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你勇敢自信
一日午餐閒聊時,我問外子耀旭:「當年你為什麼喜歡我呢?」
其實我心裡早有譜。我與他第一次見面,是大四的寒假,到新竹聖經書院參加教會為即將畢業的學生
舉辦的退休會。
他來自中部中興大學,我來自北部中央。
每日的晨更或分組討論,我們都沒有被分在同一組。我倒是跟中興的哲夫同一組過。「哲夫成城,哲婦傾城」,一看「哲夫」,我就記住了。
他若對我留下甚麼印象,應該就是針對全體學生的講道與培靈了。演講之後,講者總希望學生提問或分享心得,給予演說內涵些許回饋。人們大都選擇沉默,但我不愛那個大場面中僵冷的氛圍,希望給演說者一點鼓勵,所以我會提些問題,期待炒熱台上台下的氣氛。
我從來都不是個害羞畏縮的人。有人說我是「大面神。」但耀旭就欣賞這種性格吧。
輪到我們這組備菜時,我看到耀旭來幫忙。當時我也不知道他是誰,為何來湊熱鬧?
幾天的退休會很快就到了尾聲。打點好行李,學生們被一車車載著離開新竹聖經書院。當我坐在小車子上,遠遠看見耀旭正盯著我們這兒,眼神似乎有難捨依依之感,也許想著「此地一為別,天涯兩茫茫」吧!這是自然,人間多少短暫的聚散,只能是揮揮手,瀟灑地轉身走了。更甚的是,多少同窗同學、同校同事,一別之後,不再有機會相逢;何況我和他,甚至一句話都未曾說過呢!
在新竹車站等待公路局車子。我又看見他了。我往北,要回中壢;他往南,要回台中。人群雜沓,眾聲喧嘩,南來北往,每個人都冷靜地知道,我們各有自己的方向。
然後,耀旭走到我面前,靦腆地說:「我可以跟你去中央大學看看嗎?」他決定走向我,暫時不回台中。
我笑說:「當然可以啊!今天就讓我當東道主吧!」
到了中壢之後,我帶他搭2 號公車到中央大學。公車終站對面是理工館大樓。我們穿過百花川到圖書館,左轉去觀賞中大湖,再折回文學館。然後走過圖書館前的廣場,途經男生宿舍,邀請他到學生餐廳一起用餐。在日落時分,兩人走到行政大樓前的雙連坡上,坐在草地上眺望仍具鄉村風情的中壢,直到星星一顆顆亮了,他才揮手道別。
我再問他一次,「你到底喜歡我甚麼啊?」論外貌,他長得比我體面些,可以尋找更匹配美貌的佳偶呢。
他笑著說:「喜歡你勇敢大膽,自信果斷。」
對你懷念特別多
好朋友張常說:「一件衣服,若三年都不曾再穿上身,就得送去舊衣回收了。」
朋友呢?如果長達三年或更久,未曾聯絡呢?
近日接到一通從台灣打來的電話。那是國中畢業後,未曾再相逢的男同學。超過半世紀了吧!真是「昔別君少年,鬢髮各已蒼。」
他邀請我回台灣參加溪洲國小或國中同學會,說今年主辦者是我們永遠的班長阿雀。
他說:「我對你懷念特別多呢。」
被人特別地懷念,很是窩心啊!可是他是誰呢?我有甚麼可讓他懷念的?
當他滔滔如江河地敘述時,我在腦海中翻閱人生扉頁,許多相逢相識與匆匆作別的面貌身影閃現又消逝,快速倒轉卡帶似地轉到國小時代。四年級之前,我念的國小己班,同學都來自溪州鄉舊眉村,謝樹蘭、葉呈丰、劉文發等都清楚地登錄在那一扉頁上,雖因年久未曾時時翻閱,已然斑駁,我依然記得。沒有這號同學。
五六年級我念丁班,當時已男女分班,更不可能有他。國中嗎?國中男女分班,我的同學怎可能出現男生?
他開了視訊,有點令人驚心。身穿舊家居服,一頭亂髮地面對暌違五十多年、對我懷念特別多的男同學。
他說:「你都有白髮了。面貌也跟當年不一樣了。」我想這不是廢話嗎?我怎麼可能跟國小、國中時代的我一樣呢?時間難道獨獨垂憐於我,捨不得在我頭髮、臉上留下歲月的刻痕?
我還是踩在迷霧中。
「小時候你住在哪兒?」我問他。
「東洲!現在住在台中。故鄉已經沒有家人,也沒有房子土地了。」
「退休前,你做甚麼工作?」
「電信局。我國中畢業就考進電信局,直到退休。期間我在職進修,拿到碩士學位。」他說。
聽他強調進修與學位,我問:「你認為學歷很重要,是不是?」
他說:「是啊,國中時,我的成績不如你出色,且那麼早就工作,只能自己加緊進修了!」
提到成績,我想起他是誰了。
「你是秀琴的鄰居,對不對?」秀琴是我堂姊的女兒,與我同年,在同一所國中就學。
他笑說:「是啊,你終於想起我了。四月10日東洲廟會大拜拜,你還到我家吃拜拜呢。」
我堂姊夫是總鋪師,慷慨好客,他家的美味佳餚,夠我品嘗不盡了,我還去他家吃拜拜?
不知從何時開始,他總請秀琴把情書轉給我。信中他不斷地誇讚我資質聰慧,成績優秀。大概因為模擬考成績公布,我必名列全年級第三。三個A段班女生穩穩坐在全校前三名。
感激知音相賞
當我想起他,想起那一段國中歲月,我也特別懷念他。
帶著五六年級導師謝老師對我的評語:「好勝心強。死讀書,讀書死」,道別了國小生涯,我進入溪州國中,與來自不同國小的同學較量,開始一段青春叛逆時期。
沒有人完美無瑕,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軟弱或缺點,都曾經自覺「 I am not good enough」,敏感好鑽牛角尖的青春時期,尤其如此吧。
至今我依然記得,國中時,我對自己的一切都不滿,也對置身的人事世界不滿。父母兄姊、親人、師長的話,聽來都逆耳。
例如國文老師要我們把解釋全部背下來,考試時要寫得跟課本一字不差才給分。我覺得那是無意義浪費時間的蠢事。相同的意思,可以用長短不一,簡潔質樸或華麗炫目的文字去描述。「教科書又不是聖經,我為什麼要背?」老師把我根據詞意自己推敲出來的解釋大筆一揮劃掉,給零分。「零分就零分,誰在意啊!」命題老師又不是神,豈能絕對精準地評斷學習成就?
一次,因有些同學化學月考考得甚差,吳晟老師把全班痛罵一頓。我非常不以為然,怒目瞪他,很想敲桌子。他對我說:「怎麼樣?你不服?你認為你很認真、表現很好,不該被罵嗎?我出個題目,你來解解看!看你有多厲害!」他一寫完,我立即跳離座位,到黑板上解題。
我反抗權威,任隨己意而行,但我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能力有限,各樣學科總不能達到理想,使我深懷挫折感。才藝課程更淒慘:音樂課,抓不住旋律的高低,歌聲五音不全,老師考獨唱時,簡直像上斷頭台。美術課,畫甚麼不像甚麼,直到後來當老師,始終不敢在黑板上畫任何圖像,深怕招來學生偷笑。體育課,跳不高,跑不快,投不準,最怕考跨欄,總是衝到低欄前折返,真是丟臉啊。家事課也不行,學習用裁縫機做裙子,線絞成一團;在家學做饅頭,哥哥說那更像石頭。而同學少年多才藝,身手甚不凡。
那時也對外表特別敏感。同班中秀麗、雅麗、艷麗、端麗的同學們已有許多追求者,我們相偕行走校園時,可見男生們呼喚她們的名字,拋來愛慕的眼神。
我還記得,我拿布料請當裁縫師的表姊為我量身做衣服時,她端詳著我,很鄭重地跟我宣說:「你能專心念書,大概因為長相難以吸引人,沒有男生來擾亂你的心吧?!」我一時愣住了,不知如何回應。
天下的父母大多認為自己的孩子既俊美又聰明,我的母親自難例外。小時候她總說,我長得很可愛,沒有十全十美,也有九全八全。她不斷地陳述,天真的我就信以為真了。但到了國中,我覺得她在騙我。我竟去質問她:「為何不把我生得美一點兒?像大姊或二姊,她們都長得比我好!」婚後,當我出門前,翻著衣櫃,搜尋衣櫥,在那兒尋找剪裁別緻的衣裳時,耀旭也常說:「教你媽媽把你生得美一點,就不用甚麼好看的衣服了」。
在那渴望被賞愛的青春時期,秀琴不斷地把他的書信傳給我。可能是一封短信,撕下筆記簿或作業簿寫的。信裡直白地表達他對我的欣賞,以及希望能做個朋友。
接到信,我應該很開心,即使我知道他簡直是謬賞。
做個朋友?大概是不期而遇時相視一笑吧。
從小我就常跟堂哥女兒苑兒去秀琴家玩,尤其是四月十日大拜拜時,必然去她家住上幾天,吃喝玩樂,快活一番。堂姊、堂姊夫一家人都純良寬厚且熱情,像自己親愛的家人,我們跟秀琴更是自小一起玩,從未拌過嘴的玩伴。他就住在秀琴家隔壁。從秀琴家就可以看到他。只是,國中時拿到他的書信,我才發現他的存在。
他邀請我去他家吃拜拜,當時在秀琴家作客的我就去了。我接受了這一份真摯的邀請。我真的是自小就勇敢大膽,無所畏懼。宴席上,我看見他的父母滿臉笑容,不斷地為我夾菜。我不知他們以甚麼眼光看我,我只覺他的父母真是開明。
國中畢業後,我們各奔前程:或念高中,上大學;或唸高工高商,早早就業。一別五十多年,像一縷輕煙杳然飄去。何時一杯酒,重敘舊時情?
「那妳當初喜歡我甚麼呢?」耀旭把我喚回現實。
「憨女婿!我喜歡嫁個憨女婿!」我大笑回他。 1203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