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會派遣的調查員,進行面談的時間是白天。依絲帖交班時,他們已經離開了。詢問之下從冉口中得知,調查員一開始強烈要求與倖存者單獨會談,冉不贊成又抽不開身,只好讓蕊翊隨旁守候,卻導致最後不歡而散。
「是蕊翊把他們趕走的。」
「蕊翊?」
依絲帖非常驚訝,一方面是淡漠少言的蕊翊居然會插手調查,一方面是疑惑公會調查員居然被一個副領班轟走。
「發生什麼事情?調查程序有什麼不妥嗎?」
「我不懂調查程序,但這裡是醫療班。」蕊翊微微歪頭的模樣格外純真,「任何人都不能問一個倖存者,『為什麼是你而不是其他人活下來』這種話。」
依絲帖張了張嘴,但說不出話。
涉及任務的七名徽級,只活了斯爾提--出身赫提奧的學院徽級。以徽色等級而言,他是紫徽,任務中不是沒有更低階的藍徽成員,同時學生身份也讓他不可能是領導者。
有實力、非負責者,加之任何人都有的求生本能。換言之,公會這樣問根本不是要原因,背後用意昭然若揭。
一是懷疑他是否做了什麼手腳才活下來,質疑他才是導致任務失敗的罪魁禍首;二是將七個人的生死排了優先順序,赫提奧出身的學生徽級,比起主族出身的成年徽級,顯然更無足輕重。
「我做錯了嗎?」
空氣陷入沈默,蕊翊的眼神落在依絲帖黯淡的神情上,轉向冉,又轉回來,語帶猶豫地問。
見她誤會了,依絲帖趕緊搖頭,「挺大快人心的。」
但有沒有惹上麻煩就不好說了。
「蔚都事件裡,斯爾提的身份是倖存者,這是轉送來這邊之前就被查驗定調的事實。」
冉在人情世故上比蕊翊敏銳,讀懂了依絲帖眼中的猶豫,難得的出言勸慰。
「放心吧,換作我也把人轟走,學院醫療班還輪不到公會來指手畫腳。」想起什麼,冉嗤笑了一聲,「更何況,斯爾提身後也不是沒人,公會是當慎思不在了嗎?」
副領班的行為大快人心,領班更是出言撐腰,斯爾提身後還有關心他的老師。這讓依絲帖原本沈甸甸的心情好了不少,只是在見到當事人時又不免難受起來。
斯爾提像石雕一樣坐在病床上,也不知道清醒了多久,表情空洞陰沈。晚餐只吃了幾口就撂了筷子,挪動身體側首躺下,用還能動的左手蓋上被子,把自己包裹在棉被裡,一副不想與人交談的模樣。
依絲帖無聲地嘆氣,輕手輕腳地收拾起餐盤。
「針劑的用量已經減低了,不過如果晚上睡不著,我們可以再用一點藥,至少讓你可以休息。」
房間內瀰漫著窒息的沈默。猶豫再三,依絲帖還是決定開口。
「學長,不知道你有沒有聽說過,我也是赫提奧出身。事情發生後,你受傷至今都在隔離,所以我想,我可能是第一個跟你說這句話的人,但不會是唯一一個。」
她的聲音裡帶了點軟糯的甜感,輕柔和暖又令人平靜,「謝謝你活下來。」
斯爾提裹在被子裡一動不動。
晚飯後依絲帖沒有再去打擾,只是聆聽著單間裡的動靜,入夜後再去查看,斯爾提已經睡著了。見他入睡,依絲帖猶豫著針劑長期使用的依賴性,決定不再幫他加藥,而是回到外間整理醫案紀錄。
昏暗中的細碎破裂聲讓依絲帖嚇了一跳,反應過來聲音來源時,她的行動已經早於意識快一步,往回狂奔並不忘打開大燈。雙手握上門把,但門被反鎖了。
依絲帖奔回去拿備用鑰匙,俐落的開鎖,同時出聲呼喚。
「學長,我是依絲帖,我能進來嗎?」
喚了幾聲無人反應,她輕手輕腳地把房門打開。門外光亮與房內昏暗形成對比,離開前並沒有拉上窗簾,憑藉窗外稀疏的光線,她瞇著眼看到醫療櫃物品被掃落的一地狼藉,以及空無一人的病床。
輸液針管在月光下微微晃動,針頭泛著銀光垂冗在潔白的床鋪上,旁邊撒著鮮紅的血跡。依絲帖心中一緊。
「學長?」
伸手摸索著牆壁尋照燈源開關,視線同時探詢著晦暗的空間,在陰影處角落瞥見一個人影,依絲帖還沒來得及放下心來,異變橫生。
巨大的力道襲來,扼住依絲帖的脖頸,整個身體幾乎是用摔的被猛力抵壓在牆上。依絲帖吃痛的悶哼一聲,摸索到燈源開關的手指一壓,房內燈光大亮。
斯爾提俊秀的臉龐僅在咫尺,神情狠戾得嚇人,視線投射過來卻沒有聚焦,像被定格在某一幕不在眼前的畫面,恐懼和痛苦交織,藍眼因突如其來的光線刺眼的瞇起。
「鬆手!學長......醒一醒!」
壓迫著氣管的力道,即使是單手也讓人難以反抗,求生本能讓她去拉扯掐扼著自己的左手,掌心卻一片濕潤。
「你在流血!」情急之下,她朝斯爾提大聲道,「斯爾提!」
她用盡全力發出聲音喊著對方的名字,試圖喚醒著魘的斯爾提。一瞬間有些後悔自己的掉以輕心,不擅武的後果是除了等對方鬆手外,掙扎顯得如此無力。窒息感的眩黑很快如網狀入侵她的視線,所幸在她昏過去之前,箝制著呼吸的力道鬆了下來。
依絲帖忍不住彎下身咳嗆起來,空氣爭先恐後的進入肺部,有股劫後餘生的暈眩。
「......依絲帖?」
循聲抬頭,斯爾提的神情混雜著驚愕和失措,藍眼中陌生的狠戾隨著清醒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意識到現況的慌張。
「我......做了什麼?」
方才掙扎時扳扯的左手被無力攀緣著,手背不斷湧出的鮮血順著指尖低落在的白袍上,觸目驚心的紅。依絲帖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用手掌按住斯爾提有些撕裂傷的針孔,出聲安撫。
「沒事了,只是意外而已。」說話時拉扯聲帶都一陣疼痛,「你現在怎麼樣?有哪裡不舒服嗎?」
斯爾提愣愣的搖頭,「你看起來比較有事。」
「......能開玩笑,應該是真的清醒了吧。」
依絲帖無語,但沒打算跟他算帳,「那你記得剛剛發生什麼事嗎?在我被......我進房間之前?」
斯爾提茫然地搖搖頭,又想起什麼似的陷入沈默。可能是他一瞬間流露出的脆弱,讓依絲帖不忍心再追問下去。
「算了,別再想了,什麼都別想。你回床上去,我們先止血,好嗎?」
可能是意識到自己意外傷人的舉動,斯爾提很順從的坐回床沿,任由依絲帖重新安上針管。他盯著依絲帖衣領處鮮紅的血跡,以及青紫的指痕,感到一陣內疚,又吶吶地說不出一句道歉。
認錯無法消彌他造成傷害的事實,而在非意識狀態下無差別攻擊他人,還是唯一一個慶幸自己存活的人,這讓斯爾提非常厭惡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