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國自助旅遊,除了感受異國文化民情,欣賞古蹟名山,與其他旅人相遇對話,也是饒富趣味之事。
預備潤出去
在浩罕旅社早餐,賓客幾近滿座。我正尋找座位時,A先生邀我坐他對面。他大約五六十歲,膚色微黑,善於應對。他問我來何方。我說,我是台灣人,大部分時間住紐西蘭。
他問,怎會到烏茲別克旅遊?
好像這不是一般台灣人喜歡來的地方。
我說,「農曆新年期間回台灣訪親友,應兒子邀請,跟他到此旅遊。」此時,我兒也下樓來吃早餐了。
他說,他住新疆伊犁,是個營運物流的企業家。他不喜歡過年期間的交際應酬,來烏茲別克拜訪朋友,進行考察,尋找投資機會,一舉兩得。他讓我們看一下他和中共官員的合照,確認他未說謊。
他問我,「如何才能去紐西蘭住幾個月?如何才得取得居留權等?」
他說,他有兩個女兒,都大學畢業在工作了,一位即將論及婚嫁。他要帶一家人離開中國。他計畫去新加坡、加拿大與紐西蘭住一段時間,看看哪一個國家較適合。
我們好奇地問他,「中國經濟下行,而你新疆政要跟你關係甚好,事業飛黃騰達,為什麼到他鄉異國去重新開始呢?」
他說,「我的事業是做得不錯,但我一直生活在恐懼中。那些比我更有錢,關係更好的都一個個進了監牢,或被自殺死亡,或像空氣一樣消失無蹤。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輪到我啊。」
他列舉了四川有錢的企業家,身邊有保鑣保護,卻被當局打為黑道,財產被搜刮淨盡,還關進監牢,受盡羞辱凌遲。事後我們上網去看,才知道此人被脫光衣服吊打,尿屎失禁,還被逼吃自己的屎。如今仍在獄中。他的罪名族繁,不僅是黑道一條。A先生又提了另一位在中國赫赫有名的女企業家,因為融資做生意,財富被搜刮,人被打進監牢。她融資,依規定付利息,分享利潤,並無犯法啊。
我說:「中共應該只針對極為富裕的企業家下手,例如像馬雲,要他們的錢來共同富裕;一般企業家或老百姓,應該比較安全吧!」
他卻說:「那些大企業家他們都不在乎了,何況中小企業經營者!我們的命更不值錢啊!」
我問:「你們的外交部長秦剛、國防部長李尚福,失去訊息很久了,依你在中國的經驗判斷,他們大概怎麼了呢?」
他含蓄地說:「大概就如外界所猜測那樣了!」
我問:「官拜外交部長、國防部長,居然被無聲無息地免職消失,連他們到底犯了甚麼罪也沒有交代,實在匪夷所思啊!」
他說:「在中國這很平常啊!老大哥要你升官,你就升官;要你死,你就得死。哪需要犯甚麼罪?哪需要甚麼理由?我們並沒有甚麼法啊?就算有也沒有人遵循啊?」
「那麼當一個平庸的小老姓,是不是比較安全?無錢無勢可被劫取,被剝奪。」我問。
「老百姓的死活,他們根本不會在意。我覺得中國的老百姓比北韓的老百姓還悽慘啊!」這超乎我的理解。北韓經濟遠比中國落後,物資缺乏,人民生活困苦。至於自由度,恐怕也不會比中國好。
我語帶質疑地問他:「你怎會這樣想呢?」
他說:「人們以為北韓金正恩極權統治又貧窮至極,但耕種的,有飯吃;生病了,可以去醫院看病:從生到死,一輩子都有保障。但在中國,農產品的價格,是不能預料的啊?政府一下決定要從國外進口,老百姓就血本無歸了啊!農人哭訴無門,誰管你死活。生病了,私立醫院收費高;公立醫院又是層層剝削。一人生病,一家傾家蕩產,絕非誇張之言。」
他又說,「醫療問題、教育問題,是中國長久以來存在的問題,近幾年又加上房地產問題。買到爛尾樓,房子無法入住,卻還須繳貸款;加上國內外產業與資金都外移,有工作的,收入變少,失業的人極多,那更慘。一言難盡啊!我告訴你的只是百分之一。我也必須謹慎言語啊!」
我兒好奇地問他,「你看習近平會不會武力攻台?」
他說,「我不知道。端看他一念之間。一個獨裁者的心思,沒有人能預測。因為他想如何就如何,他不必管百姓的意見。」
早餐之後,我們要走訪浩罕的古蹟。他表示今天並無其他安排,想與我們一起逛逛。
他能以烏茲別克語與售票處女士對話,進行討價還價,他說他是當地人,我們是他的朋友。他為我們付了門票。我心裡想,他這麼有錢,烏茲別克如此貧窮,為什麼連門票也來蒙騙殺價?
午餐時,他跟我們說:「來時路上,我們經過一處廁所,標示要付25元烏茲別克幣。你如廁當時並無人看守,你兒自動付了錢。非常難得。這在中國,可能就不是這樣了。」不是本該如此嗎?怎變成美德了?不過,他觀察入微。
我們請他午餐。
旅行將近尾聲,再回到塔什干時,他與朋友開車接我們,請我們吃晚餐,載我們回旅社。還邀請我們次日去塔吉斯一遊,他的朋友會開車載我們。非常盛情。
萍水相逢,受人如此厚待,我有點惶恐。我們婉拒。
他表示可能去買個農場、從事建築業,或經營餐廳、旅宿業。我承諾他來紐西蘭時,介紹他認識幾個從事農場或營建業朋友。
言論自由行
到撒馬爾罕,我們住在青年旅社。早餐鋪設在一間小餐廳,臥鋪之上擺放一張四方形桌子,旅人盤膝而坐享用早餐。因此有機會與來自其他國家旅人相會。
B小姐約三十多歲,中國人,是印象最為深刻的。我們與其他人以英語交談時,她保持緘默之外,不待別人提問,她口若懸河地陳述自己,因此早餐常常吃了一兩個小時。她也熱心介紹餐廳與景點,所以大家又相約晚上一起去用餐。
早餐、晚餐以及往返餐廳與住處,她都不斷地的述說。說她出生的家庭貧窮,她如何奮發努力,求學歷程如何艱辛;畢業後,自力更生,她在中國深圳、新疆各地工作,換了多少不同類型的工作,吃了多少苦。她喜歡出國旅遊,見見外面的世界。
萍水相逢,在陌生人前她為何如此暢談自己?難道她在中國無法或不敢傾訴?或陌生人其實是最安全的對象?或是旅途中的自我對話?只不巧我們在她面前。
她敘述極度細密詳實,難以全盤記得;留在我腦海裡的如申請一張信用卡,在中國極不容易,還要許多輔助證件,許多繁複的過程。又中共對新疆維吾爾人比對其他省分人嚴苛,例如維吾爾人到其他城市,連要住旅館都不被允許,更不用說就業。她認為中國經濟下行,要怪中共新冠肺炎封控太久,天天核酸檢查,勞民傷財。還有,習近平邀請其他小國領袖到中國訪問,她認為習近平戰狼外交,使歐美各國反感,習近平只好去找那些中亞、非洲小國來取暖。
那時是2024年二月中旬。
這些見解其實沒有甚麼特別,但是從一個中國人口中說出來,還是有點不同。
旅外亦囂張
在烏茲別克最後一夜,我們住在塔什干的青年旅館。
旅遊到了盡頭,我累了,拿著衣服浴巾下樓要去洗澡,卻看見我兒跟曾在撒馬爾罕青年旅舍碰面的另一位中國女士C、初見的中國男士D在聊天。
兒子告訴我,「他們想認識A先生,是否為他們介紹?」萍水不相逢,也要強求認識,中國人之喜歡拉關係,由此可見啊!
D說他在做垃圾相關工作,跟政府合作,得到很多好處。
閒聊時,C說,「可以提幾個敏感的問題嗎?」
我們說,「可以啊!」大家都不是孩童,萍水相逢,有甚麼敏感的問題可談?
C劈頭就問,「你們台灣人是否認為台灣屬於中國?」
不待我們回話,D搶答說,「台灣跟香港、澳門一樣,當然是中國的一部分。」他認為無庸置疑。不需有證據。
我說,「台灣跟香港、澳門不同。台灣是一個主權獨立的國家,我們有自己的民選總統。中共政府從未統治台灣,台灣人從未繳稅給中共,台灣跟中國互不隸屬。」
她又說,「中國政府給予台灣人許多好處,例如對台商讓利,台灣人可以輕易地就到北大念書,那是中國人擠破頭都進不去的。台灣人難道不知感恩嗎?」
我說,「如果台灣是中國的一部分,中共還會用讓利和優待入學來攏絡某些台灣人嗎?何況,若能力足以進台灣好的大學,我們願意留在台灣念書。去北京念大學,從來不是我們的選項。」
C說,「你們認為中國會不會攻打台灣?你們不擔心嗎?」
D說,「軟的不吃,只能來硬的,我是贊成用武力拿下台灣的。」
C轉臉看著我兒說,「你年輕男人不怕上戰場嗎?不怕死嗎?台灣如此小,中國如此大,台灣簡直是以卵擊石。」
兒子說,「台灣年輕人當然擔心戰爭爆發。所以我們希望以提升軍備且聯合其他民主國家來防止戰爭發生。」
我們越說火藥味越濃,我可以感覺心中的火被挑旺起來了。我想趕緊去洗澡休息實在些。
我說,「台灣從來不是戰爭的挑釁者,但我們也不能軟弱地跪下乞降,任憑強權宰割。而擔憂也不能解決外患入侵,我們得靠實力來保衛自己。我累了,要去休息了。」
次日臨別,她扭頭轉身走了,連一聲再會都沒有。
萍水相逢,何必談這些尖銳的問題?我又何必那麼認真,何不說「台灣人將簞食壺漿以迎王師(共軍)」?那麼可以相談甚歡?或者會贏得鄙夷藐視?
閒聊顯民意
在撒馬爾罕青年旅館早餐時刻,一個英國年輕男生E的談吐吸引了我們。他在俊美的臉上蓄鬍子,使人以為他年事稍長,其實他才二十幾歲。學考古人類學,在英國倫敦工作且遠距學習,準備拿美國的PHD。
20幾年前,我與兒去英國旅遊,我們對英國的情況特別好奇。當年英鎊兌台幣約55,如今約39;英國住宿與物價遠比義大利、法國昂貴。我喜歡倫敦花卉鮮豔的街道,遼闊得可以騎馬奔馳的海德公園,詩情畫意的公園,青蔥翠綠的綠園。當年年少的我兒喜歡大英博物館,兩度走訪,希望看盡一切寶物。
E說,倫敦在新冠肺炎後房價高漲,租金昂貴;通貨膨脹嚴重,物價飛漲,難以控制。他說「我在倫敦的租金比在烏茲別克旅遊所有花費還貴,那麼我為何要住在倫敦?也比去日本旅遊昂貴,因此我要到日本去繼續旅遊。這足以讓執政黨付出慘重的代價。雖然有房產的長者支持執政黨,但是更多買不起房的年輕人想要更換政黨,期待改變。所以我估計最近的地方選舉,執政黨必然敗選;英國大選應該會變天。」
次日我看見新聞報導,果然如他所說,地方選舉執政黨失敗。街談巷與可能比報導更接近現實呢。
有緣喜相逢
希瓦是一個迷你古城,一日之間我們幾度遊逛其中。捕捉傍晚霞光反照藍得極美的穹頂與古牆之後,我們準備去晚餐。此時,一個三十多歲的白人男士笑著朝我走來,告訴我他來自瑞士,問我「這兒何處有餐廳?晚上去哪兒吃飯?」我兒上網打探餐廳後已選定一家。於是我們請他是否一起晚餐。
他穿著淡黃色毛衣,披了一條烏茲別克圍巾,看起來優雅又瀟灑。我想起那天看見他正在買這條圍巾。來烏茲別克旅遊的白人不多,所以我注意到他了。
談話中,他說,「我今晚餓極了。因為今天我沒吃午餐。中午我去附近一家餐廳,一看菜單,簡直嚇呆了,居然比瑞士、比歐洲還貴。這是烏茲別克啊。所以我只點了一壺茶。你知道烏茲別克流行喝茶,午晚餐都會點一壺茶。我就只喝那茶。」
我們去一家當地的餐廳,廚師從一大條肉削下肉片,以麵餅包肉,肉多且質感鮮美。當然我們也點了茶。我們點了一盤又一盤肉餅。吃得很盡興。
聊天之間,他說,他已經有了兩個孩子,此時由妻子照顧,他自由自在地出遊。下一次輪到他照顧孩子們,妻子出國旅遊。因為此時孩子還小,不宜攜帶出遊。他分享旅程計畫,他要去拜訪住在烏茲別克的姊姊等。也談他的工作。他在交通運輸單位工作,一週工作四天,有更多時間陪孩子玩,享受家庭生活。生活似乎滿幸福愜意的呢。
付費時,我們想要請客,他也搶著要請客,我說,要不,各付各的,他也不從。結果他搶贏了。
讓萍水相逢的朋友請客,感覺分外窩心。
烏茲別克古蹟之美,美不勝收;但旅人心靈風景之趣,更是趣不可言。人類是最有意思的風景,比名山勝景更耐人尋味。這是烏茲別克自助旅行另一個豐富的收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