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短篇]雙魚的故事01：算命師小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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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仙是一名德高望重的算命師。

　　他知道人們需要什麼，會在適當的時機給人們最需要的話語──卜卦要賺錢，其實重點不是你算的準不準，而是你會不會說話。

　　小仙很聰明，也很理解人性。當他遇見一名新顧客時，他時常能夠透過兩三句話就理解對方需要什麼，有時甚至只看一眼就能明白。

　　有時，客人需要慰藉，他給。

　　有時，客人需要鼓舞，他給。

　　有時，客人需要謊話，他也給。

　　「謝謝！謝謝大師！」

　　每當顧客感激涕零地鞠躬哈腰，彷彿總算找到人生的方向，並往他手裡塞錢時，他總是會閃過一個想法。

　　──真好。

　　──你們真好，都有人告訴你們應該要怎麼做。

　　最後一名客人離去，命理館的大門鎖上時，小仙總是會坐在自己的辦公椅上很長一段時間。

　　小仙的腦袋一團混亂，他的腦袋裡充斥著顧客的人生故事。有些他可以一笑置之，他壓根不需要卜卦就知道對方應該要怎麼做──但也有些人生故事，他哪怕是卜了卦，他依然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他的顧客。

　　這些故事讓他感到心慌。

　　更奇怪的是，小仙遇到這種情況時，無一例外地，他都從顧客的眼中讀出一個情緒。

　　『不要告訴我真相。』

　　他們的眼中總是有股哀求，他們不想知道真相，他們只想聽見美好的回應──哪怕只是謊言。

　　那些甜蜜的謊言和卜卦結果完全勾不上邊，卜卦的結果往往是慘上加慘、極其無力。每當他算出這個結果，他看看顧客眼中的渴望，感受顧客握著他的手時不住地顫抖，無一例外，他總是會做出相同的決定。

　　他說謊了。

　　當小仙發現顧客一片哀淒的目光，轉變成散發希望光輝的眼神時，他總是懷揣著顧客欣喜若狂而強塞給他的大紅包，微笑目送顧客離去。

　　隨後，小仙會直接關起大門，將大紅包隨手扔到抽屜角落，拎起幾罐酒，邊喝邊坐在辦公椅上痛哭。

　　他知道顧客接下來會怎樣。

　　他知道顧客之後會多慘淡──希望越大，失望也越大。在莫大的希望之後，或許還會成為絕望。

　　但他說不了實話。他辦不到。

　　◆

　　小仙病了。

　　「這是報應嗎？」

　　小仙雙眼迷濛地躺在床上，剛動完手術的他，除了躺在床上休息以外，什麼也幹不了。收到他病況的消息，過去那些受他幫助的顧客紛紛前來送花送果，他覺得自己就像是個佛祖一樣被人貢著。

　　但他根本沒資格接受這一切。

　　他只是個大騙子。

　　儘管身體不適至極，小仙依然維持一貫的微笑，耐心地聽顧客們聊他們的近況。絕大多數顧客的確後續都過得不錯，也因為如此，才願意來探他的病吧。但好景不常，冤親債主還是找上門來了。

　　過去他欺騙過的王先生帶著一束菊花找上門來，王先生一進門就將菊花甩在小仙的病床上，眼神兇狠地彷彿要將他吃了。

　　「胡說八道的江湖騙子。」

　　小仙懵在床上，床上地上散落了一大堆菊花花瓣，儘管沒有說出口，但他也透過這些花感受到明確的恨意──擺明了就是咒他去死。

　　小仙印象中，這個受騙的王先生是身世背景不錯的名人，此時依然名聲顯赫，所以再怎麼憤怒都不敢當面做出過激的舉動，但……不代表私下不會報復。

　　小仙眼神一黯，問道：「你的父親還是過世了嗎？」

　　王先生厲聲質問：「你早就知道了，為什麼不說！」

　　「你明明還找了很多人算命，算出來的結果都是你父親三個月內會死，不是嗎？」小仙又問。

　　王先生的眼睛一瞬間瞪得如銅鈴一般大，嗓音壓低，王先生怒極反笑，那個笑可怕極了。顧客一把揪起小仙的病患衣，將小仙強制拉起身，低吼道：「那又怎樣？那是你說謊的藉口嗎？你憑什麼騙我？」

　　「我願意……全額退費。」

　　「這不是錢的問題……這不是錢的問題！誰要你退我錢！你這江湖術士！你難道不懂嗎！為什麼不救我爸！為什麼！他做錯了什麼！為什麼沒有人願意救他！為什麼！憑什麼你這樣的騙子可以繼續活著！我爸就必須死！憑什麼！」

　　王先生不斷嘶吼，眼淚不住地流下。王先生雙目泛紅，呲牙裂嘴地掐住小仙的脖子。旁人見狀，連忙將顧客架走。王先生被驅離病房後，其他同房的病患以及護理師紛紛關心同樣淚流不止的小仙。小仙的心很痛，他用力垂著自己的胸膛，哭喊道：

　　「我救不了他……我真的救不了他……對不起……我對不起你們……」

　　小仙的呼吸越來越短促，他越來越呼吸不到空氣，最後他暈倒在病房中。

　　◆

　　小仙做了一個夢。

　　夢裡的他不是算命師，而是巫醫。

　　他一輩子替人治病，治好了無數人，得到無數人的愛戴，但也對許多人的病況無力至極。

　　「神啊，請垂憐我，傾聽我的請求。」

　　「請不要再讓我作為巫醫降生在世界上。」

　　「我救活了許多人，但我總是替那些逝去的人們感到心痛。」

　　「我很軟弱，我承擔不了他人的生死，我好害怕，一直一直都好害怕。」

　　「所以……神啊，如果你認為我是個好孩子，請您……」

　　「請您……」

　　「……」

　　「您問我到底想要怎樣？」

　　「我怎麼會知道呢？」

　　◆

　　小仙又流淚了。

　　他在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眼角又流出了眼淚，但他不明白是為什麼。

　　小仙的父親來探病時，小仙將這些經歷告訴父親，父親垂下眼臉，若有所思許久，才回道：「兒子，你要不要去找別的算命師算算？」

　　「……為什麼？我自己就是算命師了。」小仙感到很莫名其妙。算命師去找別人算命，不是很奇怪嗎？

　　「兒子啊，算命師有個禁忌，就是不能算自己的命，你忘了嗎？」父親搖搖頭，如是說。

　　「哦……」

　　小仙從父親的言行中讀出了無奈與無力，小仙對於這種情緒很熟悉──這就是他一直以來感受到的。

　　「爸，不能你幫我算嗎？」小仙忍不住發問。

　　父親再度搖搖頭。

　　「爸爸幫不了你。」

　　父親直視小仙的雙眼。小仙看著這雙眼睛，張著嘴想說點什麼，但又什麼都說不出來。

　　◆

　　小仙養好病後，繼續歇業一段時間。他走遍附近的命理店，很尷尬地發現，每當他走進那些命理店，別人都認得出他，以為他是來敘舊的──或者來踢館的。

　　小仙灰溜溜地離開某間以為他是來踢館的命理店，愁眉苦臉地坐在占卜街附近的公園椅子上。

　　哇，他都不介意給別人算命了，怎麼還是這麼不順利？

　　「哎，小仙老師！你怎麼在這裡呢！」

　　小仙嚇得差點整個人彈起來。他轉頭一看，原來是之前也給他算過的陳小姐。

　　小仙吞了口口水，額頭流下冷汗。

　　因為陳小姐也是多年前被他騙過的人。

　　「陳小姐，好久不見。」小仙禮貌地點頭。陳小姐笑呵呵地坐到小仙身旁的長椅上，就像六年前那樣喋喋不休：「唉唷，好久不見！想不到在這裡遇見老師，老師啊，你算的真準！跟其他算命師都不一樣！」

　　小仙一愣，「……呃，嗯？怎麼說呢？」

　　「好像六七年前吧！那時候我覺得老公不愛我，一直四處找人算命，每個都跟我說我們夫妻感情不和，一定會離婚！我不信啊，就一直算、一直算！算到老師跟我說我跟我老公還有起死回生的機會！那時我多開心啊！」

　　陳小姐很是聒噪，就算小仙沒有多少回應，依然繼續說：「雖然跟其他算命師說的一樣，我老公外遇了，我以為他不愛我了，那時候一直吵著要離婚！是我老公一直求我，孩子又還小，所以我心軟沒離婚。那時候我好生氣，我嫁給他之後下半輩子都在相夫教子，還要被出軌，我冤不冤啊？後來我就什麼都不管了，我當初為了嫁給他從公司離職，拜託，當初我可是主管！是主管！老娘工作能力多強啊！我替他犧牲多少！發現他出軌之後我就什麼都不想忍了！我又回去上班，把家裡都丟給他照顧，反正是他不想要離婚的！」

　　小仙被這一連珠炮的抱怨搞得暈呼呼地，「……嗯，後來怎麼樣了？」

　　陳小姐聞言，得瑟地說：「我聯絡以前的同事，很快就找到下家，而且薪水比我老公還高！我就叫老公辭掉工作在家帶小孩，反正他一天到晚抱怨工作不開心，那就讓他在家裡開心個夠！」

　　說到這裡，陳小姐摸了摸鼻子，小聲地說：「其實我本來以為我老公會很生氣，我本來想讓他知道帶小孩有多辛苦。他剛開始也是很不甘願，覺得很沒面子，結果帶了幾個禮拜，我發現他帶孩子帶的好開心咧？」

　　小仙聽著這些故事，原本焦慮的心情逐漸平復下來，他莞爾道：「是的。妳跟他原本都在做不適合自己的事。他很關心家人、很愛孩子，但以前為了養家必須花大量時間在工作上，回到家發現孩子跟他一點也不親，老婆也很怨懟他，他發現辛苦一天回到家都沒有溫暖，才會跑去外面找小三。」

　　小仙說至此，頓了頓，才繼續說：「陳小姐妳並不是不愛孩子，只是妳對於工作有強烈的熱情，妳有想完成的事。當初為了結婚就辭掉工作，對妳來說是很大的犧牲，妳因為犧牲太大，對其他事情的容忍度就變得很低，才會常常跟老公吵架。」

　　「對對對！說得太對了！小仙老師！」陳小姐大笑著拍了拍小仙的肩膀，「唉唷，小仙老師你說的太好了。現在我回到職場，每天工作回家看到我老公跟我兒子女兒一起端碗盤跟我說『媽媽歡迎回家～』，唉唷我的心都要融化了！有夠可愛！現在我哪捨得跟他生氣啊！把他捧在手心裡都來不及了！」

　　小仙臉上掛著微笑，繼續聽陳小姐講自己的近況，以及各種曬恩愛，和六年前遇見的那個充滿怨懟、害怕的陳小姐完全不同。

　　兩人一路聊了快三小時──確實來說，是小仙聽了陳小姐講了三小時，陳小姐才忽然驚覺時間流逝了很久，她不好意思地說：「唉呀，看到老師太開心了，一不小心就聊了這麼久。老師不好意思，你還要忙吧？」

　　小仙笑了笑，「不會，我很高興能聽見陳小姐在那之後的故事。」

　　「唉唷，老師你在撩我嗎？不行啦，人家的心已經都給我老公了。」

　　小仙臉上的笑轉為苦笑，他搖著頭反駁：「只是顧客回饋的一環罷了，請陳小姐不要誤會。」

　　「齁──那就好。老師再見！我先去忙了，下次再去你那裡拜訪！」

　　◆

　　陳小姐離去後，小仙發現自己渴了，本想去附近的便利商店買杯咖啡，他點餐前遲疑了一下，繞去酒架瞄了幾眼，接著又繞到飲料櫃前，最後他買了瓶裝水。

　　小仙咕嘟咕嘟灌著水，一灌就是半瓶。沁涼而清甜的礦泉水入喉，使他乾渴的喉嚨舒服許多。

　　小仙拎著瓶裝水在路上漫步，嘴角勾起一抹欣慰的微笑。

　　『雖然會有一段痛苦的時期，但妳和妳的老公，最後會發現妳們彼此依舊相愛。妳們會一起突破困境，共同擁有一個美滿的家庭，那個家中充滿著愛。』

　　謊言……成真了。

　　他說的謊話，成真了。

　　他竟然不是一個大騙子。

　　他以為被他欺騙的人，對他道謝了。

　　◆

　　「兒子啊，你的店還想繼續開嗎？」

　　回到家後，父親憂心忡忡地望著小仙。

　　小仙愣了許久，腦中浮出一個又一個的回憶。

　　他想起陳小姐說要再來找他的約定，也想到王先生還沒來找他算帳。

　　小仙的嘴角勾起一抹父親無法理解的微笑，小仙笑著說：

　　「開，為什麼不開。」

──[原創/短篇]雙魚的故事01：算命師小仙──（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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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記

本篇是新開的系列《十二星座軼聞錄》的第一篇短篇小說創作。

創作靈感來自於 Only Two 翁立兔 的文章：【一天一千字，進化每一次】鐵口直斷告訴我，他的生存之道！。

幾乎是在看到文章的當下，我就決定要寫算命師的故事。

同時，我也決定第一篇故事不給予任何點評跟想法。

我想知道你們看完這一篇故事，內心的想法是什麼？你們看到了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