黴菌作伴。時值初春,風微涼。

他喚她鈴蘭,因為她的中長髮在空中畫出一道完美弧線,恰好掩住雙耳,鈴鐺一般。一雙靈動大眼鑲在精雕細琢的臉上,嬌俏可愛,讓他聯想到山谷百合,鈴蘭。

鈴蘭叫他笑笑,因找不出名字而惱火。若是尋常同學叫他笑笑,他也許會感到些許不悅,不過那是鈴蘭,每每聽到她銀鈴般的嗓音,總要發笑。笑笑這小名,也顯得貼切。

父母因車禍過世後,鈴蘭的出現是幸福的再臨,與其花語吻合。不過莫憂沒敢忘記,鈴蘭有毒──死神的到來,是為了收割人類的靈魂。

雖然活著沒什麼樂趣,但他也並不想自殺,不會將他認定的名字告訴鈴蘭。那是父母給的乳名,是他們一家三口的小祕密,世上再沒有其他人知道。

所以他活命至今,甚至讓死神忘了使命。

「笑笑!」一見他打開房門,鈴蘭立刻撲上來,雙手攬住莫憂的頸子,「今天我猜憂兒。」

「跟上個月某一天的答案重複了。」莫憂微笑,趕緊將房門掩上。

鈴蘭的雙眼笑成一對月牙。「不重要,世界上的死神不只我一個,只有我偷懶沒關係,吶──笑笑,明天讓我跟著去學校嘛──」

「那妳得當個稱職的死神,別捉弄我的同學。」莫憂拿起被丟在地上的黑金戒指,小心翼翼的放到鈴蘭手上,「老天爺見妳這樣都要哭了。」

那是死神的戒指,戴上,正常人見不到、搆不著,取下則相反。鈴蘭最近不怎麼喜歡將戒指戴在指上,總嫌礙事亂扔,這點有些令人擔憂,她到底還是死神啊!

「我只是突然出現,嚇那些女孩一下嘛。」鈴蘭噘起嘴,「她們老愛憂、憂、憂、憂的喊,沒事都要讓她們喊倒楣了。」

莫憂只是輕輕揚起嘴角,正如鈴蘭給他起的名。有她笑笑、笑笑的喊,他真的不怎麼害怕自己會倒楣。

幸福早已再臨。

 

***

 

將戒指擱在床頭櫃上,鈴蘭握著莫憂的手,掌心厚實溫暖,恰好與她形成對比。沒有戒指的禁錮,她可以暫時像個凡人一般,闔眼,進入夢鄉,說不定就能再度相遇。

然而責任不能逃避過久,淺睡片刻,必須自動清醒,戴上戒指,雙手觸及任何物體皆會穿透,包括她的笑笑。鈴蘭輕輕嘆了口氣,坐在床邊,只是注視著他。

戴著戒指,她便是死神,心被宿命攢在手裡,千方百計都得找出屬於他的真名,若是不戴戒指,死神的靈魂會愈來愈稀薄,本來該死之人會真的死去。

嚴格來說,死神也是人類吧?不過是人類沒死乾脆的靈魂。

月光灑在她的笑笑的臉上,濃密的眼睫,高挺的鼻樑,嘴唇是淡淡的玫瑰色,如此美好的臉蛋,難怪他們學校好多女孩子為他傾心。

討厭。

鈴蘭第一次見到莫憂,他正專注的看著黴菌綻放成的繽紛花園。身旁也有不少女孩凝視著他。當下,鈴蘭只覺得這些人類女孩的表情十分有趣。

還曾經有一群女孩尾隨莫憂回家,沒被他發現,卻被鈴蘭逮個正著。那時她玩心一起,第一次拔下戒指,從門口迎出來,送給莫憂一個大大的擁抱。不只女孩們,莫憂也大吃一驚。而後她被訓斥了一頓。要不是叔叔嬸嬸不在,會引起多可怕的軒然大波?

情人節是令人又愛又恨的節日,當天,莫憂會帶著一堆香甜濃郁的巧克力回來,鈴蘭會拿下戒指大吃一頓,一點也不留給他,甚至將告白的卡片揉爛丟入垃圾桶。

鈴蘭說謊,她其實沒有特別喜歡巧克力。

鈴蘭不喜歡人類女孩子,莫憂是她的笑笑,不是她們的憂。

莫憂可能不知道,鈴蘭有一個花語叫做「嫉妒」,那是她偷用電腦上網查到的。不過「死神會不會吃醋」這個問題,她無法查出個所以然。

停止思考,鈴蘭望向她的笑笑,輕輕的爬上床,嘴唇停在他唇瓣上方,僅隔著一道稀薄的空氣,如此,夠了。至少看起來是那麼近,彷彿真能碰觸到似。

莫憂一個翻身,穿過鈴蘭。

落寞的下了床,忠犬一般坐在床邊,鈴蘭嘆氣。

她養成一個新習慣,莫憂在,戒指便隨意亂扔;莫憂不在,戒指便由之拴在食指上,保持靈魂散去速度不如此迅速。她是死神,照理說不該畏懼死亡。

但留在莫憂身邊,「理」字不復存在。

所以戒指也無理取鬧,刻鑄在上頭的花紋日漸消散,代表靈魂在鬧脾氣,留不住。

為什麼?

鈴蘭不懂,她沒有告訴莫憂自己的真正名字,頻繁的拿下戒指不會致命,但情況在失控,她感覺到相處時間所剩不多。

好吧,也許該延長戴著戒指的時間。

 

***

 

莫憂知道鈴蘭花耐寒畏熱,所以能熬過酷寒在春季綻放,到了炎暑便會結成一顆顆紅色漿果,像在抗議夏日的猖狂。而死神鈴蘭也是如此,取下戒指時,只消氣溫上升一些,總會嚷著自己即將熔化,老愛趁著叔叔嬸嬸不注意,坐在冰箱門口降溫。

所以他特意買了一份巧克力冰淇淋餵養那隻寄居在鈴蘭胃中的大螞蟻。嗜甜如命加上巧克力上癮的她肯定會喜歡的。

放到鈴蘭面前時,她面有難色,轉頭望向鐘,搖頭,「時間還沒到。」

「妳──」

「別管我,大考比較重要,快去念書!」鈴蘭微笑。

雖然滿肚子疑惑,莫憂仍然聽令。他想考上好大學,領足夠的獎學金,也許再打幾份工,自己租一間小套房,鈴蘭不必再遮遮掩掩,戒指也不需要隨時戴著,逢人便介紹……暫且別想,再多想,書上寫些什麼可就讀不懂了。

不曉得過了多久,鈴蘭突然走到他的身後,雙手纏上他的脖子,臉貼在他的側臉,輕輕淡淡,如空氣一般。

「叔叔嬸嬸不會進來的。」莫憂道。

鈴蘭放開手,跑到書櫃旁陰影處坐下,望著鐘,「還不行。」

「爸爸媽媽希望我常保歡樂,所以我名叫『莫憂』。」莫憂俯首講義,手卻停在同一題。「是妳讓這個名字恢復意義……如果戒指拿下會有事──」

「不會有事的,只要定時戴著就不會有事。」說完,鈴蘭安靜了,連帶著房裡的空氣一起停滯,日光燈發出的雜音嘈雜至極。良久,她才開口:「笑笑……時鐘好像討厭我。」

 

***

 

鈴蘭望向窗外,抱著膝蓋,躺下,在莫憂的床上滾來滾去,被單並沒有因此留下皺摺。她沒有一刻覺得這枚黑金戒指如此累贅過。

其實,這是一場不公平的比試。死神不記得自己的名字,只有從戒指傳承而來的記憶,告訴她規則,告訴她工作內容,沒有其他的了,她對自己一無所知。

轉著像會咬手的戒指,鈴蘭望向掛在牆上那無良的鐘。秒針好沒人性,每走一格便停下來等她。鈴蘭跳下床,有些發怒的向時鐘揮拳,然而手臂卻穿透鐘面,完全無法消氣。

突然她發現牆角一群螞蟻成群結隊不知在搬運些什麼。鈴蘭蹲下身子,饒有興味的數著螞蟻。一隻、兩隻、三隻──為什麼秒針才走一格?

她可以將臉伏得很低,即使碰到,螞蟻也會穿過她繼續前行。大大的頭與尾,中間有纖腰連接,一對細細的觸角是溝通管道──秒針又走了一格。

莫憂總愛說她肚子裡住了一隻大螞蟻,所以,現在的她是有伴的,剛才已經數了十幾隻,沒有數到的還有許多,是的,同伴很多。

嘆了一口氣,她離開螞蟻群,小跑步到窗前。趴在窗台,等著。

鈴蘭有個別稱叫做君影草,「藏於深山,不以無人而不芳」。說這句話的人不瞭解鈴蘭吧?鈴蘭在等那個人回來啊!所以不能停止芬芳,害他遍尋不著。

還有人說,鈴蘭是等不到情人歸來的女孩的淚水變來的。死神不會流眼淚,所以鈴蘭的腳下不會開出鈴蘭,她勾起一個苦笑。

為什麼鈴蘭都要一直等呢?

懸得高高的太陽緩緩走下藍天,天空逐漸灰暗,彷彿被醃漬過,陽光橙紅,將鐵灰色的天際染上一層粉紅色的絨邊,而後隱沒,取而代之的是夜幕籠罩。

好慢。

路燈一盞盞亮起,綴著空無一人的街道,黃澄澄的燈光下一個人的影子也沒有。

好慢。

月亮從雲層中露面,映上鈴蘭的臉蛋,又再度隱了去。

好慢。

終於一對人影走入路燈灑落的光圈中,是她的笑笑!另外一個是個人類女孩,長長的髮紮成馬尾在背後甩呀甩,入目便扎眼。

女孩對他笑的燦爛,就像夏日的陽光。說了些什麼,距離太遠,鈴蘭無法聽見。

突然那個人類女孩踮起腳尖,在莫憂唇上留下一個輕吻──那是鈴蘭不敢做的事。

倒抽一口氣,她摀住自己的嘴。不該擔心的,理論上,戴著戒指即使尖叫,也沒有人聽得見。戒指有新鮮事可以紀錄了!死神也會鼻酸,不過流不出淚。也許戒指一拿下,蒙在眼瞳上那層水殼子便會破裂,淚水將要潰堤,那便能開出鈴蘭了。

也或許,碎裂的心,可以結成鮮紅的漿果。

 

***

 

莫憂祈禱那一幕別讓鈴蘭看見。

扭開門把時,他有些心虛的撇開眼,暗暗期待鈴蘭能一如往昔,用甜蜜的笑靨迎向他,給他一個濃得化不開的擁抱,再猜一次好久以前猜過的名字。

但沒有。

鈴蘭臉上沒有絲毫表情,無神的大眼,軟綿綿的手臂垂在身體兩側,就這麼佇立在窗前,是在盯著他,抑或盯著虛無。她的眼瞳是空洞的,什麼也望不見。

「她是夏暖,一個普通同學,因為我收了她送的巧克力,沒發現裡面有紙條,她可能誤會了。」這些辯駁聽來好無力,莫憂沉默,半晌才再度開口:「妳喜歡吃巧克力。」

「巧克力都暖得熔化了……」鈴蘭開口,一步一步,僵硬的走向莫憂,彷彿一不小心便要碎去的瓷娃娃。「笑笑是我的笑笑啊!」緊握著拳,她大吼。

莫憂垂下眼,手想按上鈴蘭的肩膀,卻是穿過一堆空氣。想說話,卻又什麼都說不上來。

咬著下唇,鈴蘭以水濛濛的眼瞅著莫憂。

莫憂低頭,額頭離鈴蘭的額頭極近,鼻尖也對著鼻尖,兩人只隔著一片薄薄的空氣。「拿下戒指。」以極低極低的嗓音,他道。

就在一瞬,他感受得到鈴蘭的體溫,可以將她擁入懷裡,再靠近一些,除了柔軟唇瓣上的溫度,還有奪眶而出隨臉頰滾落的淚珠。

原來死神的眼淚,會燙人。

「笑笑只是鈴蘭的笑笑。」靠在鈴蘭的耳畔,他道。

 

***

 

她突然什麼都懂了。

被握在自己掌心的黑金戒指的金色花紋已然不存。

她早輸了。

戒指拿下不拿下一點影響也沒有。

笑笑是鈴蘭的笑笑,鈴蘭是笑笑的鈴蘭。她叫鈴蘭,她就是鈴蘭,是笑笑的鈴蘭。

鈴蘭笑了,一串銀鈴似的笑聲隨著淚水灑落,「對呀!鈴蘭是笑笑的鈴蘭。」

她終於瞭解,何謂生命的消逝。掌心中的黑金戒指沉重異常,鈴蘭握著莫憂的左手,將戒指套入他纖長的無名指,如此合適,金色花紋再度蔓延。

「鈴蘭──」

「你已經知道我的名字了。」鈴蘭往後退,透出莫憂的懷抱,笑容異常美麗。「我……好像該消失了,笑笑,你贏了。」

莫憂瞪大雙眼,搖頭,「爸媽叫我常歡!妳贏了!」他的嗓音顫抖著,伸手想抓住鈴蘭,卻只抓到一片冰冷的空氣。「妳贏了,妳要帶走我啊!」

鈴蘭搖搖頭,鈴一般的頭髮在空中飄渺成絲。「你的爸爸媽媽怎麼叫你已經不重要了。笑笑是鈴蘭的笑笑,這樣就夠了,所以我不要你讓其他死神帶走。」

「妳怎麼能那麼任性──」

「笑笑只要一直笑笑就好了。」一顆晶瑩的淚珠滑落,鈴蘭微笑。

而後她由腳開始化為空氣,至腰、至胸、至那鈴一般的中長髮,直到完全消失。

 

***

 

那枚黑金戒指牢牢嵌在左手無名指上。

自個兒來到空蕩蕩的山谷中,時值五月,朵朵潔白的鈴狀小花隨風搖曳,香韻濃郁,盈盈飄散在空中,令人陶醉。彷彿能聽見,鈴蘭花的笑聲,於是他也跟著笑。

年復一年,每個五月他都會在,雖然現下記憶一片空白,但總覺得自己是屬於鈴蘭的,總覺得鈴蘭等了他太久太久,總覺得這裡還缺一株鈴蘭。

只要待在鈴蘭身邊,便能感到快樂,雖然傳說鈴蘭花帶來的是苦痛錘鍊過的幸福。

這種不明白的時刻,只要笑笑就好。

「我回來了。」他道,卻不曉得是對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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