力耕不吾欺

許下諾言

退休前夕，我對自己許下諾言：退休之後，我要經濟獨立，絕不依賴退休金生活。

也許因為當時公教人員退休金掀起極大爭議：公教人員退休金比在職兢兢業業工作的年輕人薪資還多，豈符合世代正義？退休金得以維持多久，亦難以預知。把自己的生存，寄託在不合正義與未必永續的退休金，豈是上策？思及世界各國政治領袖或企業家，多是可屆齡退休者，卻仍為自己的理念或事業勞神苦思，年齡相仿的我走下職涯舞台之後，若只是遊山玩水，豈不辜負上帝所賜的體力與智能？

二月初退休，九月一日我來到紐西蘭南島之北尼爾森預備棲身之所。

若非手術與復健，也許我會更早動身。

三月，帶魁魁在大安公園散步，被不明動物（許是魁魁）從後面無預警撞倒，摔斷手腕。手術後，經歷一段漫長的復健過程。

當時我只帶一個至輕至微的行李上飛機。我的左手仍然軟弱無力。

我沒有忘記自己的諾言：我要用在紐西蘭賺取的錢在當地活下去。

賺取生活

我只擁有自己與一個可遮風避雨的家園。

尼爾森住家是我住過最大的房子：除了遼闊的客廳、餐廳、廚房與雙車位車庫，臥室有兩個雙人房配搭一套分開的衛浴，與一個有衛浴的大套房。我無需使用如此大的空間，且離群獨居，非我所愛，我願意分享房間，與人互動，與置身的世界維持或多或少的牽繫，賺取生活所需，豐富生活內容，也滋潤獨在異鄉的寂寞心靈。我先是分租給客人，其後經營Airbnb，後因客人的請託，再度固定租給兩個年輕男士：一位來自印度，另一位來自法國。我曾寫了幾位難忘的Airbnb客人，懷念那或短或長美麗或不怎麼美麗的相遇。

家園土地有590平方公尺，含室內建坪180平方公尺與兩個Deck。

定居之後，我仔細審視院子，觀看一日之間日光照臨的位置與時間，其後更觀照一年之間日昇日落的方位與日照的移動，確認我可以種那些蔬菜與果樹。

尼爾森人家，前院大多種植色彩鮮妍四季繽紛的花樹或果樹，使庭園看來賞心悅目；後院則是菜園或果園，任憑屋主自由揮灑。十二月十日入住時，只見後院菜園：套房Deck前種了一株葡萄， 葡萄樹下，南瓜一路舒展圓胖的綠葉、朵朵開心的黃花，向Deck拓展生存版圖。葡萄樹左側，開紅色小花爬豆沿著垂墜的繩子爬上棚架，有幾根瘦長的豆子藏匿在葉子之間。餐廳窗下的菜園種了薄荷、 Rosemary 和一棵 lime。Deck右側有一株檸檬樹，左側近籬笆處有一棵小橘子樹，左右近籬笆處共有六株高大且枝條紛亂垂地的飛嬌樹。前院則新種了一株甜柿樹。

靠近籬笆的一大片菜園寸草不生。

我應地盡其利，種些蔬菜、果樹養活自己。雖然我沒有甚麼種作經驗，但相信土地恩待辛勤打拚的人，大概因為我是農家子弟。

此後，我的園子恆久不斷地供應當季蔬果。

揮汗種作

我在那片荒涼的菜園剷土，了解泥土之粘且硬，甚為貧瘠。剷鬆土壤之後，我去幫寧斯買了數十包compost，把compost 跟泥土攪拌在一起。當時我不知可去Landscapes，以較便宜的價格把compost整車買回來。

我買種子撒，但萵苣連一棵都沒能長出來。紅蘿蔔密密麻麻，極為纖細，我不知道它們不適合移植，於是大多乾死夭折。只收成了蔥、 Parsley 和少許甜豆。記得黑夜裡，我拿著手電筒在甜豆下抓害蟲，狠狠地踩死它們。那是一種綠色、會飛，無所不吃的小蟲。踩死它們之後，發出一種獨特的令人噁心的味道。

我去附近的農場買果樹，一口氣買了一棵無花果、三株藍莓、一株黑莓、兩棵Blackcurry 與Raspberry 。幾年後，砍去一些老朽樹木，種了蘋果、李子、水蜜桃、杏桃、橘子、葡萄柚、甜檸檬。我設想春天有藍莓、Blackcurry、黑莓；夏天有杏桃、李子與蘋果，夏秋之間有葡萄、無花果與飛嬌；秋天有甜柿；冬日有橘子、葡萄柚等。四季都不缺水果。

起初我不明白，為何我的葡萄枝條葉子如此茂盛，卻連一串葡萄也無？鄰居來教我在冬季葉落之後，如何修剪葡萄枝條。飛嬌、無花果等所有的果樹，都需要在採收果實、黃葉飄落之後作或大或小的修剪。

自己種作蔬果之後，我對一切蔬果有不同於以往的感受。

我知道要吃到一顆小番茄，至少要五個月的殷勤照顧與耐心等候。九月中旬把買來的番茄苗種下，看它們慢慢長大，拈去側枝，讓它們先長高，長得挺拔，那也許是一個多月的時間。接著開了小小的黃花，然後像米一樣的綠色小果實成形了。綠色的小果實掛著一長串，慢慢長大。這可能又是兩三月了。然後果實長大了，轉色了，微黃，淡黃、深黃、橘色、淡紅，等到嫣紅時，才算成熟了。每一顆果實都是心血結晶，都得來不易。菜苗初種時，不能一天不澆水；長大之後，也不能兩天不澆水，否則之前的辛勞都將付之流水。九月中旬，我在種苗盆種下甜玉米；十一月初，耀旭移植到菜園，如今二月初甜玉米一個個漸漸成熟了。花椰菜、白花椰菜與高麗菜從秋天到次年春天，要六個月以上栽培照顧。在我眼裡，每一棵蔬菜、每一個果實，都勝過金錢，是至珍至貴的。

擁有一個有果樹菜園的家何等美好。

一日收成之後，可以思考午餐蔬菜，要吃爬豆、花椰菜、節瓜或番茄？水果要小番茄、紫色蜜李、桃紅的李子或葡萄？想要蔥炒蛋或想用九層塔、芫荽，立即奔向菜園去摘幾許。甚至從台灣返回久別的尼爾森家園，我還可以去檸檬樹下摘一把韭菜，順道摘幾顆檸檬或Raspberry。無須趕去超市購物。炒菜鍋與蔬菜之間的距離，只是廚房與菜園之間。無須塑膠袋，不製造垃圾，也可以不用冷藏，更不必擔心耀旭最在意的農藥問題。我們清楚這些蔬果是如何被培育的。

踵事增華

2023年八月，耀旭來尼爾森之後，我們的園子可謂空前豐收。夏日有吃不盡的萵苣、番茄、小黃瓜與南瓜，南瓜多達數百條，送給鄰居、不同場合相遇的朋友，甚至放在前院外草地任人自由拿取，最後車庫仍有比小山還高的南瓜。冬日小橘子，不斷地分送，還從七月吃到十月底耀旭返回尼爾森。

與朋友聚餐，我們分享院子蔬果時，我誇獎耀旭有綠手指 ，他的魔幻雙手，不僅能種出最美味的蔬果，更是盆滿缽滿，有驚人的豐盛啊。

M卻說，「耀旭尚未來尼爾森時，你也很厲害啊。」

我記得僅僅種一株佛手瓜，它不僅爬滿籬笆，攀上高大的無花果樹，還延展到Blackcurrent上，整個秋天長了百顆以上碩大果實。才種幾株爬豆，竟然無窮無盡地採著柔嫩修長的豆子。只在蘋果、李子、桃子樹下撒幾顆南瓜種子，採收百顆以上肥胖漂亮的Butter cup。甜柿每一年都果實累累， 前年光是送人就有三百多顆啊！我總到處問人，「吃不吃佛手瓜 、南瓜或甜柿？」大概也送給M吧。

每年春天，我都買一車Compost，與泥土攪拌再種植。除了羊屎、雞屎、海帶水，還給不同果樹不同肥料，柑橘類、藍莓、草莓都有它們自己喜歡的肥料。春天，甜柿樹開始發芽時，就在樹的四周埋下血骨粉。此外，還大量施撒自己用果皮、水與糖製作的環境酵素。

耀旭不在家的日子，即使只是採收與澆水，我每天大約工作二到三個小時。

不過，不下雨的日子，耀旭幾乎整天都在園子忙。我問他：「為什麼你有那麼多事可忙呢？以前我做Airbnb 或去NEC學英文時，無法花那麼時間做農藝，園子也都安然無恙呢！」

生命力頑強、難以控制的Raspberry， 耀旭在籬笆下到處種，說是「有利水土保持，可鞏固與鄰居之間的邊界。」初來時，小叔耀聰寄來的月香花、 桑葚枝條，他先在花盆扦插，然後轉種。我說，「前院果樹已經那麼多，你又種兩株無花果、幾株桑葚與月香花，恐怕彼此競爭，難以正常成長啊！」   他說，「剷除絕對比種植容易。我怎會怕種植呢？」他從事種子繁殖、扦插繁殖、嫁接繁殖、環狀剝皮包覆繁殖，樹下盡是酪梨、無花果、葡萄、蘋果、李子、梨子、甜柿等果樹苗。鄰居路過，還問我，「為什麼你的李子樹枝包覆塑膠布呢？」 我只好把環狀剝皮包覆繁殖解釋一番。他也把這技術施作在甜柿樹與櫻桃樹上。李子樹與甜柿樹都不理會自己的遭遇，依時開花結果，櫻桃樹長出許多新枝條。

我送給登山好友Maria甜柿，她留下種子繁殖，其後從事嫁接，但嫁接失敗了。我答應送給她耀旭栽培的甜柿苗，讓她再度嘗試嫁接。在尼爾森熱中繁殖果樹的農業專家不在少數呢。

耀旭總說，「我希望我有繁殖果樹的能耐。繁殖了，不一定要種；種了，不一定要收成 ；收成了，不一定只留給自己。」這是他的成就感與樂趣所在吧。

無論如何，流汗撒種的，必歡喜收割。土地恩待殷勤耕耘的人，讓我兌現了我對自己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