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習騎士異聞譚✎LII.自白

　　夜晚的休息時間，冰姈沒有想像中少年漫主角的師傅那般積極進行鍛鍊，而是放任兩人自由活動。不知道是因為才來第一天，還是因為其他的理由……恍惚地跟著莫葉一起練習心電感應的方法，又掌握一項新能力的索羅心情總算放鬆不少。

　　雖然還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但已經能夠正確認知到普莫劍曾在體內的事實。也是在緩過心緒後才有餘裕開始消化衝擊──剛親耳聽見應該已經遺失的普莫劍其實一直在新世界出身的自己體內時，不但顛覆了守護與詛咒的定義、也無法不為過去受傷的各種記憶感到委屈──傷害他人的力量事實上竟是該給予正向的解讀。難以接受的衝突觀點、以及突如其來的未解之謎用力的打破了認知，才會一時失常，陷入負面的漩渦。

　　而莫葉只是一直陪伴著這樣的自己。

　　「冰姈之前說過，別墅是她創造的世界。」晚飯後將房內簡單收拾乾淨，莫葉隨手抓了張椅子，坐到最靠近床畔的位置，直視剛締結了主從誓約的主人。「冰原也好、火山也好、森林也好，這裡的一切通通都是她創造出來的。身為這裡的主人，她可以讀取每一個進來的人的情報……還有一個，雖然我聽不是很明白，但這裡有著『循環』的系統；所以，就算不依靠她的魔力，也能在一定程度上自行運轉。」鉅細靡遺地將這個小天地的背景細數與索羅，莫葉感嘆地笑了。

　　「她可厲害了，幾乎沒有辦不到的事──都不知道到底活了多久呢。」落下這般評語，莫葉像是要把對冰姈的感激好好化作變強的養份，伸手再次摸來與締結誓約前模樣相異的亞奧劍。觸上劍鞘的他細細撫過鞘上的紋路，神情柔和了不少。「雖說也是她推了一把的功勞……我從沒想過亞奧劍會變成這樣。明明沒有正式繼承，卻像是被劍給認可一樣……」

　　小心地將傳說之劍提起，莫葉狀似祈禱般額靠上劍柄。「謝謝。身為族長的兒子還算沒有給一族丟臉。」

　　安靜地聽莫葉敘說，索羅默默地意會到自己曾經的猜測得到證實。莫葉的父親正是莫魯族的族長，這也難怪他會對僅能由族長繼承的傳說之劍嚴謹以待。看著莫葉對著亞奧劍道謝，索羅忍不住微笑。能夠從傳說的劍上得到這般正向的回應、甚至成功締結主從誓約，真是太好了──恍惚中想起這件事，索羅眨了眨眼。

　　「那個，莫葉那時候說的亞達克……」如果沒有記錯的話，是曾經在夢裡聽過一次的──

　　「那是我真正的名字。」知道索羅意指為何，莫葉並沒有拒絕回答這個提問。「為了隱瞞身份，我才一直用莫葉這個名字。這是我的救命恩人取的。」坦然地告訴同伴擁有兩個名字的原因，收起劍的莫葉好奇地看向不知道自己持有另一把兄弟劍的人，直率單純的問句毫無猶豫地堆到索羅面前。「說起來，索羅是第一次聽說普莫劍吧？」

　　「嗯。」配合回應點了點頭，索羅的目光落在亞奧劍上。當初看見那一把劍的時候，很輕易就能聯想到劍的名字，也跟普莫劍在體內有關嗎？

　　「我也只知道那是亞奧劍的兄弟劍，是在世界還沒有魔法的時候就被打造出來的。那時的劍似乎就已經很不可思議……」避開了自認可能會刺激到索羅的句子，莫葉專注地看著對方，敘述自己所知道的內容。「傳說在世界開始有了魔法後，這兩把作為普依路跟亞薩奇爾兩位大人守護起源之地的劍，被賦予了超出想像的強大力量……因此，在妖精之間流傳著一種說法。」頓了一下，不知道是否因為在別墅內沒有旁人在場的關係，莫葉沒有繼續賣關子。「只要擁有這兩把劍其中一把，就相當於有半個世界的力量。」

　　「好厲害……」如果那是真的，那麼，現在的莫葉是不是就有世界的一半……

　　「先用傳說取信，假裝是同伴後再藉機把劍奪走──以前帶著亞奧劍到處流浪時，我常常遇到這種人。一直是這麼過來的。」

　　聞言索羅不禁倒抽一口氣。又是叛族遺孤、又帶著價值連城的武器，不得已必須到處躲藏──遺孤的身份或許不一定會被認出來，卻有可能被認出傳說之劍──所以那時候，卓根老師在講傳說中的兄弟劍時，莫葉的反應才會是那樣警戒啊。

　　「我也曾經以為你是為了懸賞或是劍而靠近的。」對後知後覺地頓悟了真相的索羅苦笑一下，莫葉俯低視線似是在懺悔。「對妖精而言要判斷對方是不是非人，憑本能就能辨認……但是你不一樣。不但沒有非人的氛圍，還有淡淡的人類氣息、甚至懂妖精語──簡直像是披著人皮的妖精。」

　　或許是因為隔了一個世界而能安心說話、也或許是因為從未好好聊過這方面的話題，莫葉以溫和的語調，敘說著至今為止的心路歷程。「『管理者』時常在監聽跟監視大地，會用什麼巧妙的魔法噁心人也不無可能……但我決定相信你。不只是因為成為主從，還有很多……」兩人一路走來，親眼見證的事實。正因為一直待在索羅的身邊，才能看得如此清晰──

　　「不管是什麼種族，索羅就是索羅。」未曾改變過其單純的本質、也從未以歧視為藉口傷害過誰。那是足以融化內心的溫暖光芒、亦像普照大地的燦爛陽光。

　　「啊……」雖然隱約有這種感覺，實際聽說管理者在監聽與監視大地時，還是不免感到有些可怕。的確，仔細想想，洛德或是楚彬、甚至是卓根老師他們在談論事情時，偶爾會給人隔著一層什麼在說話的感受──如果那是為了避開監控，很多事情都能說得通──但，本以為擁有魔法會很方便，卻必須做到這地步才能納入管理、彷彿隱私不受到保障的世界，這是多麼讓人悲傷……或許正因如此，坦誠以對的人在這世界更顯難能可貴。抿唇單方面聽著莫葉的獨白，索羅只感到腦袋跟臉頰逐漸發熱。自己真的值得獲得他這般純粹的信任嗎？自己的性格有這麼好嗎？即使自我懷疑，還是無法不為此感到高興。垂下視線，索羅緩緩深呼吸，試圖抑制越發升高的頰溫。「那個……謝謝。」

　　「只是說出事實而已。」聞言不禁失笑，沒有居功的莫葉從椅子上起身。知道索羅不擅長接受他人的好意跟讚許，他轉移了話題。「這還是冰姈第一次像這樣空出晚上的時間，雖然只是推測，大概是想讓你好好休息……我先去盥洗，晚點再聊──你知道地方嗎？」

　　在這裡待過一年的人，招呼起自己的模樣熟門熟路、相當可靠。才這麼想著，跟著起身準備前去確認位置的索羅冷不妨聽見莫葉的下一句。「雖然我也只去過一兩次，其他時間都在外面啦。」

　　「外面……」黑漆漆的樹林、寬廣的空間，莫葉言下之意，是他之前都野宿在外──跟想像中的熟門熟路不太一樣，索羅再次被眼前妖精少年的經歷震撼。而後者僅是維持輕鬆的步調繼續介紹印象中的這座城堡。

　　主從二人閒逛冰姈做出的城堡認路熟悉環境同時，掌中世界的主人正坐在某處挖空的窗框上，眺望沐浴月光中的大地。「從以前就是這樣呢。就算再怎麼不願意，你的主人終究還是會跨出腳步，在風雨中前進……雖然冒險時多少會受點傷，但總比無能的人類要好。」輕觸懷裡的普莫劍，冰姈像是將其當成擁有靈性與知覺般低喃著開口。「而且，值得獲取的事物，經常是在風險的彼端啊。」

　　彷彿當成老朋友對待，最強通緝犯的視線捎向夜空。樹木因風搖曳而產生的沙沙聲彷彿附議這段話，徐徐拂面的清風攏過少女的柔軟髮絲。「但那都是當年的事了。現在弟子會做什麼選擇，也不是旁人可以插手的──」饒富興味地瞇細雙眼，少女卻是換了一個說話對象。「時間不多了呢，弟子。」

　　即使「弟子」並不在現場，冰姈仍沒有停下話語。「你就盡情的煩惱掙扎、做出決定吧──我並不討厭那份無助煩惱的樣子。畢竟為自己負起責任這種事，人類基本毫不在乎嘛。」邪佞的笑容再次浮現，少女伸出食指輕輕劃開半空，將普莫劍收進她隨手創造出的又一個空間裡。

　　收起劍，她倚上窗框、雙手環胸，看往索羅與莫葉兩人行進的方向。含有些許柔情的眼神敘說對她而言，這兩人是特別的──「委屈一下暫時待在這了，普莫劍。你的主人還需要一點時間。」落下感慨似的語調，冰姈讓弟子們平靜地度過了毫無波瀾的夜晚。

　　隔日一早，像是知道自己會前往哪裡一樣，復古典雅打扮的少女在目的地見到了等候她的兩人。

　　那裡正是昨晚索羅甦醒時見到莫葉在跟什麼交戰的地點。站在石磚鋪設的一小段路面，索羅記得穿越路面兩旁遮眼的樹林，盡頭有一個水塘。

　　「今天就在這裡吧。」狀似滿意地露出笑容，冰姈雙手環胸。「先把你們的學院袍脫了──這裡沒有那麼方便的衣櫃，打壞了要用魔法重新織回去會留下痕跡，很麻煩的。」

　　聞言立刻動手解開黑色學院袍，莫葉應了聲「對吼」──「剛習慣穿回去，忘了這件事。」他將長袍對折兩折收起，等待跟著褪去長袍的索羅把衣服整理好後，將兩件外衣一起交給少女。

　　孺子可教也地點了點頭，將黑色的學院袍掛在手上，冰姈的目光捎向怯生生的索羅。「魔杖在你身上吧？先讓你拿著也行。」確認過魔杖在索羅身上後，她重新看向莫葉，道出今天的教程。「你有十五分鐘的時間把索羅打倒。」

　　「什……」未曾料想少女一開口就是這種內容，莫葉不由得皺起眉想說點什麼，冰姈卻沒有聽他抗辯的意思。

　　「不要的話，就是我跟索羅打。」輕佻的語氣隱含著玩味，那代表著她要是親自上陣，絕對會不管死活想辦法用全力擊倒索羅──雖然索羅對上黑魔法不是會即死的那一方、雖然只要撐過十五分鐘就好，但如果都是要撐過十五分鐘，那不如自己……

　　「你的實力到哪我很清楚。不用全力上，我就會加入戰局。」再次對莫葉施加壓力，冰姈的聲音沉了下來。「在主人主動認輸前便先污辱那份覺悟的騎士是最愚蠢的。」提前警告讓對方斷念，她往後一靠，恢復了坐到半空中的招牌翹腿坐姿。「你現在只剩十四分鐘了。」

　　冰姈的話語令少年不由得垂下含有些許動搖的視線。索羅是個魔法師，而且不擅爭鬥──這點自己比誰都清楚。身為索羅的騎士、身為保護主人的定位，為了什麼必須一次又一次對其刀劍相向？鮮血四濺的記憶再次湧上腦海，即使那已經在成為冰姈徒弟之際被她拿出來狠狠「教導」過一次，此刻才察覺自己在這度過了一年多，竟還是沒能好好跨過那道坎──不越過去，就是沒有真正成為莫魯戰士的覺悟。不用全力，就是辜負為了自己的課題選擇一路陪伴至此、索羅的決心。

　　握緊劍柄，莫葉做了個深呼吸後，重新抬起臉──前方是憂心忡忡的索羅。

　　是啊。從氛圍就知道了。即使聽見這麼不講理的訓練內容，索羅擔心的依舊是別人。

　　正因是這樣溫柔的人才想為其做點什麼。

　　正因是這個人才找到了守護的方向。

　　冰姈亦曾經在僅有自己在這接受鍛鍊的那一年說過，魔法的本質是轉換。因此，要把那些曾經犯下過錯的愧疚跟痛苦，全部轉換為為守護而生的力量。為此必須先通過冰姈給的考驗──這次跟被黑魔法控制那時候不一樣，是可以自制的。冰姈說的只有打倒，而不是殺死，那就表示，要做的其實……

　　『抱歉了，索羅。要躲開喔。』伏低重心，以剛學會的心電感應向對方喊出進攻的信號，莫葉緊緊盯住捏著魔杖的同伴，配合魔力的釋放，提起開始縱走出閃電似金色粼光的亞奧劍。「16名戰靈，成為長劍貫穿敵人──」呢喃出咒語，金色的光芒開始轉為鮮紅。匯聚劍上的金光像在高唱戰曲、召喚與劍一同作戰的能量，賦予它們擬人的紅色形體──

　　莫葉是個很厲害的人。就算被刁難也沒有放棄、還提醒了自己要小心。明明看上去那樣痛苦，卻還是選擇挺身面對。多想能再為他做點什麼、多希望可以成長到能夠正面告訴他「就這麼打過來也沒有關係」？如果讓莫葉不放心的原因是自己過於弱小，那麼，擋下他的攻擊並且變強就是當務之急──之前也做過這件事的。暗自深呼吸，索羅舉起魔杖。

　　「防禦障壁──請賜予守護。」

　　過分清脆的毀壞聲就在防禦障壁成形後的瞬間響起。

　　意識到玻璃碎裂似的聲音時，已經不及躲閃。熱辣的痛楚自毫無遮掩的右臂劃過，滲出一道血痕。咬牙承受比想像中還不疼的悶痛、迴過身子的索羅才捏緊魔杖想確認莫葉下一道攻擊的方向，冷不防背部遭到一陣衝擊──騰空與失墜感交錯，摔倒在地的人滾了幾圈，才在其中一株矮樹前停下。

　　「嗚……」好像是被踹了。還好不是被魔法打傷。不過，基礎魔法的防禦障壁，明明之前還起效的……只是經過一年多的鍛鍊就可以直接破壞掉基礎魔法的防禦，如果他必須再次面對皇氏兄妹，是不是就能夠發揮更加驚人的戰鬥力呢。暗忖著莫葉飛躍性成長的實力，索羅佩服地重新爬起身。

　　雖然彼此都清楚這場戰鬥的目的是要看誰能撐過十五分鐘，莫葉的表情看起來還是很難受。不知道到底有沒有偷偷放水、滿臉寫著不願意這麼做的他，在穩下身軀後頓了兩秒才重新握緊劍柄──對主從誓約慎重以待、對傷害他人這件事抱持掙扎的莫葉，究竟是何等溫柔的人呢。

　　『我……下次會躲開的。』想要回應他的努力，方法便只有共同跨過這一道冰姈設下的關卡。接收到這句話的莫葉神情緩和了些許，眼神也恢復如常──想法趨近一致的兩人再次開始下一輪攻防，面對亞奧劍的劍尖開始冒出紅光、來勢洶洶的危機，索羅亦跟著挑起魔杖杖尖。再次蹬地起步、猛攻過來的戰士少年揮出的劍帶著能灼傷人的溫度，熱流與虛擬的紅色人形一同撲來，氣旋與高溫定能為舉劍的人劈開一條路──

　　「縱橫天地、洞悉萬物之息……」

　　輕喃起另一句最為熟悉、且曾在緊急的情況下脫口而出的咒文，索羅感受到溫暖的熱流像要與鮮紅能量一同戲耍般迎了上去。那句本是在樓梯間與教師尚坦對峙時，為了守護楚彬與他的妹妹情急之下使用的，卻因為對於咒文內容與後續發生的事印象過於深刻而暗自記了下來──「成為最堅實的盾，予以溫柔的防護。」

　　語落風起，索羅看過無數次的景象自眼前再次重現。挽上臂膀似的柔軟力道、邀舞一樣的輕鬆氛圍，柔和的光芒輕易地便與莫葉的魔法混合、將兇猛的鮮紅化為拂過臉龐的粉色微風。未曾見過這般魔法，莫葉半張著口傻愣原地──他記得洛德曾經在騎士戰時說過，對索羅而言防禦就是最好的進攻。他也知道索羅是會在某些危險的時機施放出不可思議的魔法的人。但怎樣也沒料想過，全力以赴的攻擊竟能如此輕易便被四兩撥千斤地化解。這程度，簡直就像是冰姈──

　　「果然是這樣啊？」即使十五分鐘還沒有過，全世界最強的通緝犯少女卻已經從抱胸坐恢復為站姿，逕自走到兩人中間。「先暫停，你們跟我來。」沒有解釋、也沒有給兩人反悔或是喘息的空間，語調毫無起伏的少女帶著主從二人穿越兩旁的叢林，最終停在用石頭圍住畔邊的水塘池畔。「這次換在這裡，然後……」看了看索羅還在汨汨出血的右手，她相當順手地伸出食指隔空點了點便止住出血，並趁著索羅驚訝之餘抽走其握在手上的魔杖，冰姈嘴角一擰。「魔杖，我先替你保管起來──」沒有理會怔忡的魔法師，她繼續往下道出訓練內容：「接下來，這裡的訓練結束前，你都只能用攻擊型的魔法，不準使用防禦魔法。用了的話，莫葉的對手就換成我──話先說清楚，他跟你不一樣，至今都是跟我創造出來、沒有黑魔法成份的敵人訓練。畢竟除了你以外，所有人對黑魔法都是一點抗性也沒有，會即死的喔？」笑吟吟地解釋著事情的嚴重性，少女比了比同樣一臉錯愕的莫葉。

　　「好啦，接下來是你，莫葉。」沒有給他思考的機會，冰姈亦對戰士少年道出下一個訓練內容──「雖說看得出你努力了，但只是這樣還不夠──所以，這次你有三十分鐘的時間打倒索羅。」彷彿激將、又似挑釁，少女的笑容越發燦爛。「就讓我好好瞧瞧，締結了誓約的騎士與主人應有的真正實力吧？」

　　　　　　　　　　　　　　　　　　　　《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