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習騎士異聞譚✎XXXII.內憂

　　皇麒的說詞讓索羅倒抽一口氣。莫葉的身份曝光了？為什麼？又是誰發的命令？蠻族遺種、叛亂份子──應該是同伴的人，卻當面對著失去家園、親身歷經族人死亡的少年吐出這般毫不客氣的輕蔑之詞，湧上心頭的驚愕與衝擊讓呼吸開始困難。

　　這些指責，只要他還活著就不會消失；這些痛楚，只要他還在這世上就必須不斷品嚐。僅是因為生於莫魯族、僅是因為不知真偽的叛亂、甚至當時還是根本不可能參與的年紀，莫葉就必須接受這些毫無道理的惡意。索羅早從身上的一公尺魔咒得知這個世界是不公平的，卻不認為莫葉必須遭受這樣的對待。

　　該去告訴老師嗎？但現在還是上課時間、也不知道可以找誰……而且，洛德他們為了開會，應該已經跟校長一起離開學校……再者，要是找了幫手而讓莫葉身份曝光的更嚴重，說不定反而會造成更多麻煩──怎麼想都只能靠自己解決。

　　穩住身軀的莫葉再次起步蹬牆縱身，似是在引誘藤蔓攻擊的方向、又像在尋找稍早那個不知名的衝擊的軌道。明明受了傷，他的舉動卻比剛才更有氣勢、而且，不知道是因為不熟練、還是顧慮到其他事情，莫葉目前為止的攻防內，完全沒有用到魔法……這就是，戰士一族。只見莫葉突然伸手按上空氣，看上去毫無異狀的位置有著『什麼』在那裡當支撐點，他輕盈地扭身、借用那裡在空中翻過半圈、舉劍劈落什麼──又迴身砍斷朝他襲去的樹枝後才落地。看不見的攻擊讓索羅想起騎士戰對上的艾琳娜──空系煉金術。大賽結束後的團練，露露曾經提過這件事。亞薩奇爾魔法騎士團內，也有一個使用空系煉金術的人。

　　「很能打嘛，一對二耶。」皇麒的語調依舊渙散沒有精神，不知道是諷刺還是真心的稱讚讓側身躍避開了什麼的莫葉嘴角一擰。

　　「同樣的招數對我不管用的。」

　　「我想也是。」回應的語調沒什麼緊張感，皇麒又打了一個呵欠。

　　「這麼想睡的話乾脆讓你一覺不醒……」話到一半便察覺什麼，莫葉偏頭避開攻擊，又一個後翻拉開距離。緊追而來的銳利風聲逼使莫葉不由得放低重心，再次扭開被直擊──風聲越發淒厲，正如速度逐漸加快的攻勢不斷進逼莫葉的極限，帶著劍一路被逼退的莫葉眼角餘光察覺索羅已近在咫尺，心一橫便伸手再次按上其中一道細碎的攻擊，藉由往他攻克過去的空氣攻擊當立足點一路攀躍而上，直至接近屋頂，莫葉不假思索踩上吊燈。

　　充斥著擔憂與想要阻止自相殘殺的心情，索羅看見了空氣的形狀──或者該說，讀取到空氣的流向更為正確。像在唱一首戰歌、又像在吶喊著被交付的任務就要完成，索羅看著吊燈被柱狀空氣擊斷吊繩，莫葉藉著那道攻擊當作跳台，手腳並用的利用柱狀、錐狀各種長短與大小、形狀不一的空氣輪廓跟樹枝藤蔓交錯運用、像在玩攀岩般順暢、步伐輕快且明確地扭身迴避一個又一個連綿的攻擊、逐漸逼近皇麒──直到踩空一處佯裝攻擊的空氣為止。

　　「莫葉！」察覺少年踩空的索羅放聲驚喊，失利的劣勢很快就顯現──不再讓他有支撐之處的空氣與樹枝通通收回原處，空中的莫葉才想翻身試圖落地，又被橫擊過去、充滿尖刺的空氣柱撞碾到牆上──隨即是沈悶的落地聲混雜著咳聲陣陣。

　　「適應力這麼快真是太好了。」與皇麒髮色相同、也同是紫袍的少女緩緩從自動讓開空間的藤蔓後方走了出來，索羅一下便認出那正是皇麒的妹妹，皇麟。「剛才讓你體內的空氣跟著共鳴銳化……雖然只能辦到一瞬間，也應該傷到動不了了吧？」面無表情的少女居高臨下地在數公尺外看著被她放倒在地的莫葉。「習慣的東西突然不見甚至反噬的可怕，幾乎是禁忌呢。」

　　「為什麼……」跪坐在混雜咳聲與低喘、一臉痛苦仍緊握亞奧劍的莫葉身旁，索羅捏緊了拳。體內的空氣全數遭到銳化這種事，連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肯定相當痛苦。明明什麼錯都沒有、為什麼得受到這種對待？「為什麼要做這種事……」忍不住脫口而出的問句迴蕩空氣之中，索羅察覺雙手在發抖──不、不只是手，是全身都在顫抖。

　　「從那裡讓開，索羅。這件事和你沒有關係。」並未回答見習生的提問，皇麟不帶感情地開了口。

　　「我、我不要。」用力搖頭的索羅仰首與少女對上視線。即使眼淚已經奪眶而出，也沒有退縮之意。

　　「後退，索羅……」低啞嗓音艱難地吐出句子。原先還側趴在地的少年粗喘著撐起身，眼中是猛烈燃燒的敵意與殺意。「他們找的是我。」

　　「居然還能動……」呢喃事實的皇麟眸中閃過一絲詫異，莫葉則是以劍作為支撐再次站直。嘴裡充斥血味、呼吸變得用力、臉上也有許多細碎的血痕──皇麟的攻擊確實在他身上留下了傷害，卻擋不住莫葉應戰的決心。

　　都已經傷成這樣了，還要繼續打下去嗎？想法牽動了行為，索羅抓上自己的魔杖。「不、可以……」莫葉已經受了傷。對方使用的煉金術又是為了取他性命……再這樣下去，遠攻跟近攻都不利，加上還有看不見的攻擊──他會死的。「不要……」怎能讓那種事發生──「我不能眼睜睜看著莫葉死……」起身站到莫葉身邊的索羅一臉不安，混入哽咽與淚水的拒絕，清晰得讓皇麟忍不住微笑。

　　「所以，你想殺了我們嗎？」

　　「也、也不是……」沒想過會被人笑著這麼問，索羅半張著口遲遲說不出下一句話，游移不定的神情令皇麟加深笑意。

　　「你還真是有趣。我們可是想殺了這個蠻族遺孤喔？」

　　「辦得到就試試看啊，煉金術師！」即使負傷氣勢依舊，平復了呼吸的莫葉再次架起劍。

　　幾乎是與莫葉開口同時，空氣裡混入了某種尖銳的聲音。不只如此，皇麒製造出來的藤蔓跟樹根也發出了極其詭異的細響──同時向莫葉襲去的攻擊將會炸開吧。而且從數種威壓來看、似乎不是只有兩種攻擊──意識跟上之前，索羅已經自然地挑起魔杖杖尖。如果身為騎士團的人在走廊的公共區域上可以忽視校規、隨意施展魔法的話，那正好與需要自保的現狀符合。騎士戰時也用過的，最能抵禦這個狀況的咒文是──「縱橫天……」

　　「你們在幹什麼？」突如其來的嚴厲質問聲相當熟悉，索羅不由得停下念咒、與其他幾人一同循聲望去。向數名騎士開口的正是替索羅治療過不少次的醫療長沃芙，她的身邊還跟了兩隻碧狼。其中一匹就是被他的二姐喚做小恩恩的那隻。

　　橫眉豎目的水藍色鳳眼輪流掃過四人，沃芙尚未發話，索羅與莫葉見過的碧狼便低喃出聲。「血味。」牠看了眼背對牠的莫葉、又看了看皇麒，最後視線停留在莫葉的方向──牠知道莫葉受傷，是因為鼻子？嗅覺真的很靈敏……將只敢按回心底的感想壓抑下來，索羅縮回舉著魔杖的手。正想著要怎麼解釋，皇麒兄妹便率先開了口。

　　「接到了命令，只是這樣而已。」

　　「騎士團內的命令嗎？」接話詢問的沃芙雙手環胸，具備相當氣勢的鳳眼微微眯起，她的問句讓皇麟偏頭。

　　「怎麼可能。當然是『那邊』的。」

　　「我明白了。」聽過不知道算不算得上解釋的回答，沃芙只是鬆開抱胸的手，自然地邁出腳步。「在這會妨礙進出。跟我來。」沒有阻止衝突的醫療長將頓了一會還是跟上她的四人一起領到平時騎士團團練的草坪上。一路上除了皇麒的呵欠以外靜默無語。莫葉趁機平復了呼吸，索羅則是忍不住想著不用移動咒的理由、以及『那邊』指的是哪邊……

　　「在這就可以了。」回過臉的沃芙視線在四人臉上分別停留。「盡情打吧，誰受傷我就治誰。」

　　此句一出，皇麒的呵欠打到一半便僵硬原處。「沃芙……」「哥。」按上皇麒的手臂，皇麟對著哥哥搖了搖頭。「這次先算了。」識相地轉身離開，皇氏兄妹撤退的比想像中還乾脆。

　　直至見到他倆走出視線範圍，沃芙才取出自己的魔杖。「不要動。」她輕聲開口對著二人吩咐後呢喃起咒文，莫葉很快察覺被皇麟的煉金術所傷、遍佈全身的細碎刺痛全數緩和下來──醫療長沃芙的治癒魔法，不愧是能擔當醫療中心之長的人。但既然那對兄妹已經知道莫魯族的身份、採取的態度又是滅口，生活周遭需要小心的人搞不好比想像中多……莫魯族的遺孤懸賞令，有效期限可還沒有過去呢。

　　「鍊金術雖然廣義來說也是魔法的一種，但是發動方式與質量遠比魔法細緻。回去如果還有不舒服，請立刻到醫療中心。」結束治療的沃芙收起魔杖，水藍色的鳳眼視線集中在莫葉的臉上。似是看透了莫葉的擔憂，沃芙瞇細雙眼。「他們之後還會來的，請務必小心。」

　　「我知道了。」

　　得到回應的沃芙狀似欣慰地點頭，傾身撫了撫兩匹碧狼的頭。

　　「啊……」意識到事件終於告一段落，索羅忍不住開口。「那個，醫療長──」

　　「是巫恩跟青陽告訴我的。」她簡短地述說找她過來的人是被喚作小恩恩的公狼與牠的姊姊後重新直起身，「很抱歉，來晚了一點……幸好有趕上。」不是在醫療中心內的沃芙，就連話也比平常在醫療中心能聽見的還多。「他們兩位的家族是直接受命於『那邊』的，這種事一定還會再發生。」乾脆地落下這份肯定，沃芙這才轉身。「我還有事要忙，差不多該回去了。」她向兩人頷首，領著兩隻碧狼瀟灑地離去。

　　「巫恩跟青陽……」

　　「是醫療長的弟妹吧。」接過索羅的話，莫葉這才與索羅一同往寢室的方向走回去。「氣息非常相似……碧狼已經是少數民族了，是遷徙到這之後專職當守林人的。」道出學校不會教的內容，莫葉的態度一如往常，彷彿剛才的一切沒有發生，那應該是他不想多提──即使如此還是很在意。

　　「那個……」做了一個深呼吸，索羅不安地仰首。已經在一公尺內、可以直視的距離，雖然是已經看慣的長相依然會不由自主地感到手心在冒汗。保持沈默看回來的少年只是安靜等待下一句，不能讓他等太久……「莫葉知道『那邊』是……」

　　「管理者。」就像剛才那樣，沒有起伏地接話、把正確答案說了出來──雖然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卻能再次意識到莫葉一直在看著自己，才能這麼精確地解讀出自己想說跟想問什麼。

　　「據說是被神明選出的28個人……」他的語調加重了力道。「滅族就是他們下的命令。」壓低聲音狠狠地吐出句子，走在前方率先踏上魔法學院的階梯，莫葉睨了眼剛才鍊金術師兄妹出現的位置。「現在只剩27個，據說有一個被除名──大概是死了。」毫不避諱道出此番推測，莫葉安靜地摸上已經收進鞘裡的兄弟劍劍柄，經過與皇氏兄妹起衝突的地方──已經有誰用魔法修復好了。大概是醫療長吧。「選拔賽的臨時會議說不定只是個幌子……如果背後跟『那邊』有關，洛德他們那恐怕好不到哪去。」

　　「那……我們接下來該怎麼辦？」既是被神明所選出的人下令要絕後、可能還因此調走騎士團所有的班長好避人耳目地抹消掉莫葉性命。如果今天醫療長沒有趕上，很可能莫葉已經──「身份曝光……不是很糟糕嗎？」之後是不是會有更多人衝著莫葉而來？身為最靠近他的朋友，能夠為莫葉做的事情還有什麼……

　　「比起我你也應該擔心一下自己吧。」哭笑不得的應過明明狀況也不樂觀卻還是心繫他的友人，莫葉坦然地聳肩，伸手打開房門。「曝光了也沒辦法。」不如說撐到現在才被發現，已經是個奇蹟了。看了眼哭喪著表情的索羅，莫葉領著室友走進房內。「只要我還有一口氣，來幾個殺幾個。」

　　「那……騎士團那邊……」

　　「沒事，那裡相對安全──你知道魔法騎士團是做什麼的嗎？」面向茫然以對的室友，莫葉不禁失笑。「魔法騎士團是每個學校各自成立的自治團體，相當於每個學校各自保護自己人的軍隊──畢業之前都必須遵循所謂的騎士團規章行動，騎士團就是這樣的存在。而第一間有魔法騎士團的學校，就是亞薩奇爾。」簡短地解釋為什麼騎士團內反而安全後，莫葉再次開口。「為了給其他的學校們做表率，亞薩奇爾可不能自砸招牌──對吧？」

　　「那，選拔賽也是……」

　　「每屆一定會出賽，這是歷史最悠久的學校才有的特權……雖然主辦應該是各校的校際什麼聯合的單位一起舉辦的，這一次的賽後處理特別詭異。」憶起洛德曾在校長室外喊自己也要小心，莫葉不由得開始切身感受到洛德作為冥系魔法師是真有實力以外、也是真心想保護索羅跟自己的。

　　「總之，我們小心為上。」

　　「嗯。」前來追殺莫葉的對手是受命於下令平定莫魯族的管理者、魔法騎士團的自證清白任務是追緝使用黑魔法的通緝犯──無論是哪邊，都在明白的警告他們是被針對著的。這事實既讓人不安又有些洩氣。

　　「東西放好了？餐廳差不多可以吃晚餐了，今天不知道是什麼。」

　　「嗯。」體貼地轉移走話題，莫葉把一直收在身上、新買的筆記本──雖然因為稍早的摩擦已經有點髒掉了──放到書桌桌面後，再次領著也放下了行囊的索羅離開房間前往餐廳，暫時回歸平淡卻隱藏著不平靜的校園日常。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