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進入第二章,玉石遭逢家變,敬愛的父親服毒自殺,自己也被誣陷「挾寶私逃」的罪名,成了朝廷欽犯,她告訴江林打算往北走,真的是想聽父命去尋石家後人嗎?還是⋯⋯故事請繼續看下去。
無痕對於未來另一半的懷想,以及玉石到了伏龍城初見無痕的畫面,都是原著小說裡的表達更好,所以就融合進故事裡了。
《鴛鴦織就》附錄:《鴛鴦織就欲雙飛》卷一第2章
孤燕落難,天涯何棲林?
盈淚沾襟,月華映隻影。
夏蟬鳴鳴微微風,馬鳴嘶嘶崖邊松。
南雁北行且歸家,清風裡,君子諾。
這一天,無痕很高興。
一早節度使府就派人來通知北方專營鹽引,已經確定交給傲龍堡了。這個消息極好,畢竟早在幾個月前就聽聞節制北方諸路幾個軍州的節度使職位將有輪替,如果新來的官員不好搞定,對於堡裡的生意必然會有所影響。於是,一向對於朝政變化頗為上心的無忌,為免橫生枝節,當下立即命令無痕全心投入官鹽經營一事,時刻積極處理,務必趕在人事更替前拿下鹽引。
上個月京城總算傳來消息,朝廷人事派令經過一番角力總算是確定了。聽說新來大官政治背景相當雄厚,當朝太師心腹,權勢頗大,不只領受聖上囑托可一路統諸路,必要時還能節制北地各州縣要鎮。既然是太師的人馬,當然是不可輕信的人物,只不過,石家兄弟也清楚,不管官位上戴官帽的是誰,生意都一樣要做,就是做法得有所調節。
忙活了幾個月,這下子無痕心上的石頭,總算可以放下來了。
無獨有偶的,好事要來就成雙來,台州賈老大長年和慕容家私鹽買賣的帳簿也終於落在無痕手裡,這下子真是天時地利人和,不怕他賈老大不肯乖乖手到擒來了。
無痕心裡頗是佩服,他大哥這一招當真走得極險。這官家鹽引雖是官鹽專賣,但朝廷稅賦抽成也是極重,畢竟鹽鐵兩項一直是朝廷重大財源,人人爭著搶要。層層剝削下來,說來明著是大生意,實則利潤薄,更少不了逢年過節還得各方打點。要能獨占專賣,還要能獲利盈餘,又不能教百姓吃虧,實在要花費心機打算。
以傲龍堡的原則,向來是既不讓那些貪官予取予求,養大了胃口,但是能順水人情之處,也絕不會小家子氣。
錢嘛,是拿來用的,卻不是拿來浪費的。
節了流,還要想著辦法開源,要是能順利搭上賈老大這條線,之後就不怕鹽貨告急。一旦貨源穩定了,也更能提供老百姓低價買鹽。
原本就想朝廷嚴禁私鹽的行動越來越烈,這南北各路經營多年的私營商必然會有一番盤整,台州賈老大本來就是最大的私鹽商,直接從他下手,若能成功,事情可以辦得更穩妥。這盤局,佈了好幾個月,現在終於水到渠成,可以鬆口氣了。待無痕拿回鹽引,進風雲樓向無忌匯報,無忌握著那塊官鹽憑證,也難得鬆開眉宇,大大誇讚無痕一番。
無痕不只不居功,他還多提了幾句:
「哥,這回也多虧冷叔和正氣樓的兄弟安排得宜,事情才能如此順當。能拿到那帳本,咱們就成功了。」
「沒錯,這回大家都拚了力,值得嘉獎,你交代下去,這個月,正氣樓每個人都加一貫錢。冷叔那裡你再特別去問問,看有什麼該添的、該補的,都讓他提報上來。」
無忌聽了輪番打賞,他除了交代二弟接著往下運作,也答應無痕待連繫上賈老大把人約到伏龍城來談判後,就可以暫休幾日,放假輕鬆一下。
無痕本就喜歡自由自在的生活,能夠幾日不管事,這倒是樂見之事。謝過大哥,又到正氣樓、浩然樓一番交辦,他就閒適著晃到馬廄來了。眼看天色還早,說不準乾脆挑匹好馬出去跑上幾圈,活動活動筋骨。
毫無意外的,馬癡無介正在馬廄裡一邊刷馬,一邊對著馬說話,無痕不必猜就知道無介這回又有新收穫。
「三弟。」
無介停下手,抬頭發現是無痕,笑著喊了聲:「二哥!」
無痕閒步而來,身行徐徐,行雲流水。兩兄弟一樣好看,站在一起卻別有不同風采。
無介笑容爽朗,陽光般熱情;無痕身形俊逸,玉面似月光華。
無痕瞄了眼馬欄,笑著問:
「三弟,你這是又買到好馬了?」
「是啊,二哥好眼力!這回王總管可幫我挑了匹上等貨,你瞧它這長腿骨可有力了,絕對是千里一瞬的好傢伙。」
說起馬經,無介興致就來了。
無痕也上前去,順了順鳥黑的馬鬃,從這匹馬渾身烏亮的皮毛看來,果然是神采奕奕的健康良駒,難怪無介愛不釋手。
「王總管挑馬果然一絕,確實是難得一見的好馬。」
「可不是嗎!我從牧場回來,這趟路足足快了半個時辰呢!二哥你不曉得,我本也以為這匹馬已經是難得一見,直到我瞧見那雪影,才知道什麼是千年神駒呀!」
「雪影?」
「怎麼樣?我起的名。」無介露齒一笑,神情頗為得意。
「聽這名,是匹白馬囉!」
「是啊是啊,我跟著王總管那群馬師在草原上追蹤了好幾日,他們說起那匹馬,個個說讚有多神就有多神。我本不信,可是那天清晨,牠突然就那樣出現了!牠走來川邊飲水,我從來沒見過動作那麼優雅的馬兒,突然間,牠又像是探到咱們這有人聲,轉瞬就奔過了整片草原,像一道雪白的影子,流星似的滑過⋯⋯」
聽著弟弟激動神往的描述,無痕輕鬆笑著,他已經很習慣無介這種對馬癡了迷,一開啟馬之話匣就能滔滔不絕的行徑。耳邊忙碌,手裡也不得空,無痕隨手抓來一把草料往馬嘴前湊,那馬兒貪食,吃完了一把,還再繼續蹭著無痕的手,無痕見了樂得再往牠嘴裡又送了一把。
放假就是好,難得悠閒,做什麼都教人感覺自在愜意。
無介越說越來勁,他把手裡刷子給扔進桶裡,身背憑在馬欄邊,仰望著藍天白雲,說出自已的決心:
「所以啊,我打算親手去馴服雪影,剛才大哥已經讓我明天去牧場傳口信交代王總管,說是誰要能馴服這匹馬,賞金三千兩呢!」
「三弟,看來你是勢在必得囉。」
「那當然!」
無痕隨口搭著話,其實不管是錢還是馬,之於他都一樣,不特別喜歡,也不特別不喜歡。不過,當他看見自家三弟眼睛裡漾出的光采,就覺得大哥的擔心恐怕有所多慮,石家男兒只要心裡有了目標,從來不缺行動的力量。無介年輕,雖心性不定,但只要好好引導,無痕相信他會成器的。
「對了,二哥,我這回去牧場,王總管那女兒還問起你呢,說是過幾天要來找你⋯⋯」
「啊?」
餵馬的手,猛然頓了一下。無介這才發現,二哥玉面上的表情頗為怪異,說不上是惶恐還是無奈。
「怎麼了?」
「我想起王總管那女兒就頭大,她渾身上下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氣,那張嘴更是一刻不停,叨叨叨、叨叨叨,煩躁得不行啊⋯⋯」
無痕的輕鬆神情,一下子全收了起來,想起唐河牧場裡那個活力小丫頭,他當真有一點不寒而慄。
說也不知怎麼的,王總管這女兒,像是對無痕特別投緣,每回無痕去牧場巡視議事,她就愛跟在他後頭,一會兒說哪隻羊又生了小羊,一會兒說那匹馬幾日不排便了,總之是大事小事全報告得一清二楚。其實小丫頭不拘小節,也算是天真可愛,但無痕總忍不住想,要是她能閉上嘴幾個時辰的話,那就更好了。
無介聽了噗嗤一笑,忍不住說:
「她倒是和大嫂對脾氣,湊成一對熱鬧人!」
「她們倆可不同,你大嫂才不像她,她呀,就是一個長不大的野丫頭,一點女人味都沒有。」
玉面公子石無痕酸起人來,絕對沒幾句能聽的。說起女人味,倒讓無介想起一件事來。他刻意湊近到了無痕身邊,小聲問出心裡的疑問。
「二哥,我問你個事,你說這江南的男子,怎麼會長得比女人還漂亮?」
「你是說誰啊?」
無痕露出一抹淺淺的笑容,心裡想起一人,故意反問。
無介煞有介事的說:
「梁捕頭啊!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麼男生女相的人。你說,他那模樣看起來簡直比女人還要好看!」
無介這個愣小子就是想不透江南人是吃什麼喝什麼,怎麼與他們北方男子能有這麼大不同。也可沒想過這一趟南行,又讓他開了一回眼界。
無介的話,使得無痕笑意更濃了,他也想起那位比女人還要好看的梁捕頭,想起她的秘密,想起她那端謹的身形姿態,還想起他們曾經有過一番交手,想著想著他的右手手心竟彷似微微發熱了起來。
「是啊,撲朔迷離、雌雄難辨啊⋯⋯」
發現心緒有絲微亂,無痕不再與弟弟閒話,他自顧自的走進坐騎的廄欄,指示小廝上妥轡頭馬鞍,便出門溜馬去了。
—‧—
無痕腳下夾緊馬腹,身體伏低貼近馬背,雙手握著韁繩,策馬狂奔。出了城,來到郊外,人煙稀少了,他便不再顧忌的跑起快馬。
馬兒的速度極快,這個速度,總是莫名的讓無痕感到放鬆。在這一片刻,他可以不用想公事,不用想家人,不用想許多事,就是單純的任由馬兒奔跑。
打從與無介談完話出門,他已經溜了快半個時辰的馬,速度只有加快,未曾減緩。
衝過林間小徑,他引著馬兒繼續往山坡上跑,這個地方幾乎沒有什麼人會來,他可以全然放手,讓跨下的馬盡情奔馳。
直到眼前出現那棵大松樹,無痕才放緩馬速。
那棵樹,在路的盡頭,獨立在懸崖邊,樹幹約有雙人合抱那麼粗,樹下松針鋪地,自成一個圓,一個天地。
無痕下了馬,牽著牠,來到松樹下。馬韁隨手一放,輕拍馬脖子,無痕說:
「好孩子,越來越了得,咱們全速跑了這麼段路,你倒是還不汗不喘啊。去吧!」
任憑通曉靈性的馬兒自在閒步,無痕走到松樹下獨坐,背靠樹幹倚著。
往前看去,眼前一片寬闊,懸崖下是一大片翠碧草原,再往前極遠處,是連綿不絕的山峰,山上仍綴著點點雪白。
嘆了一口氣,無痕感受到今日心頭雜亂,即使溜了馬,坐在一向能讓自己放鬆、整理思緒的地方,他倒是反而不太淡定了。
明明知道是錯覺,但他還是覺得右手掌心微微發熱著。有些不解的望著自己掌心,無痕回想起當時的情況,著實十分尷尬。如果不是大嫂那一聲喚,他還沒發現自己的手仍然按在人家姑娘胸口,趕緊縮手。
沒錯,那位身姿俊俏的梁捕頭,絕對是個姑娘!
看來這個被無介說是比女人還要好看的梁捕頭極有意思啊,不知道她背後究竟有何故事。至少,她把無痕對人難得波動好奇的心思給撩起來了。
打從平安回堡後,大嫂每回談起她們掙脫的過程,總是繪聲繪影的說著她的恩公穿起女裝如何英氣漂亮、打起架來又如何身手了得,就算他們三兄弟晚點來,她們一票女人女孩在梁捕頭的保護下,應該也能安然脫險云云。合該那名梁捕頭特別順了幻兒眼緣,她一稱讚起恩公的英勇事蹟,總是說得眉飛色舞,哪怕那是一個外人,一個『男人』,總是忘了自家還有個冷面臭臉的夫君。於是乎,每一回大嫂的故事,似乎總會突然結束在大哥變了臉色,拉著她說「回房間!」之後就不了了之。
要是大哥大嫂知道他們以為的「他」其實是個「她」,不知會如何驚異。要是大哥知曉他這罈子醋算是白喝了,不知道會不會反而遭大嫂取笑呢?家裡這麼多人,也只有幻兒敢當面笑話無忌,而無忌也只有對幻兒有著無盡包容。
想到這裡,無痕忍不住好笑的搖搖頭,真不知道大哥這醋罈子的心性,究竟是石家遺傳?還是大哥他一個人的習慣?
幻兒生性活潑,沒什麼男女心防,這兩年來,哪一次她不留心一旦踩著了大哥底線,傲龍堡就立馬改行釀醋廠了。無痕越來越好奇,有個小妻子,生活就會有那麼大的改變嗎?大哥大嫂那段故事,悲悲喜喜他幾乎全程經歷,可是他卻也不覺得自己會因為某一個人而有那麼強烈的情緒起落。會不會正因為他根本從來不在其中,才會對於所謂「愛」的模樣,慒然無知,而且越來越覺得模糊難辨?回想起先前那段日子,無痕連自己都想笑話自己了!這兩年下來,很多事他也看得清明,幻兒很好,但她並不適合自己。這一點無痕已經非常明白。
或許,他心底真正想要的,是一個像幻兒一樣能夠把身心靈全交給大哥,一心一意、從一始終的人。那是他唯一看在眼底的愛情模樣。
對他來說,幻兒是很重要的家人,她收服了全堡每個人的心。現在,能看著一家人開開心心的,他也就滿足了。每個家庭都有每個家庭的故事,那個梁捕頭之所以女扮男裝,也一定有她不得為人所知的原由。就如無痕心裡再清楚不過,石家現在的一切安穩,是十幾年前的他無法想像的。家事為重,旁雜的,無痕早已決定不再多想,畢竟他知道自己的責任。娶妻生子?呵,等他真的有空再說吧。
看著天青雲闊,無痕不禁想著,這天大地大,上天會為他安排一個剛剛好適合他的伴侶嗎?什麼樣的人會真正適合他呢?而他自己又希求能與什麼樣的人相伴呢?
「⋯⋯我要的,是一個能與我馳騁在大草原上,迎風互逐的伴侶;能與我一同舞劍、一同狩獵、一同遨遊四方的佳人;能令我想傾注全部心意去對待、去相守的女人;她健健康康的,只為我一人而美麗⋯⋯」
無痕閉上眼,感受著拂面的清風,喃喃低語⋯⋯
風聲裡的願諾,漸漸飄蕩,漸漸淡遠。天有情,有悲憐心,命定之人,終能聽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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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天色昏暗,四下連歸鳥鳴聲都漸漸靜寂,玉石才走近那座廢棄小屋,前前後後仔細查看過,便快速且無聲潛入殘破半掩的門扉。
沒有特別再去尋什麼物件來抵門,玉石知道,越不想被人覺察異狀、發現行跡,就越不要去移動任何東西,她只是想借歇一宿,不想惹麻煩。而且,真要有敵人入侵的話,這破門板也抵擋不了,倒不如有隨時棄守的準備,確認好可以最快速悄然離開的去路。
趁著夕陽未落,玉石已經把整間小屋的情況查探完畢。這小屋以前應該是牛欄或馬欄,結構簡單除了四面牆,屋內就只有中央的一柱二樑穩住,比較奇怪的是好幾處木頭木板都有燒過的痕跡,不知小屋廢棄之前是否遇過災火。幸好屋頂沒破,即使早上下過大雨,屋裡地面還是乾的。角落堆著沒處理掉的乾草堆,玉石拔出長劍,小心刺挑,草堆還算乾鬆,也沒什麼異物藏著。
很好,這裡很偏僻,看起來也真的荒廢許久,應該安全。
選了一處靠近牆柱的位置,玉石席地坐了下來,雙手使勁的揉捏著雙腿腿腹,揉按約莫一刻鐘,她才感覺麻痛感漸漸退去。
自從事情發生,已經過了一個多月,父親臨終前的身影還無法從她眼前淡遠。玉石有些茫然的後靠在牆柱上,回想這一路以來的逃亡奔波,有些不真實的感受。
進入縣衙加入捕快班,甚至升為捕頭之後,為了辦案埋伏,她幾天幾夜沒回家,是常有的事。可從來不曾有過現下的絕路,因為,她再也沒有一個家可以回去了。
出逃景昌以後,玉石雖是往北行,但她心裡有計劃,她打算刺殺朱炳金。沒有告訴江林,是因為不想牽連更多無辜的人。如果天大地大早已無一處是她的歸處,那麼,只要能為父親報仇,她的性命豁出去了也無妨。
當時,她準備趁朱炳金離開景昌,於他回程路上動手。因為人通常會在返家之路上鬆於防備,而且越是靠近自己的地盤,越是容易疏於警覺。
由於知道朱炳金一發現父親已死,必然會大肆搜捕她以根絕後患,所以,玉石得了江林相贈的馬就立刻快腳馳馬潛行,不眠不休地提早趕往朱炳金治所城外潛伏,戡察好地形,準備待朱炳金的人馬一回,就趁機快手了結。
只要能拿下朱炳金,就算要抵上她的一條命也值了。
可惜,事情出乎她的預料,等到了最後,非但朱炳金的人馬多日未回,城裡面的車馬反而把朱炳金的家當給一車一車搬出城來。玉石不明所以,只能小心的多探了幾天,才總算得知原來朱炳金在半途就接獲通知高陞,即將被調任前往北方,由於他赴任之前還必須先回京城述職,所以他便帶著人直接動身先往汴京去了。
江南到汴京,有著一段不短的路程,令失了先機的玉石頓時陷入兩難景況。先不說京城情況複雜,京軍戒備嚴密,玉石還擔心要是她現在才往京城去,怕她人還沒到,朱炳金又走了。可若要是往北尋,又不知朱炳金將被調派任職的去處,放眼北方諸路何其地大,沒個目標,該怎麼走?
然而,玉石沒有太多時間可以考慮,因為朱炳金手下的親兵正在由南往北四處暗察,她與他們遭遇一次,幸好提早發現動靜,才沒有被咬住行跡。這一回交手,讓玉石徹底明白,以她目前的實力,是戰不了一營官兵的。
隨著時間越長,緝拿欽犯的布告似乎也越貼越密了。長江以南,真的不能再待了。越過淮河之後,玉石最後還是把馬賣了,改靠雙腳步行。沒辦法,騎馬速度雖快,但白天行跡太過顯著、開銷也大,賣了馬換回一些盤纏,好歹能再多支持一些時候。
一路上,玉石還是繼續保持女子裝扮,主要是怕通緝布告訊息傳遞太快,至少梁玉石在世人眼中就是名男子,以女裝避人耳目相對安全些。
玉石很小心的不進縣城,除非有必要補給食糧,她甚至也盡量不停村鎮,野外移動雖然辛苦,但是她可以不用提防官兵突然出現。
今天很幸運,能找到這個小屋子歇腳,至少不用餐風露宿,興許還能安穩睡個覺。
吃完最後一塊乾糧,又喝了幾口水,身體總算不再抖了。玉石就這麼抱著腿坐著,一動也不動,她覺得累了。好累好累。
隨著夕陽西下,月華枝頭,小屋裡一片黑暗,只有沿著破窗裡照進來的月光,把屋中擺設添上朦朧光暈。
這麼一直走,要走到哪裡去呢?
明天應該就快進入伏龍城地界了,這座位於北方的大城,政治、經濟、軍事地位都非常重要,也是近年來北方最繁忙的交通樞鈕,有漕運、有驛站,還是商人匯聚之地,是前往邊境榷場與北境遼商交易的商家南送北運的集貨之地。除此之外,管轄區內還有軍隊鎮守備邊,防範北方與西北的番族侵擾。這麼大的府城,雖說會有暴露的風險,卻也是消息最多的地方,不知道搜查欽犯的消息傳到這裡來沒有,玉石仍在猶豫要不要找機會進城去探查。
這一路上除了打探朱炳金的消息,玉石也沒忘記父親交辦她最後一件任務:尋找石家後人。拿在手上那半塊玉珮,玉石始終感覺有點燙手。如果石家真有後人,只要她拿這玉珮去認親,就意味著從此以後她再也不會是江南名捕梁玉石了。
生男為兄弟,生女為長媳,那是石君傲與梁文生兩個金蘭兄弟以換命交情所結下的親事,不得違背。然而,玉石心裡有苦惱,倘若能尋到石家後人自然是件好事,但這「長媳」的身分,她擔當得了嗎?
拉扯那一身她彷彿怎麼也習慣不了的女裝,玉石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這個問題想得有些遠了,姑且不說她父仇在身,而是她也不知要如何去尋那不知所終的石家後人。父親臨終前說,石家好像改做牧場生意。可打玉石越是往北走,就越覺得這條線索空虛,要知道,這北方的牧場主人說不定比江南的農田地主還要多,真要一家一家探問倒也不是不行,可先不談玉石現在身分不好暴露,而是石君傲這個名字根本就彷彿從地表上消失了。
過去十幾年來,玉石一直都會特別留意石姓宗族。只要有機會遇上,就會繼續小心查探,以瞭解他們是否與石君傲有所關聯。可是,不只當年石門慘案早已無人再提,就連當時曾是北方最大礦商的石君傲,聲名似乎也都隨屍骨入土,無人再提。也因此,梁家父女才會在尋人的道路上屢遭困頓,多年下來毫無進展。
所有查到的消息都說是整個石家死絕了,現在她又要去哪裡打聽石家後人?爹說有了石家的消息,但那消息正確嗎?就憑這半塊凌雲龍佩,她找得到他們嗎?
玉石不敢問自己:她還能支持下去嗎?
「爹,您交給孩兒的任務,為什麼總是那麼難?」
想起父親服毒後在自己懷中斷氣的那一刻,玉石心口發疼,眼淚也止不住滑落。
這世道,真的有天理嗎?如果有的話,為什麼像爹這樣的好人會死於非命,而像朱炳金那樣的惡人卻能高枕無憂呢?
玉石想不明白,自己接下來還能怎麼做?總不能漫無目標的一座城尋過另一座城吧?
她拿來包袱,翻找了一下,江大哥給她的銅錢和賣掉馬換來的銀子都所剩無幾了,再這麼下去也不是辦法。
包袱裡的東西少得可憐,一套夜行衣,出逃那日換下的男裝,乾糧已經吃完了,還真是身無長物,除了藏在身上的匕首,就只剩一把長劍。
突然,玉石在包袱裡摸著一個物件,拿出來一看,是一塊鐵牌,傲龍堡石無忌的名刺。偵破掠賣人案那天,那位北方巨賈說要答謝解救夫人的恩情,給了她這塊牌子。
「傲龍堡?」傲龍堡不就位在伏龍城?
盯著那名刺看了許久許久,玉石心裡有了想法。以這鐵牌為信物,或許,她還未走到絕路。終於,她動了起來。
擦了淚,她第一件事,就是換下身上女裝,徹底改回男兒裝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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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順利拿下賈老大手裡的鹽貨,無忌和無痕今天特地設宴萬花樓,請來各色花枝招展,招待喜好漁色的賈老大。
長年南北走鹽的賈老大,已經跟慕容家合作六年了,雖說最近官府抓私鹽抓得越來越緊,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但怎麼也得想辦法開拓財源。只是說局勢險峻,凡事還是得小心為上。
今日來赴傲龍堡的約,雖不知他們究竟有何用意,必然會是有備而來,賈老大絲毫不敢大意。他料想這幾年傲龍堡生意越做越大,看來這回是有意要摻和私鹽這一塊了。特地多帶幾個人來好撐撐場面,可他們來到傲龍堡的陣仗前,簡直就是魯班門前耍大斧,賈老大心裡打了個突。
都說傲龍堡做生意狂妄囂張,可看這眼下的氣氛,要是見識少了點,恐怕別說做生意了,指不定連家底都給生吞活剝去。
兩方人馬相會對坐,半天沒動靜,只見石家大堡主一臉冷冽,幾乎半句話不說,二堡主衣袖一飄,唰唰丟下兩張萬貫錢票子。賈老大心裡有數,看來是直接開門說話,不來虛迎客氣那一套了。
哼,就那麼區區兩萬貫,當他賈老大是要飯的嗎?同樣的價錢,有必要為了你傲龍堡跟慕容家撕破臉嗎?
二堡主再多丟了一張。三萬貫。
「石堡主,你們傲龍堡的錢,燙手啊!」
賈老大出聲揶揄,笑了一聲。三萬貫是不少,但也不算多。看來這傲龍堡談價錢,也沒外人說得那麼神哪。
這時,一句話不說的北方修羅,猛然將另一張一萬貫錢票拍在桌上,表情還是陰狠冷冽,一雙眼瞪得人心發毛。賈老大正想硬氣好歹懟上幾句,那個斯斯文文書生模樣的二堡主開口說:
「最後一萬貫,價錢就這麼多,不會再加。實話告訴你,你手上的那批貨,我們是要定了,而且以後每年都要。」
咦?每年都要?賈老大完全被石家兩兄弟的氣場震懾住。
四萬貫已足足是慕容家的兩倍價錢,而且還說同樣的貨每年都要⋯⋯這、這生意是這麼談的嗎?他們傲龍堡吃得下這麼大筆的生意嗎?這私鹽生意能做多久,誰也不知道,傲龍堡竟連明年後年的貨都要吃下來⋯⋯
霸氣啊!果然霸氣!
賈老大非常心動,畢竟他有鹽幫老小的生活要照顧,如果這門生意穩妥,那麼日後大家日子就好過多了。不過,慕容家也不是省油的燈,他們要是知道了,說不準會有什麼報復行動,想到這裡,賈老大又有點遲疑。
啪!又一個物件扔下來。
仔細一看,竟是一本帳簿。一見那帳簿,賈老大登時內心大駭,那可不是什麼胡亂簿冊,而是慕容家與鹽幫多年來的往來帳簿!這東西怎麼會落在傲龍堡手裡?難道,他們不是來談生意?
「這東西你們從哪裡來的?」
賈老大好不容易讓自己開口時不帶抖音,畢竟是事攸關鹽幫所有人性命,他不能在此刻慌張。
「從哪裡來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將到哪裡去!」
石二少說話不慍不火,但話裡威脅意味清楚明白。賈老大心裡不安,但仍力持鎮定,他再明白不過,這本帳簿要是真落到官府手裡,鹽幫勢必完蛋,他賈老大一人事小,連累兄弟可不妙。料想不透傲龍堡究竟做何打算,賈老大猛地站起,大聲放話:
「你們想怎麼樣?如果你們想報官,就去報好了!」
一雙眼神飄著,又要瞧可逃出路,又要給身後的兄弟們使眼色,真要情況有異,大家只能跑了。跑一個算一個。
可是,他們還沒人能有動作,就被另一聲大吼給震懾得一動不動。
「你是鹽幫老大,說話做事動動腦子!」
從進門到現在,無忌第一次開口。一出聲就聲勢狠厲,當下賈老大的勢態便被吼得弱了下來。他僵著不知該如何動作,畢竟把柄落在對手手上,偏偏實在又猜不透對手的打算,只能像游進甕的鱉一樣,任憑處置了。
看見賈老大的神色有異,無痕和無忌不作聲色的交換了一眼,彼此知道大功將成,勝局在握了。無痕笑得特別和緩,語調穩而不揚,極其安撫:
「賈老大,你這想多了不是?我們要是想對付你,還有必要拿出這麼幾萬貫錢讓你去花銷嗎?」
讓無痕安撫似的拍拍肩,賈老大很清楚知道自己是讓人以巧勁給按著坐回椅凳。畢竟自己身後還有一大串兄弟家人的性命,他也只能按耐不動,至少得先弄清楚今日之會究竟是生意上門還是麻煩上門。直到他看見無痕取出藏在衣袖裡的銅牌,見著了那專營北方販鹽的鹽引,賈老大總算是會意了過來。
「好,傲龍堡果然高明,打著官鹽的名號販賣私鹽,錢也賺了,官府還抓不到你們任何把柄。」賈老大暗道佩服,心想這下總算能放心了。
他咧著笑把錢票全收進懷裡,就算是接了傲龍堡這筆生意。
「二弟,再給他五千貫。」
無忌簡潔下令,無痕則拿出方才刻意收著的五千貫錢票,遞給賈老大。賈老大涎著臉接過,想不到無痕竟沒接著放手。
「二少爺,你這是⋯⋯」
「賈老大,你剛才說,我們傲龍堡的錢燙手?你說的沒錯,我們傲龍堡的錢,的確燙手!」
約莫就是這一句話的片刻間,無痕收起笑容,正視賈老大雙眼,那眼神,竟與北方修羅如出一轍。話語裡的警告,令人不寒而慄。
到底賈老大也是見過世面的人,他當然聽得出無痕話中用意。衣領一正,拱手相敬,賈老大不敢輕慢的向無忌保證:
「石堡主你放心,我既然收了錢,後面的事情我會安排好的。」
「成交!」
一錘定音,無忌這才第一回舉起面前的酒杯,一飲而下。在無痕的招呼下,萬花樓的老鴇賽牡丹眼色極好,立刻領來一群鶯鶯燕燕,左一聲賈大爺,右一聲賈大爺,把賈老大一行人服侍得樂笑開懷。而石家兄弟則是生意談完立馬走人,即使這萬花樓處處滿溢江南風情,他們也片刻不願停留。
寒著臉,無忌領頭前行,他是迫不及待想離開這煙花之地。特別是這座新建的萬花樓不偏不倚正好蓋在幾年前一轟即垮的匯賢小築舊地上,想想他就覺得此處風水不佳,還是早點離開免得多惹是非。
自從無忌與幻兒成親以後,一些應酬他就盡量能避多避,姑且不說幻兒心裡對於馬仙梅的事始終有所芥蒂,就連無忌自己也不希望任何人有重提舊事的機會。並非他聽不得什麼閒言閒語,而是他有他的態度。既然答應幻兒一生只有她一人為妻,絕不貳心,答應了就是答應了,他可不想再有誰去惹得幻兒心煩。
交代好屬下讓賽牡丹妥善安排賈老大等人食宿,無痕見無忌行走如風,已下了樓。知道大哥顧忌,無痕不異議,只是慢條斯理的跟著,速度倒也未曾慢下。在這人來人往的萬花樓裡,他可得替他大哥把臉面給顧上,雖說談生意不見得就要花天酒地,可是天底下生意人,多得是沒有粉味酒味說不了話的傢伙。
就說那賈老大吧,正氣樓的人早在半年前就把他們鹽幫的底摸了八成,特別是賈老大這個人可說各大渡口花街都有相好,有新窯子一定上門光顧,生冷不忌,唯獨一點堅持,他一定要選擇方位在震位的房間,也就坐西南面東北,為了讓賽牡丹今日穩當不出差錯,昨日無痕就親自到萬花樓來實地察看樓閣雅間的配置。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這是無痕十幾年來磨練到深刻於心的道理。
「咦,這不是石堡主嗎?」
聽見聲音,無痕揚眸一看,看見無忌被剛入門的人給堵在門口。這人不是別人,正是慕容家的當家主事慕容复。早聽說這萬花樓的興起背後有一神秘金主撐腰,也聽說賽牡丹與慕容复關係不淺,看來的確頗有些蹊蹺。無痕大跨了步來到無忌身旁,他自然是知道自家大哥從來不把慕容家放在眼裡,只不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就不知這慕容复是否得到了消息特意要來鬧?
「喲,傲龍堡可真不簡單,談生意都談到萬花樓來了。」
慕容复一開口就是意有所指,夾槍帶棍。
無忌連開口都懶,之所以還沒把眼前的繡花枕頭踹開,到底還是不想鬧出什麼事,畢竟相隔兩條街就是無忌答應讓幻兒親自在背後打理的茶館,要是在這兒有什麼動靜,難保不會有人把消息給傳回堡裡去。
「喲,慕容公子,你這是有千里眼還是順風耳?你怎麼知道我們是來談生意的?」
動刀動槍都不怕了,還會怕跟你唇槍舌劍?無痕連草稿都不必打就能出聲應付,至於無忌則根本從頭到尾都沒正眼瞧過慕容复。
「是不是談生意,二少心裡自然有數,雖說你們傲龍堡向來隻手遮天,可是生意上的規矩,總不能一點都不顧忌吧?何必吃著碗裡看著鍋裡,不給別人留條活路?」
聽慕容复話中之意,八成已經得到那帳簿的消息,無痕慢條斯理,風度翩翩回敬:
「慕容公子謙虛了,你這是需要我們⋯⋯讓什麼路嗎?」意有所指的多看了左右一眼,果然讓慕容复把想說的話吞進肚裡。
無痕見狀滿意的輕淺一笑,諒你也不敢大庭廣眾之下追究什麼。
待無痕掠下一句告辭,無忌邁步往前,連彎繞都不繞,一雙眼直盯著擋路的慕容复,那霸氣十足的姿態,彷彿在宣告:我傲龍堡想怎樣就怎樣,旁人雜魚管不著,識相的,滾一邊去。
明明都已經瞧見慕容复光是讓無忌的高大身形走近威嚇,就忍不住微退了半步,無痕還故意再加一句:「對不住,請讓讓。」
即使石二少語氣之和緩,態度之客氣,都掩飾不了叫慕容复滾邊去的意圖。這麼一硬一軟的威逼軟嚇,慕容复就算再無知也明白石家兄弟是在警告他:
誰該讓誰的路明擺著,橫豎北方鹽業這塊生意大餅,你們慕容家還是省省,別打算了!
慕容复受激,滿腹怒氣,怎奈形勢不由人,再如何不甘,也只能側過一步讓路,看著石家兄弟一人一騎急速奔馳,飛越大街而去。
—‧—
玉石一身男裝進了伏龍城,她很快就打聽到傲龍堡的所在之處。就在府城最北端,一座高大到與城牆相連的城堡,任誰都不會看錯方向。
只是玉石行走的步伐似乎有些緩慢、有點遲疑,並不是她有腳傷或是哪裡不適,也不是身體疲累,主要的原因在於她一直到現在都還沒拿定主意,到底要不要去傲龍堡。
這兩日,玉石躲藏在城外林地野宿,她分別以男裝和女裝混入伏龍城幾次,雖然每次她都不敢停留太久,也沒能打探到什麼,但至少她已經知道不管是海捕文書、還是通緝布告,都還沒來得及傳入伏龍城,她的行蹤應該還算安全。只是,刑部腳遞總有一定路程,該到的文書終究還是會到。所以玉石也只能盡早做打算,要是伏龍城與石家後人或朱炳金都扯不上關係,她就必須盡快動身繼續往北。
從客觀上的條件來看,玉石身上的錢已經花光,現在她連那套女孩裝都當了,可以說全身上下唯一值錢的東西,只剩下那塊鐵牌。如果再不想想辦法,別說報仇尋人,就連要前往下一座城鎮都會有困難。
在城郊的熱食鋪聽駕車的老漢說起,在伏龍城北方不過幾日路程就有一大片牧地山谷,除了零星幾戶放牧人家,還有一座極大極大的牧場,光是馬和羊就養了上千匹。為了凌雲龍珮的約定,玉石想找機會去探探。她還打算,要是她以男兒身分去牧場找份差事做,說不定還能多待一些時候,到時不如找個地方暫時先安頓下來,也好做長期抗戰的準備。只要她找著了石家後人,知道他們安妥,還了凌雲龍珮之後,她要報仇就再無後顧之憂了。
既然知道朱炳金要到北方來,她一座城接著一座城翻,總能讓她翻出仇人行蹤。只是,她還需要先想辦法解了眼下的燃眉之急。這也是為什麼她會揣著衣襟裡的鐵牌,一路往傲龍堡行來的主要原因。
那塊鐵牌的價值,並非本身的重量可換取多少金銀,而在於鐵牌的意義代表著傲龍堡的承諾。先前,之所以收下這塊名刺,玉石並未曾想過真要去要求傲龍堡什麼或是拿這個牌子邀功要賞,之所以一直把鐵牌帶在身上也不過是以備不時之需罷了。
現在不正是那個『不時之需』的時候嗎?自己根本就走投無路了,不是嗎?
兩日下來,玉石心裡反反覆覆的,就是兩方意見在打架。
看傲龍堡這般富裕、生意行當如此興隆,走在伏龍城大街上處處可見繪有雲龍圖騰的店招。這麼樣的大戶人家,就算是開口向他們借點盤纏,應該也是九牛一毛吧?
可是,千里迢迢來討人情這種事,玉石實在是從來沒做過,到底怎麼才能開得了口啊?抑不住輾轉反覆,玉石腳下徘徊不決,可走著走著,她已經看到傲龍堡的大門矗立眼前。
「算了,就當路過拜訪,頂多叼擾他們一餐飯,問候一下,吃完就走。嗯。」
玉石終於下了決心,往傲龍堡大門走去。她才一靠近,門口的守衛就過來盤問:
「這位公子面生,請問你到傲龍堡有何貴事?」
「呃⋯⋯我來找人⋯⋯」
一時之間,玉石拿不定主意是要說找大堡主?還是找大堡主夫人?
「找人?你找誰?」那守衛打量了玉石一眼,繼續詢問。
那眼神,瞧得玉石渾身不自在,更開不了口。她心想不知是否自己外表看來太寒磣,讓守衛瞧不起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她不管說找大堡主還是大堡主夫人都沒意義,就連那塊鐵牌名刺也毋須拿出來了,畢竟她到底是還不到山窮水盡要匍匐乞食的地步。
玉石神色一整,沒好氣的回了一句:
「本來是想找人的,現在沒興致了。」她說完轉頭就想走。
這時,後方由遠而近、起落有致的馬蹄聲使她回了神。她半側過身子,眯著眼看著正背對夕陽、騎著馬向這裡奔來的人。
夕陽在那人身上映照出奇特的光暈,馬蹄所揚起的漫天風沙與那人的大披風,在奔馳中形成無比的氣勢;這是一幅懾人心魂的壯觀景象。
玉石不自覺的緊盯來人,從沒有這種無法自抑的心情,彷彿隨著馬蹄的起落而心跳難抑。那由黑影躍出身影的,是一匹千里駿馬,以及⋯⋯一個氣勢不凡的男子!
—‧—
由於鹽引到手,又順利談成賈老大的生意,接下來無痕就積極投入鹽鋪子的開張籌備工作。下午瞧定鹽鋪地點,交代管事幾件需留意的事,暫時多了點閒空,所以他又溜馬去了,直到黃昏才回堡。
一近堡門,就看見門口的守衛攔著一名年輕人盤問。無痕下了馬,立刻就有另一名護衛迎上來接走馬韁。
「二堡主。」
「怎麼了?」無痕問。
「來了一個生面孔。」
無痕一揚手,表示沒事,因為他已經認出那個生面孔是誰了。
「梁捕頭?這不是梁捕頭嗎?」
無痕走上前去,暗示盤問之護衛先行退下,而後對玉石拱手行了個禮。
玉石發現那名馬上風姿瀟灑的男子是誰之後,心情頓時一凜。
哎呀,怎地偏是遇上了這人?
儘管再不樂意,禮節還是不能不顧,於是玉石也趕緊回了一個禮。
「啊,二堡主,好巧啊!」
「好巧?難道梁捕頭不是特意來拜訪的嗎?」
「哦,路過而已。」
無痕暗自覺得好笑,這位梁捕頭真是他見過最不會說謊的人了。
盯著『他』明明尷尬卻又勉強以神色自若來掩飾的表情,無痕不知怎麼,心裡就起了逗弄的念頭。
「路過?梁捕頭你好雅興啊,江南離此數千里,莫非你是⋯⋯走過來的?」
聽見無痕的揶揄,那姿態模樣全無正經,玉石面容一熱,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玩世不恭的公子哥與剛才駿馬奔馳那位颯颯英姿令自己心思微動的男子,竟是同一人。
本來玉石就覺得這位玉面諸葛頗難應付,現在她的情況又複雜,當下她便不想再與他糾纏,改變主意,冷了臉,官腔回應:
「玉石不過是到北方辦案,剛巧路過。石堡主,在下公務在身,不便閒談,就此別過了。」
眼看玉石想要離開,無痕連忙出手相攔。
哪能讓你就這麼走了呢?好歹也多聊一下嘛⋯⋯
看她的樣子一定不是路過,無痕不用猜就能篤定。門口護衛也不是誰剛上門就擺出那副盤問到底的陣仗,她肯定在門外好一陣子了。
「無痕!」
耳邊傳來幻兒的叫喚,玉石一抬頭,無痕一側身,就看見幻兒從堡內衝出來。
「大嫂⋯⋯」你跑這麼快是有什麼事呀?
「恩公?真的是你!」
幻兒一瞧清跟無痕說話的人是玉石,立刻熱情撲了過來。
玉石還沒想好要怎麼回應,只能手忙腳亂的先把幻兒給推開些,幻兒不以為意,連珠炮似的,滿臉笑容說個不停:
「恩公,你既然來傲龍堡,怎麼能不進去坐坐?咱們可是患難之交啊,我可是一直想著哪天還能見到你,然後當面向你道謝呢!沒想到,你真的出現了!一定是老天爺聽到了我對你的掛念,所以把你送到我跟前來了。」
面對幻兒的熱情,玉石顯然有點受寵若驚,只能尷尬的笑了笑,不知道該接什麼話。
無痕見大嫂那態勢,心裡暗叫了個糟,以大嫂那熱心的性子,不管這梁捕頭突然出現到底有什麼目的,她都會不顧一切把人請進堡裡去了。
不行,還是得出手擋擋。
無痕趕緊開口:「大嫂,梁捕頭有公務在身,你就別纏著人家了。」
「公務,什麼公務啊?急不急啊?」
「呃⋯⋯說急也不急⋯⋯」
發現自己忘了說謊,玉石忍不住眼神飄移,面對大堡主夫人的熱情和那個二堡主百般探詢的目光,她已經有點招架不住了。
「不急?不急那就先進來坐坐啊!對了,你在伏龍城住幾天啊?住哪兒啊?有沒有同伴啊?要不,就搬到我們傲龍堡來住吧?」
「啊?」
幻兒要做的事,從來沒人攔得住,玉石完全沒有插話的餘地,就這樣被拖著走了。
饒是一向精明過人、舌燦蓮花的無痕,也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大嫂將那位不知為何突然出現在傲龍堡的梁捕頭請進堡裡去了。
以無痕的判斷,這位女扮男裝的梁捕頭來到傲龍堡肯定有什麼目的,只是她突然到訪,不知所為何事?
長年磨練出來的敏銳度和直覺,讓無痕立刻在心裡推演著玉石出現在傲龍堡的所有可能原由。但無論答案是哪一個,都不足以說服他安心。
「不管她的目的是什麼,得保持警覺,不要讓她給傲龍堡帶來任何麻煩才好。」
他閒步跟在她們身後,只見大嫂拉著她不停說話,而她彷若極不習慣如此親暱近乎的舉動,貌似連連想拉開距離,偏偏大嫂又不肯放手,竟讓她尷尬得連耳朵都紅了。
無痕忍不住嘴角微揚,看來這位假公子真女子實在很不會說謊啊!也罷,就先觀察著吧!一個動不動就臉紅,連找藉口都不會的人,怕是也幹不了什麼壞事吧!
不知怎地,無痕心裡就是無法將這位梁捕頭跟歹邪之人畫上等號。
不知大嫂說了什麼,引得她回眸看了他一眼。那雙眼眸,清澈而明亮。
看人看眼看心,那一雙眼,乾淨得似不帶一絲雜質,這樣的眼,不會出現在歹人臉上。無痕沒有發覺自己盯著那眸子看,直到眸子的主人微皺起眉頭,瞪了他一眼彷彿譴責他無禮之後回轉身去。
無痕被瞪,心裡也有些不快,卻說不上來是什麼感覺。
或許,這是第一回,玉石不只沒有迴避他的視線,她勇敢挑戰他,然後把他甩在身後。饒是享有諸葛美名的無痕不知道,他剛剛那悄然浮現心頭的紛亂情緒,其實有個名字,叫『悵然若失』。
至於為什麼那雙眼眸光是這麼一眼就留在心上,揮之不去,連無痕自己也感到費解了。
—‧—
拉著玉石走進內庭,幻兒先讓小翠去廚房吩咐今晚要在聚賢樓設宴招待貴客,然後再去通報大堡主和三堡主。至於二堡主呢,反正他就一直跟在他們屁股後頭,也不必再特別通知了。
小翠領了命令即快步跑向後廚。幻兒轉身對無痕說:
「無痕,你也先過去吧,我先帶恩公去容園安頓一下,我們隨後就到。」
「大嫂,這⋯⋯不好吧,不如,我陪你們一道去,如何?」
無痕非但表情不變、腳步不移,還額外附帶笑容,討好著建議。
可惜幻兒半分不領情,覺得無痕麻煩,立刻駁回:
「不過是安排個房間,用得著那麼多人?去去去,別礙著我們說話!」一邊說還一邊揮手趕他走。
玉石終於逮到機會開口,連忙推辭:
「夫人,快別這麼費心了,玉石吃完飯就離開,用不著安排什麼房間⋯⋯」
真的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樣,這位大堡主夫人實在讓玉石開了眼界。
身材嬌小的她不只待人熱情,光這麼幾步路走下來,就能輕易看出她深得堡內人信賴,很明顯的連那位口不應心的二堡主都服她。以大宋一貫男尊女卑的風氣,這光景實屬難得,如果不是她為人特別,就表示她身後有著雄厚的支持,也或許兩者都有。
雖然越來越覺得這個傲龍堡有些耐人尋味,不過,玉石卻沒因此昏了頭。她知道這裡不能久待,如果說光是門口護衛就有那麼高的警覺性,他們對於任何可疑人物不可能有任何包容度。先前就聽說傲龍堡的生意發展之所以能夠如此迅速蓬勃,就是因為他們在洽談生意之前,往往早就已經把對手的一切細瑣都予以掌握,不論要投其所好,還是要有所威嚇,都是手到擒來。如若真是如此,那就表示傲龍堡擁有了外人難以想像的情報網絡,至少在各方面消息都是靈通的。
看來,要想在他們面前掩藏些什麼,都不會是一件容易的事。
再說,掠賣人小屋前那一面之緣的大堡主,豈止霸道冷峻,瞧那不可一世的睥眤態度,就知道他行事絕對快意恩仇,不會拖泥帶水,該出手的絕不放過。光是那被一挑而盡的飯館小鋪,遭繩之以法的歹人後來讓玉石一個個盤問時,一聽見提起那名赫一方的北方修羅,全都嚇得直打哆嗦。很顯然的,那一日誤綁大堡主夫人之後的遭遇,已經成了他們一生的夢魘。
從這個二堡主打他們在門口相遇到現在,始終處處防範的態勢來看,王石眼前這位大夫人,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一個能令北方修羅放鬆面容的女子,只要她稍有差池,就能致使傲龍堡傾巢而出、全面力保。既然如此,玉石很明白眼下這位大夫人跟自己這般近乎,絕對不會是什麼好事,畢竟,現在讓她拉在臂彎裡的梁捕頭,完完全全就是一個年輕男子呀。
玉石忍不住又一次故作不經意的把自己的手抽回來,再刻意多退一小步,心想還是不要橫生枝節了。想不到,幻兒繡鞋一邁,又跨了過來,拉住玉石手肘就往前帶,沿著庭廊走,邊走邊說:
「恩公不用客氣,你人都來了,怎麼也得住上幾天,對不對?我還要帶你好好參觀參觀我們傲龍堡呢!」
「這⋯⋯」
「哎呀,你別這個那個了,就這麼說定啦!對了,恩公,你的行李就這些嗎?其他的放在哪個客棧?要不要我派個腳夫去幫你搬過來?」
「不、不、不⋯⋯不用了,玉石輕裝簡行,行李就這麼多了⋯⋯」
玉石頗不自在的將肩上的包袱再往頸處挪了挪,行走在這遠遠比她所見過的江南園林還要奢華、還要氣派,卻獨有一番韻致不顯庸俗的偌大庭園裡,令她更覺自身陋簡寒磟,實在不相襯合。
可是,幻兒卻始終彷彿接待家人一般親近,笑容可掬,像是對玉石的窘況半點不知,一貫熱情的招呼著:
「這樣啊,那好,我先帶你去房間,你看看還缺什麼,到時再交代一聲就好⋯⋯」一見無痕還站在身邊,幻兒抬手一指,指向風雲樓旁的三層塔樓。「無痕,你還愣在這兒幹麼?不是讓你先去聚賢樓?快去啊!」朝無痕使了枚眼色,幻兒轉過頭來對著又是明艷笑容綻放,「恩公,咱們走吧!」說著說著,幻兒就拖著玉石筆直往容園方向去了。
瞧著她們的背影,無痕也只能深深歎一口氣。他這位「人來熟」的大嫂,肯定是忘了她還有個動不動就會開釀醋廠的丈夫,看來,等一會兒聚賢樓裡可有得熱鬧了。
不由得再一次把目光放到梁捕頭身上,無痕心裡對於她的來意,恐怕已猜中了八分。她不是來北方辦案,也絕非什麼路過拜訪,瞧她身上的裝扮,雖然力持整潔,卻也掩不住風塵僕僕;從景昌到伏龍,走了那麼遠路,身上卻只帶一件包袱,怕是出了什麼事導致阮囊羞澀、手頭拮据。
想到這兒,無痕發現自己竟不自覺鬆了一口氣,倘若她只是有困難,那問題就不大。錢財之事好解決,姑且不論她對幻兒有恩,就算是尋常朋友上門來求助,傲龍堡都不會置之不理。常言道,與人方便,自己方便,舉手之勞能廣結善緣,總是利大於弊。
就是不知她到底遇上了什麼樣的難題,也許等等餐宴上再旁敲側擊看看吧。
眼看前方兩人背影已經走遠,無痕不再遲疑,車轉微步決定先行前往浩然樓一趟。既然今晚多半是得把時間耗在這位梁捕頭身上了,那麼他手上的公務也只能先行妥善交辦,如此,他這個二堡主也才能空出閒來上聚賢樓當他大嫂的宴酒陪客。
—‧—
幻兒帶玉石走進容園最大的房間,陪著她四處看看環境。
「恩公,這個房間你看怎麼樣?容園是咱們傲龍堡的客院,環境雖不算清幽,但比起一般客棧,應該還算過得去吧?」
「大夫人快別這麼說,承蒙你善意,玉石已是受寵若驚、感激不盡了。」
「你千萬別跟我客氣,這園子裡有專用的管家打理,我等一會兒交代下去,讓他們務必好生照料。你呢,要是有什麼需要,隨時說一聲。你都不曉得,我早就想讓無忌找一天邀你來傲龍堡作客,好好招待你、答謝你呢!你就放心把這兒當自己家,可好?」
看著幻兒真誠的眼神,對比起過去這段時間的際遇,玉石頓時覺得心口暖暖,眼眶發熱,不過她很快就壓抑住情緒,笑著回答:
「玉石謝謝大夫人的關愛,在下銘感五內。」
玉石深深的向幻兒行了一個禮,禮還沒行完,就讓幻兒給扶住了。
幻兒把玉石的包袱取下,擱在桌上,讓玉石也把劍給放下,說:
「好了好了,東西先放著吧,咱們去好好吃餐飯,好好喝上一杯,無忌他們應該也快到了,既然你來了傲龍堡,就別那麼拘束,客套來客套去那種說話方式,我可不愛!」
看幻兒把她那精緻臉龐硬是費勁擠眉弄眼的佯裝出要生氣的表情,玉石只能應允點頭,真心展開笑容。
一見玉石笑,幻兒就放心了。她快速向馬管家下達幾項命令,之後,就拉著玉石趕往聚賢樓方向去了。
—‧—
浩然樓就在聚賢樓隔壁,待無痕萬事交代完畢再行散步過來,他還是第一個到場。
一向用來接待賓客的聚賢樓,會客廳裡已擺上宴席,桌上雞鴨魚肉、小菜鮮蔬、煲湯醇酒樣樣備齊,無痕心想大概是準備時間實在不足,不然他那位做事一向大器的當家主母大嫂肯定會大肆張燈結綵來迎接梁捕頭。
百無聊賴的坐在一旁,無痕的臉上神情沒啥起伏,他估計晚一點可能還是要跑一趟正氣樓,查查這個景昌縣來的捕頭梁玉石究竟是何底細。雖說她看起來沒啥危險性,但萬事有備無患,至少一定要搞清楚她這麼千里奔波,甚至想求助不過一面之緣的人⋯⋯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想著想著,無介進來了。瞧他那副興高采烈的模樣,無痕就知道他們今日馴馬必定成果豐盛。自從上旬無介和牧場馬師一票人順利圍捕到那匹人稱草原精靈的神駒雪影,無介就成天不辭辛苦,日夜快馬也要奔到牧場去和那匹難馴的野馬磨著,每天想盡辦法要給牠上鞍。
「二哥,你這麼早就來啦?」
無介的爽朗聲調裡,藏著一股掩不住的興奮感。
「是啊,怎麼,你成功馴服雪影啦,瞧你開心的。」
「哎呀,二哥,真是什麼都瞞不住你。今天雪影願意讓我上鞍了,我們還跑了一圈,哇!那才是真正的風馳電掣啊!我還打算待會好好跟大家說說我今日的風光呢!」無介滿臉得意,笑得闔不攏嘴。
「好小子,就馴馬這事你最行。」
無痕帶點寵膩的笑容看著三弟,那雪影的野性他是看過的,無介能在這麼短的時間裡馴服,確實不容易。
能讓自家二哥這麼稱讚一句,無介可高興了,他下巴抬得老高,眼眸裡都是光采。
「可不是嗎!對了,大嫂說貴客臨門,到底是誰啊?」
一進家門就讓小翠給纏住,由於是大嫂的吩咐,無介也不敢逃跑,所以即便他回程前已經在牧場吃過飯了,還是乖乖到聚賢樓來報到。
無痕揚嘴一笑,倒是賣了個關子:
「別急,等會兒你就知道了。」
無痕不說,無介也猜不著,就在這當兒,無忌來了。
「大哥!」
無介連忙迎上去打招呼。無忌點點頭走向主位,隨口一問:
「今天什麼日子?」這麼大一桌好菜?
無介聳聳肩回答:
「大嫂說有貴客臨門。」
「貴客?」
「貴客來啦!」
隨著幻兒一聲脆嗓,所有人都抬頭看向廳門口,只見幻兒滿臉笑容,兩手挽著那個她經常掛在嘴邊的江南捕頭走進門來。無介總算是認出那個高瘦俊帥的年輕人,就是曾經在掠賣人小屋前打過照面、令他「驚艷」不已的梁捕頭梁玉石。
「梁捕頭?」
無介的驚呼,同樣也喚出無忌心底的驚訝。從來沒料到這個人會突然這麼大剌剌的出現在堡裡,還與幻兒走得如此親近,無忌內心警鐘頓時響起,他飛快望了無痕一眼,眼神中只有一個疑問:這個江南捕頭來幹什麼?
無痕沒說話,只是微微聳了個肩。
大哥,是你夫人堅持這麼來的,沒人拿她有辦法。弟弟我也是愛莫能助啊。
儘管無忌情緒多少有所波動,他到底還是按捺下來。畢竟梁玉石確實是救了幻兒,而幻兒想要酬謝恩公這件事也早在他耳邊說了好幾個月。於是,他撐起一家之主的身分起身招呼。
眾人相見歡,在幻兒的安排下,讓玉石入席坐在她與無介中間的位置,就在無痕對面。
無介這個二愣子,很快就幫大家提出疑問:
「梁捕頭,你怎麼來啦?」
情況倒是有趣,還等不及玉石開口回答,幻兒就搶著說:
「梁捕頭到北方來辦案,順道來看看我。」
順道?來看幻兒?
無忌額際青筋,隱隱跳動一下。
怎麼?你們已經聊很久了嗎?這事怎麼沒人通知我?
現在,無忌心裡豈止敲鐘,連鼓都擂了起來。
也就無介看不出場面微妙,還傻傻的繼續說笑:
「想不到梁捕頭還惦記著我大嫂?你該不會是對我大嫂有意思吧!⋯⋯」
對幻兒有意思?????
玉石臉上雖還笑著,但已眉宇微變,無痕則是突如其來咳了一聲,無介才瞬間閉上嘴,滿室一片尷尬。
幻兒彷彿也覺察出氣氛不對,趕忙出聲唸了無介一句:
「無介,別胡說八道!我跟梁捕頭是患難之交,就像你戰場上的戰友是一樣的!」
她轉過身來,露出開心的笑容,抓著無忌的手,甜甜的說:
「無忌,梁捕頭對我有恩,我們要好好招待他。我已經答應他,讓他來咱們傲龍堡多住幾天。」
無忌只瞄了那唇紅齒白的梁捕頭一眼,注意力很快回到幻兒身上,反手緊握,十指交扣,點頭回答她:
「好,你是傲龍堡的當家主母,要怎麼招待客人,你說了算!」
這句話表面上對幻兒說,其實是要說給那個梁捕頭聽,是要宣示主權的。
聽到沒有,幻兒是我傲龍堡的當家主母,也是我石無忌的妻子,不管她要什麼我都會答應她;招待你住上幾天是沒關係,不過你小子最好知所分寸,保持距離!
深情的眼神一移回梁捕頭身上,立刻又轉回冷傲眸光,無忌沉沉開口,問:
「梁捕頭,突然造訪,不知有何貴幹?」
聽無忌聲嗓倒不見冷厲,玉石也識趣,坦直的說:
「來這裡並沒有公事,只是路過。」
「路過?」
反倒是玉石的回答讓無忌微皺了眉頭,彷彿有些疑惑。
一個江南捕頭沒事路過傲龍堡?這傢伙看來不太像是會四處串門的那種人,嗯,的確有點可疑⋯⋯
無忌不著痕跡的又望了無痕一眼,無痕同樣不著痕跡的回望,兩兄弟知道無事不登三寶殿的道理,對於查明玉石的來意這件事,彼此都放進心裡去了。
玉石刻意笑了笑,說:
「路過就是⋯⋯順便拜訪一下,然後吃完飯我就走了。」
吃完飯就走?嗯,這個決定聽起來不錯。無忌的眉頭轉瞬鬆開。
「咦?那怎麼行啊?咱們不是說好了,要住在傲龍堡裡嗎?」
唉,幻兒果然抗議了。看來這個『沒事路過』的梁捕頭還是非留他幾天不可了。鬆開的眉頭隨即再次聚攏,無忌的表情變化雖然微小,但到底還是有人注意到了。
「對啊,梁捕頭,既然遠道而來,就多住幾日吧,我看我大嫂那麼喜歡你,你就留下來多陪陪她,反正我大哥每日公事繁忙,也不能陪我大嫂。」
想不到一直沒出聲的無痕,竟沒頭沒腦來上這麼一句,讓無忌抓握幻兒的手,緊了又緊。他的眼色微瞇,自然是聽得出一臉諸葛笑的無痕話裡有話。
「對對對,我還要給你介紹雪影認識呢,就算你忙完公事,還可以在這裡住上十天半個月的,對吧,大哥?」
「對呀,你多留幾日,我來陪你四處逛逛。」
幻兒笑著撲來搖搖玉石手肘,親切的留客,完全沒發現她身後的無忌再次變了臉色。現場也就兩個人聽不出無痕的話裡有弦外之音,玉石忙不迭的退開,連連搖手說不用了。
開玩笑,借住一宿都能這麼大反應了,豈還敢要求大夫人親自相陪?玉石覺得自己就算是嫌日子過得再無聊,也不能不把那個警告眼神當一回事。
儘管對於無痕的鬼主意極度不以為然,但瞧著眼下的情況,無忌這廂倒是反被激出情緒來了。
哼,我石無忌豈是那般心眼狹小之人,就好好招待你,不過,可不能由幻兒作陪。
長手一伸,拉來幻兒的手,再次握緊,無忌態度刻意輕鬆:
「梁捕頭,是該四處逛逛,你好容易才來這趟。不過,幻兒是江南人,她對這邊也不是很熟悉,我看這事,還是讓無痕作陪吧!」
「啊?」兩個驚訝的聲音同時冒出來,聲音的主人正是梁捕頭和無痕。
不著痕跡的回敬給無痕,無忌這才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哼,就你們倆好好去逛逛!這事兒,我大堡主說了算。
「不是,我⋯⋯」
幻兒聽了還要抗議,但無忌的手緊緊握著不放,態度不容反駁,她也只能妥協了。
聚賢樓裡影燈灼灼,桌上佳餚色香味全,其中暗潮洶湧,只有從不多想的無介感覺不到,只見他開懷的舉起酒杯,吆喝眾人喝酒:
「來來來,咱們一塊喝一杯!」
在無介的吆喝下,大家也紛紛舉起酒杯,互敬暢飲。
玉石忐忑的將酒杯湊近嘴邊,酒香是挺香的,但隱隱有抹辛辣味飄散,看來這絕不是她江南慣飲的薄酒,而是貨真價實的北方烈酒。
一向是一杯倒的玉石,頓時心裡有了警覺,才想推遲,可是又看大家喝得那麼開心,實在不好意思掃興,只好也跟著啜飲一口。
醇酒入喉,像是一道火從喉頭燒向脾胃。
媽呀,這酒也太烈了!你們北方人平日就喝這個?從來搞不懂酒到底有什麼好喝的?玉石勉強壓下不適的口感,抬頭一看,那個二堡主又是一臉興味盎然的盯著她瞧。
那眼神,緊緊跟著,偶而飄遠了一點,很快又會回到她身上。帶著探詢,帶著猜疑,帶著打趣,總讓玉石覺得不太自在。
哼,別小瞧我!嚥下酒液,玉石心神一歛,板起臉,故作若無其事。
玉石心裡很清楚,自從入堡到現在,他一直盯著自己,幾番不著痕跡試探,顯然,他是在打探自己的來意。
唉,果真宴無好宴,除了大堡主貌似吃乾醋,不時護著妻子的態度讓玉石覺得很尷尬以外,這個二堡主也讓她很不自在,他總是笑著,但那笑容與熱情的大堡主夫人不同,他表面客氣,面帶笑容,實則時時帶著三分戒心防備。在那般不明所以的目光下,玉石真的很難放鬆享用豐盛的宴席。
瞧,這不又露出那種又似打趣又似挑釁的表情了?對,我就是嫌你們傲龍堡的酒難喝,怎麼樣?樂什麼樂啊⋯⋯
玉石別開眼,不想搭理,也不想被人瞧不起,她昂起下巴,轉頭關注周圍氣場比較溫暖舒服的無介。
這時,無介站起來說了:
「這第一杯酒,是要歡迎梁捕頭來我們傲龍堡拜訪。」
人人都站起來向她敬酒乾杯,玉石也只能硬著頭皮將杯裡那難以入口的酒液灌下。第二道火焰再次自喉頭一路燒下,感覺似乎倒是沒剛才第一口那般刺激了。
「這第二杯酒,是要祝賀我的。」無介繼續說,玉石覺得他的聲音似乎聽起來比剛剛還要再遠了一點。
「祝賀你什麼?」幻兒問。
「祝賀我成功馴服雪影啊!我,石無介,成功馴服人稱草原精靈的神駒──雪影。大哥,打賞!」無介露出得意的笑容,伸出一隻手向無忌討賞。
這位從剛剛到現在都一臉陰陽怪氣的大堡主聽了終於化去臉上冰霜,微笑點頭說好。反倒是幻兒跳起來喊了一句:
「無介,咱們說好的呢?」
無介聽了就無奈坐下,喃喃的說:
「行,我不要打賞。」
無忌見狀,好奇問道:
「你們倆又做了什麼交易啊?」
「沒什麼,別打聽了。」幻兒擺擺手顧左右而言他,這回換她舉起酒杯,對大家說:「那現在換我謝謝我的夫君送雪影給我。」
無痕立刻接話,說:
「大嫂恭喜你啊,獲得千年寶駒。」他已經猜到大嫂和三弟達成了什麼交易。
果其不然,這次換無介不依跳起來大喊:
「大嫂,你不是說那匹馬歸我了嗎?」
「什麼你的我的!我問你,你的,是不是咱們傲龍堡的?」
「對啊。」
「那傲龍堡的,是不是你大哥的?」
「對啊。」
「那你大哥的是不是我的呀?」
「大嫂,你又欺負我!」
「就欺負你怎麼著!」
一家人笑了開來,就連被欺負的無介自己都哈哈大笑,又狂倒酒敬了大家好幾杯。
幾口酒下肚,玉石覺得身體暖哄哄的,看見這麼溫馨和樂的場面,反倒是滿心欣羡了起來。她是獨生女,打小就和父親相依為命,扮作男孩之後,為了怕被人覺察女兒身分,與友朋之間也都盡量保持距離,很少體會這樣一家人和樂融融的場面。
一直到現在,她才明白,原來自己是不愛孤單的。
玉石黯然的想,現下這個局面,她這一輩子不知還有沒有機會建立自己的家庭,到時候可否也能擁有如此這般一家和樂的日子?想起自己那可憐的爹,想起那不知是否還在人世的未婚夫婿,想起石家和梁家所遭逢的血海深仇,想起自己現下狼狽的欽犯身分,玉石分外醒覺自己的念想不過是空想罷了。
想到深處,玉石不禁低垂下頭,凝眉輕嘆。
幻兒輕快的嗓音,穿過重重愁緒而來:
「梁捕頭,你怎麼了?」
「沒什麼,就是看你們一家其樂融融的,我就想我爹了。」
玉石淡淡一笑,那笑容,有些渺然。
「那你爹呢?」幻兒隨口再問。
「去世了。」
滿桌歡樂,頓時被一抹遺憾遣散,一時間,滿室寂然。
誰能得知這一桌子人裡頭,竟每一個人都曾親身嘗過喪親之痛,每一個人都明白失去至親所代表的是一種什麼樣難以排解的痛楚。就連無介都明白,沒有父母相伴疼愛,即使身邊還有無數人的關愛,終究還是有所不同。
玉石發覺自己似乎掃了大家的興,便站起身,取來酒壺,重新斟滿酒,對大家說:
「來,玉石敬你們一杯,我謝謝你們收留我,也祝我爹一路走好。」說完,她微皺眉頭,仰首將滿杯酒湯一口灌下。
她沒發現,那雙一直在她正對面的眼眸,隨著她的話眸色漸漸轉深。方才滿眼的警戒、防備、探詢、猜疑、逗弄、打趣⋯⋯早就全數消失,只剩下擔心和在意。
玉石喝酒,大家也喝,有時候,什麼安慰的話都不必說,彼此相陪,能一起將滿懷的愁緒飲下,就是最好的安慰。
可是,漸漸的,無痕發現有些不對勁了。他手裡拿著酒杯、嘴上笑著,但一雙眼卻毫無笑意的盯著玉石。
這位梁捕頭肯定已經喝醉了!
嘖,就算是女扮男裝,她的酒量也未免太差了!看她那樣子,八成飲完第一杯就醉了吧⋯⋯然而,看到這個模樣的玉石,看著她與無介你一杯我一杯完全喝開,無痕卻也無法出聲阻止。
醉了以後的她,看起來倒是放鬆不少。
打從玉石進堡以來,無痕不曾落下過對她的觀察,他知道她一直渾身緊繃著,時時不安警戒著,恍似稍有異狀,就要準備逃離。無痕忍不住暗想,要不是幻兒從頭到尾拉著她不放,她這會兒恐怕也是早就告辭離開,而不是跟他們一家人坐下來吃酒聊天了。
這一回再相見,無痕感覺玉石的神情一直很惆悵,與當日辦案神采飛揚的她不同,像是被濃濃的愁緒重重包圍著,即使笑,也始終帶著一股客氣和疏遠。她極力偽裝著,強撐著,面對幻兒的盛情招待,倒也不去掃興,一直有禮相待。
在無痕眼中,玉石就像一幅攤開的畫卷,讓他毫不費力的就能一覽而盡。可是,他看得越明白,就越覺得自己的心底有一段細如絲的存在,被她牢牢牽引著。
自從發現她可能無處可去之後,無痕就在心裡盤算,怎麼樣能在不損及她尊嚴的情況下給予協助。現在聽聞她遭逢父喪,更加理解她之所以心事重重的原由,如果她能將遭遇到困難坦然相告,興許他們也比較知道如何相幫。
豈料他還沒旁敲側擊出什麼,她竟已喝醉了。
只見玉石跟無介,像是哥倆好似的,一杯喝過一杯,一邊聽著無介說起馴服雪影的事,一邊也跟幻兒聊了一堆江南軼事,她越喝越多,也越笑越開懷,酒壺空了,她竟還指使無忌將另一壺拿過來!
喂,她這也未免也太放鬆一點了吧!
「梁捕頭,你這酒量是我從戰場回來以後,見過最爺們的爺們,當然,除了大哥和二哥之外了⋯⋯」
連平時酒量還不錯的無介,說起話來都有點口齒不清了,更不用說幻兒了,無忌和無痕惱著臉相望一眼,覺得也該是時候結束這場莫名其妙的拚酒大會了。
豈料,這時玉石竟俐落的站到椅子上去,高舉酒杯大聲喊著:
「對!爺們!我就是爺們⋯⋯我從小就是爺們,我現在是爺們⋯⋯我⋯⋯我以後還是爺們!」
從小就是爺們?
發現她身形搖晃,眼看就要摔了,無痕未及多想,連忙奔撲過去,就在玉石摔跌下來的那一刻,牢牢將她撲摟在懷。
幻兒見狀,搖著酒杯大笑:
「無忌,你看,無痕為了梁捕頭,不要無介了!」
聽見幻兒的醉言醉語,無痕才覺察自己情急之下似乎還真不小心推了自家三弟一把,現下無介還癱坐在椅子上呵呵傻笑,真是醉到不行。
無痕頓時臉容一熱,趕緊鬆手放開懷中的人兒,可是手臂才鬆,那身子竟差點軟倒下滑,讓他只能連忙再伸手拉住她的衣領。
「無痕,你趕緊先送梁捕頭回容園休息。」
無忌攬著同樣醉得傻嘻嘻的幻兒,皺眉交代。
無痕點點頭,只能就這麼拎著玉石回容園去。
—‧—
拎著玉石走進莊園內院,一路上實在不容易,無痕幾回都險些拉不住她,又摟又抱又靠的,可偏偏心裡知曉她是個女孩,一雙手如何能隨意擱置,恁憑無痕智謀再盛,也不知怎麼樣才能又守禮節分際又不讓玉石醉跌在地,幸好夜已入深,莊園裡的下人多已歇息,兩個人總算是無人打擾的回到容園。
「哎呀,你別拉著我,我還要喝⋯⋯」
「都醉成這樣了,還要喝?」
無痕是一句話都不想多說了,看著玉石醉得胡言亂語的模樣,他忍不住惱怒起來。
一個姑娘喝成這樣,像話嗎?
可是,心裡很清楚玉石是為了什原因才這麼放縱自己醉酒至此,無痕怎麼也說不出半句責備話語。
好不容易來到容園最大那間的客房,玉石的步伐已經凌亂到不行。一進門,無痕放棄再與她拉扯,乾脆橫腰一抱,把她放上床鋪。
「明明是個姑娘,力氣卻這麼大!」
無痕拉來被子,好不容易把玉石安頓好。
玉石頭上的髮髻微微鬆開,垂了幾絡髮絲落下,襯著她因為醉酒而微微發紅的臉頰。那模樣,無痕瞧著有幾分痴迷,他似乎也沒多少機會能這般端詳一個姑娘的臉龐。
是呀,這分明就是個姑娘家的樣貌,眉眼清秀,唇色櫻紅,白晳的膚色讓酒氣給醺出淺粉,就好似沾濡輕朱的畫筆,沿著臉頰、耳際、頸脖,進而蜿蜒至教他扯得微鬆的領口⋯⋯
雖說她的五官確實不如幻兒那般江南美女慣見的精緻,但是秀雅的輪廓與英俏的氣質相互融合,反而更顯出一股獨特的韻味,頗與眾不同,就好像一朵孤傲挺立枝頭迎風的白梅⋯⋯
回想起玉石方才在宴席上說她從小就是個爺們,無痕心裡不免一絲不屑的念頭浮起。這江南的人個個都瞎了眼吧,竟能讓她掩飾女兒身分那麼久!無痕心底不解,怎麼也想不透到底是什麼原因,要讓她一個姑娘從小被當成男孩養大?
窗外傳來二更梆響,讓無痕猛然發現自己竟盯著梁捕頭的臉龐,不知呆愣了多久。一時間,有些無措,幸好這裡四下無人,無人瞧見他的失態。可念頭一轉,又想,四下無人?那他與她不就孤男寡女⋯⋯可旁人都以為她是男子,應該也還好吧⋯⋯
猛甩了頭,無痕暗惱的嗤了一句:
「管她是男是女,跟我有什麼關係?」
他拂了袖就想離開,才跨開一步就發現自己的衣擺被人抓住了。
「不要走⋯⋯不要走⋯⋯」
回過身來,躺在床上的玉石手拉著他,喃喃夢囈著。
「她這是在思念她爹吧⋯⋯」
不自覺的放輕手勁,無痕把玉石的手鬆開,塞回錦被裡,動作似乎比他自己想像得還要來得溫柔。
算了,不管她為什麼男扮女裝,不管她為了什麼來到傲龍堡,都不著急著在這一時半刻裡找答案,就讓她好好歇上一宿吧⋯⋯
只不過,他還是不能放鬆警戒,無痕在心裡自我警惕著。畢竟從小他就明白,判斷事情時,絕不能被私情干擾,諸如同情、憐憫、溫柔、笑容⋯⋯這些情緒都必須一一拔除,思緒才不會受到影響。
所以,在還沒有真正瞭解她之前,不能因為憐憫或同情壞事⋯⋯
再次不自覺的凝望那酡紅臉龐,無痕心裡做了決定。他強迫自己轉身,立刻離開容園。
他是傲龍堡的二堡主,他有他的責任,必須把他該做的事情做好。
—‧—
一夜無眠,天才剛亮,雞鳴才響,無痕就躺不住了。他起身趕往正氣樓,急件交代務必調查梁玉石的身家背景,他要盡快知道她到底遇上了什麼麻煩。
疾疾書寫數項要求正氣樓護衛需優先調查的幾個要點,剛停了筆,交辦妥當,無痕看見桌上新上任節度使的相關資料整理到一半,於是他順勢又坐下來翻閱一番。
朱炳金這個人,說是太師的人馬,想不到身家背景和從政經歷卻是異常乾淨簡單。薄薄幾張紙,反覆翻來看去,不知為何,無痕心裡有一股說不上來的違和感,雖說朱炳金是前幾年才與丘雲升攀上關係,但自從丘雲升兩年前官拜太師正式把持朝政之後,朱炳金就一路順遂高升。照理來看丘雲升這個老賊頭從來不會拉拔沒有用處的人,所以,這個姓朱的肯定是太師陣營裡的重要人物,否則不會在他官階資歷都尚且不足的情況下,還破格讓他以節度留後的身分參與軍政。顯然其中酬庸盤根錯節,不會簡單只有複雜,還要再仔細查調才能安心。
「二少爺,今兒個這麼早?」
聽見總管冷自揚的聲音,無痕立刻起身招呼。
「冷叔,早。您這是剛從香院過來?」
「是啊,先去向老爺夫人請個安。」
「多謝冷叔,這麼些年來,我爹娘有您照看,我與大哥方可無後顧之憂。」
昨日聽聞玉石喪父愁緒,一時之間,許多往事也翻騰心際,對於父母,無痕心中的懷想,一日未曾消減,只是深藏。
「什麼話呢,都是我份內的事。」冷叔拍拍無痕肩頭,說:「是你與大少爺爭氣,我在老爺夫人面前也才抬得起頭來。對了,二少爺這麼早過來可是有什麼要緊事?交辦下去了嗎?」
「交辦下去了。昨日那個救了大嫂的江南捕頭來訪,我想讓人查一下,以保安全。」
「好,凡事還是小心謹慎些來得好。既然交辦下去了,我會盯著的。放心吧。我瞧你多半一夜沒闔眼,要是事情不忙,再去歇會兒。最近玉娘總叼念著你們一個個不好好吃、好好睡,怪我把你們的日子給熬壞了。」
自從家變之後,無痕就一直淺眠,這麼些年下來,冷叔對他們兄弟的訓練從不放鬆,等無忌當家主事以後,大哥交代要練的功、讀的書,無痕一件也不能鬆懈,小時候聽先生說起祖逖聞雞起舞的故事,誰知到如今那故事竟已在他心裡牢靠成了印記。為報家仇,凡事總得有所犧牲,不過是每天少睡幾個時辰罷了,無痕不曾抱怨,幾年下來,每天早起倒也成了習慣。
只是無忌無痕兩兄弟花了多少心力才撐起傲龍堡的家底,冷自揚事事看在眼裡,心底除了驕傲,自然也有憂心。自從兩年前續弦娶了玉娘,有她在耳邊不時提點,他似乎也覺得自己這麼些年是把他們兄弟倆逼得太緊了。光說無忌迎娶幻兒的婚事,出發點就不良,如若不是歷經一番波折之後,幻兒確實與無忌相知相親,倘若真要把無忌的婚姻給賠上了,他還不知道自己對不對得起老爺夫人的在天之靈。
見冷叔滿臉擔憂,無痕趕緊說:
「沒有的事,冷叔放心,我事情處理好會記得歇息的,您瞧我這不正準備用早飯去呢。倒是您也別太勞累了,冷剛不在,最近需要查探的事又多,如果正氣樓的人手不足,我可以再與大哥說說。」
「調度上還過得去,真有需要增派人力的話,我會親自向大少爺提的。」
「那好,冷叔,朱炳金的事有勞你們了,聽說他這個月底就會到任,我與大哥還需要提早有所準備。」
「這事我記著,等查調的兄弟回來,我會讓他們盡早向大少爺稟報。」
相關事項都確認過,無痕就辭別冷叔,離開正氣樓。誰料他才剛跨出門檻,就看見幻兒的丫鬟小翠挨在門口候著他。
小翠對無痕福了個禮,說:
「二堡主,大夫人有請,請您早飯過後,到楊柳水榭一趟。」
「有沒有說是什麼事?」
「大夫人說,您過去了就知道。那奴婢先告退了,小翠還要上柳院去請三堡主呢。」
無痕沒為難她,只是沒料到這大嫂昨天明明也醉得一蹋糊塗,這會兒竟精神這麼好把他和無介找去,不知有什麼事?
匆匆用過早飯,無痕順路先到竹院書庫取來本書,才慢慢閒步往水榭方向走去。
走進亭裡,誰都沒瞧見,看來無介是醉得不輕,八成還在床上賴著吧。
日頭高升,還不算毒辣,亭子的設計搭配了周遭的楊柳樹,反倒容易招了風進來,吹得人舒心。就著晨光,就著清風,無痕翻開手裡的書冊,不禁看得專注起來。
過了好一會兒,無介才打著哈欠,姍姍來遲。
「二哥,大嫂呢?你說她這麼一大早的,叫我們來有什麼事啊?我這頭真是痛死了。」
無痕放下手中書冊,沒好氣的回他一句:
「活該,誰叫你不知節制,明知過量了還一杯杯的灌,回頭叫人給你煮碗醒酒湯喝了醒醒,不然,讓大哥看到了,又要不快了。」
「好啦,還不是看到梁捕頭聊得開心,一時喝得太高興了嘛⋯⋯」
無介揉著後頸,勉勉強強打起精神,這時候,幻兒手上揣著幾張紙走了過來。兄弟兩人見大嫂進來,紛紛起身打招呼。
「大嫂,你這麼早叫我們來有什麼事啊?」
無介很快坐回椅子上,手支著頭,忍不住又打了個呵欠。
「這麼早叫你們來,當然是有重要的事啦,喏,你們看!」
幻兒一臉笑意的攤開她手中的畫紙,每一張上頭都繪製了仕女肖像,無痕見狀,心頭一懍,這大嫂該不會是要⋯⋯
「這就是我收集到的北方十大美女畫像。我說你們兄弟倆也老大不小了,難道就不想娶個美嬌娘回家,像你大哥那樣,醉臥美人膝嗎?」
幻兒喳喳呼呼說著的那般自得模樣,敢情就是自封美人,要來炫耀他們夫妻情深,打算順便拿他們兄弟倆的婚事解悶了。無痕眉頭微動,心裡暗叫不妙,他可不想摻和進大嫂的作媒遊戲裡去。
無介對幻兒推上眼前的美女畫像同樣敬謝不敏,連連推辭,可幻兒哪肯放過他?
「唉呀,你就看看嘛,我說你們倆別太挑剔了,這些呢,可都是好人家的姑娘,配你們兩個綽綽有餘!」
無介哀哀叫苦,無痕昨日雖未醉酒,但此刻額頭似乎也抽痛起來,他絞盡腦汁苦思脫身之道。
突然,他眼睛餘光掃到一個人影,頓時笑著高喊一聲:
「玉石兄弟!」
—‧—
玉石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一個暖呼呼的房間裡,身上包裹著柔軟的錦被。一時之間,讓她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
猛一抬頭,一陣頭疼襲來,讓她只能掐按著前額,慢慢坐起,揉按好一會兒,才平息下去。隨著人漸漸清醒了,她終於想起自個兒人在哪裡了。
傲龍堡。
昨天她鼓起勇氣前來,本只想商借點盤纏,豈料那熱情又好客的大堡主夫人,又是留宿又是安排宴席,實在讓她不好意思推辭。
不過,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呢?到底是怎麼從宴席回到這個房間,玉石一點印象也沒有。想起自己一杯倒的酒量,玉石忍不住擔心,可不要冒犯了什麼禮數才好啊。
簡單梳洗整理,就趕緊離開房間,她得找到主人家好好賠個不是才好。
順著容園小徑,沿著水湖過了橋,一排楊柳迎風搖曳,別有一番江南風情,玉石數著楊柳樹往前走。只見前頭湖畔建了一座亭子,幾個人影或坐或立。
玉石仔細一瞧,那不正是大夫人和二堡主、三堡主嗎?正想找他們呢,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她加快了腳步往前靠過去。
「玉石兄弟!」那聲音喚得很親乎,原來是二堡主。
「恩公,你起來啦?」
大夫人、三堡主見了她,也都熱烈的湊過來。
玉石面有赧色,極不好意思的問:
「我昨天晚上是不是喝多啦?」
無介一臉佩服:
「梁玉石兄,你是我見過喝酒最豪爽的人,更何況你還是個南方人呢!」
「不可能啊,我可是一杯倒!」
「你是一杯倒啊,不過你倒了以後,又喝了很多呀!」
玉石聞言滿臉通紅,深怕昨日鬧了什麼笑話,連連抬手暗呼:
「唉呀,玉石失禮了⋯⋯」
「沒關係,只要你能這樣自在我們就開心了。」
幻兒笑著拍拍玉石,讓她別介意。無介更是隨意一手搭上她的肩,說是改天再好好喝個痛快,一向排斥讓人太過靠近的玉石,忍不住縮肩避過,趕緊轉移話題。
「咦?你們在看什麼呀?」
無痕好笑的看著玉石「兄弟」自投羅網。
「對了,恩公,我差點忘了你也是男人,你成親了沒有啊?」
玉石急忙搖搖頭說沒有。
「沒成親那正好,這是北方十大美女的畫像,你看看有沒有中意的。我跟你說啊,這是王員外家的二女兒⋯⋯」
瞧幻兒當媒婆說客當上癮了,拉著玉石一張畫像說過另一張畫像,連逃過一劫的無介都跟著在一旁看好戲、敲邊鼓。
只見玉石又是臉頰上火,推無可推,最後只得高聲嚷一句:
「唉呀,夫人,我不可能娶她們!」
「為什麼呀?」
對啊,梁『兄弟』,大家洗耳恭聽,我瞧你能說出什麼好理由來。無痕覺得今晨的睡意浮躁全都一掃而空,不知為什麼,看著玉石被幻兒逼問的尷尬模樣,他覺得特別有趣。或許是這樣的玉石,顯得不那麼拘謹、不那麼疏離,也不那麼像是打算一開口就提辭別的話來。
「因為我是南方人啊,不可能一輩子在北方生活嘛!」
玉石兄弟,我能說你這個藉口很爛啊⋯⋯
「那恩公你可以辭去公職,來北方生活嘛。」幻兒果然見招拆招,半分不帶遲疑的。
「對呀,你可以這樣啊!」無介跟著附和。
「這⋯⋯不行⋯⋯」
「有什麼不行的?我們傲龍堡家大業大,正需要像你這樣的青年才俊!我跟你說啊,我保證,你來了之後,拿到的俸祿,一定會比你當捕快還要賺得多⋯⋯」
「唉呀,不是這麼一回事,總之就是⋯⋯不行⋯⋯」
「怎麼不行?你嫌棄我們傲龍堡是不是?」
「不是不是不是⋯⋯」
幻兒打定主意的事,通常沒什麼人避得過,可不知怎地,看著玉石慌得連耳際都發紅,無痕瞧得心裡很樂,還得忍著才能不笑出來。
玉石結巴了半天,只冒出來一句:
「就⋯⋯就是⋯⋯有原因⋯⋯」
「什麼原因啊?」
幻兒順藤摸瓜的接下去問,一點也不肯罷休。
「因為⋯⋯因為⋯⋯因為我訂婚了!」
「真的啊?是哪家姑娘這麼好福氣?」
訂婚了!我說玉石兄弟,你可真是會想理由,這藉口比剛才那個更糟,等會兒我大嫂要是當了真,決定親手幫你把婚事辦了,我倒要看看你要怎麼掰出一個『未婚妻』來?
玉石眼神瞄來瞄去,不經意就對上無痕打趣的眼神,當下她就明白這位二堡主是不打算伸援手了,於是,她只能自食其力,趕緊轉移話題:
「呃⋯⋯是啊是啊是啊,咦?這是什麼院子啊,這麼大,我可得好好參觀參觀⋯⋯」
「哪個院子?那不就是你房間嗎?那哪算大,還有更大的呢,你瞧,再過去呢就是無介的柳院⋯⋯」
幻兒跟上玉石腳步一起憑靠在水榭欄邊,望著對岸的房舍,乾脆把四樓八院一一介紹起來。無痕見幻兒的注意力完全被玉石帶走,他順手就把那一桌畫像給捲了蓋了,眼不見為淨,然後擺擺衣袖,對幻兒說:
「大嫂,那就勞煩你關照玉石兄弟,帶他四處熟悉熟悉環境,我鹽鋪子還有事,先走一步了。」
「哎,無痕,你別走呀,你還沒跟我說你喜歡哪位姑娘呀⋯⋯」
無痕腳下的步伐,跨出水榭之後頃瞬加速,頭也不回。
此時不逃,更待何時?玉石兄弟,那幾位姑娘我看就由著你來消受了吧。
無痕走後,無介也立刻說他要去牧場安排訓練雪影的事,一瞬間水榭裡就只剩下玉石讓幻兒給拉著說要到處走走逛逛。玉石可沒忘記昨天大堡主在宴席上投來那駭人目光,她當真覺得還是與大堡主夫人保持距離來得好些。
剛巧有下人過來請示,於是,玉石苦思許久終於找到藉口,好不容易才擺脫這位當家大夫人的莫名逼婚行動。唉,她要是真能娶親問題也就簡單了,偏偏一切又那麼錯蹤複雜、難以啟齒。
找了個機會溜出傲龍堡,直到出了堡,玉石才算是把繃了許久的肩胛肌肉給鬆開,沒辦法,當了那麼久的捕快,還是第一次有那種被人逼問到角落裡的窘迫感。真是的,明明那位大夫人是要替二堡主和三堡主做的媒,怎麼會最後問題竟落到了她頭上?玉石邊走還心有餘悸,想想那大夫人追問人的本事,實在比他們衙門辦案還要緊迫盯人,真教人難以招架!
要不,就這麼走了算了?玉石想了想,否定了這個主意。到底石家人是好心收留了自己,既然已經答應叨擾幾天,也不好說走就走,只能先靜觀其變。
腳步往伏龍城大街的方向走,玉石不自覺得拿出她一直揣在懷裡的玉珮來。她心想,這伏龍城來都來了,就趁這個機會再打探打探石家後人的消息。
其實傲龍堡姓石,她自然是第一時間就想找機會了解看看他們會不會與石君傲的後人有所關聯。所以,方才趁著與幻兒閒聊之際,玉石不著痕跡的探問:
「夫人,請問石堡主祖籍原本在伏龍城嗎?」
「你問這個做什麼呀?」
「呃⋯⋯家父臨終前交代玉石要尋一位故人,聽說那人後來改做牧場生意,剛剛聽無介說要到牧場去,我就想問問,說不定能有什麼相熟之人可以引介相尋。」
「哎呀,這生意上的事我也實在不清楚,不如,等無忌回來,我再帶你過去問問他。」
可惜幻兒一問三不知,玉石也只能暫且作罷。在城郊巡過幾處祠堂、墓地,都沒能找到什麼消息,看來石家人並未在伏龍城落腳。當然,也有可能石家人是躲避起來了。
玉石分析過這些年一直未能找出石家有後的消息,除了石家盡滅無一後人的可能性外,另一個可能就是石家人不願意被找到。仔細想想,這個可能性反而更大,當年石家滅門,仇人未明,那個唯一從官府鍘口下逃生的山寨頭目又逃逸多年沒有線索,如果仇家的目的是要趕盡殺絕,那麼就算石家有後,怕也是不敢隨意張揚。
那麼,他們會不會就此改名換姓以躲避仇家追殺呢?如果這樣的話,那麼就意謂著不一定能從石姓查出什麼線索了?
玉石突然想起父親曾經提過石君傲的夫人娘家姓蘇,而且說不定跟去世的江南富商蘇光平有關係。這麼一想,玉石反倒是懊惱起來,也許當時她根本不該往北走,而是應該先去杭州蘇家探探才對?
玉石捏緊玉珮,邊走邊想,心裡計劃著接下來的尋人行動。
突然,聽聞一陣鑼響,是衙門公差出來張貼佈告了。
抬眼一看清那布告,玉石連忙低下頭,將玉珮藏入懷中。她伸手觸鼻半捂著臉,快步往傲龍堡方向走去。
—‧—
巡完鹽鋪子的工程進度,無痕打算接著到銀號去對帳,走著走著,就看見那位一早貢獻了許多生活樂趣的玉石兄弟迎面走來。
無痕迎上前去,正想打招呼,豈料那梁玉石竟低頭裝成沒看見自己,疾步而過。
這是怎麼回事,敢情這梁捕頭一點都沒把他石無痕看在眼裡?
真是令人不悅。無痕完全沒發現自己正不自覺的因為某人而讓情緒悄然浮上心頭。
「大家快來看看,有通緝犯耶⋯⋯」
「通緝誰啊?」
「不知道,不認識。」
「你們瞧,這還有畫像不是?」
「這誰啊?沒見過⋯⋯」
聽見百姓們你一言我一語,議論紛紛,無痕趕忙走過去查看,總算明白玉石那般狼狽落魄和不得不掩面而逃的原由了。
無痕以最快的速度,當晚就搜齊證據和線索,親上風雲樓議事廳向無忌彙報請示。
「大哥,這就是梁玉石的大致狀況。根據官府的記錄,他的父親畏罪自殺,而他攜寶潛逃⋯⋯」
「這麼說,他就是官府通緝的朝廷欽犯嘍。」
無忌翻看著無痕備妥的諸樣文件,神色凝重。
「這是官方所言,據我查實,他父親梁文生,在擔任景昌縣令期間,可謂盡忠職守、治理有方,極受百姓愛戴⋯⋯」
「既然這樣,他們又怎會遭此禍事?」
「根據正氣樓兄弟們目前傳回來的消息,民間傳言他們父子是因為得罪大官,才會被人設計陷害。照這麼說法,極為可信,以他父親梁文生的清廉為官的作派,怕是暗中擋了誰的路,我讓他們接著繼續往下查了。」
如同往常,無痕一一說出自己的分析與看法,好讓無忌能精准做出判斷。
「你說他父親叫什麼?」
「梁文生。怎麼了?」
「梁.文.生?這個名字聽著耳熟啊!」
無忌皺著眉沉吟了一會,才再度開口,做出決斷。
「好吧,總之來者都是客,更何況他還救過你大嫂,至少他在傲龍堡期間,我們有責任保障他的安全。你多盯著點,找機會探探他口風,瞭解一下問題所在。別要鬧出什麼麻煩才好。」
「好的,大哥,我會去辦。」
無痕頷首表示明白。
突然,無忌又出了聲,說:「對了,先不要告訴幻兒。」
無痕點點頭,他理解大哥的顧慮,如果這個梁玉石真的可能會帶來危險,那麼她最好離大嫂越遠越好;可要是讓幻兒知道她的恩公可能受人陷害、羅織罪名,她是不會善罷甘休的,為免橫生枝節,確實先瞞著會好一點。再說,假使那梁玉石真是名符其實的罪犯,大哥也勢必不想讓大嫂知道自己曾經錯信惡徒。
只不過,在無痕心裡一直有個念頭拂之不去。姑且不論他知道梁玉石女扮男裝的事,雖然還不知道她這麼做的原由,但以他這兩天下來對她的觀察,實在覺察不出她會是個說謊成性的奸邪歹人,更不覺得她會是那種挾寶私逃的貪婪之輩。
儘管客觀條件對玉石百般不利,但無痕也不想忽視自己的直覺。現下好了,大哥既然同意留她在堡中,至少,能夠確保她暫時的安全,也讓他有多一點時間去釐清事情的來龍去脈。
深想許久,無痕決定暫先不說破梁玉石女兒身的事,一切都等他細細調查清楚了再說。
—‧—
蟬聲鳴鳴,風和日麗。一大早幻兒就闖到容園來,拖著玉石說要帶她去熟悉一下傲龍堡的環境。儘管無忌昨晚三申五令堅持不准她帶玉石出堡,那他們在堡裡四處逛逛總無妨了吧!
玉石略顯尷尬的被幻兒拖著四處跑,耳裡聽著幻兒的介紹,可是一字一句都沒聽進去,她現在所有的心思都被昨天那張佈告佔據了。
糟了,通緝文告都貼到伏龍城來了。想不到這麼快,這下可怎麼辦?
玉石的心裡百般思緒浮起,一時間全攪和得亂糟糟的。昨兒個翻來覆去想了一夜,還是想不出該怎麼面對接下來的事。回到傲龍堡來時,她是有點後悔的,既然都回來了,在這個當頭,也不好再出去。可是,總不能這麼一直待下去吧。
要對傲龍堡的人坦露她是個通緝犯的事嗎?
每每話到了嘴邊,一對上幻兒真誠的笑容,玉石實在說不出口。
或許是她太軟弱了,這幾天進入傲龍堡這個大家庭裡,她是如此被善待,彷彿自己也是其中一分子,跟他們一起擁有家庭的溫暖,她就是忍不住貪想,假使這樣的日子能多幾天也好。
然而,她一點也不想在幻兒的眼裡看見失望和害怕。
假如將所有一切都說出來,他們會相信嗎?如果他們不信,會不會就此將她綁了交送官府法辦?她不怕死,但她還沒完成爹交代給她的任務。
如果他們信了我,萬一有一天我的身分暴露,會不會反而害得他們一家擔上私藏欽犯的罪名?
玉石當真左右為難,覺得自己景況騎虎難下。也許那天還是不來傲龍堡倒好。
一個念頭在心裡輾轉了許久,終於,玉石下定決心,儘管再不捨,她打算再多待兩天就向他們告辭。其實她早知道,「走」這個辦法就是最好的辦法,至少不能給對她有恩的人添麻煩。
只是想到未來,玉石還是會茫然得有點心慌。
「恩公,走累了吧?」聽幻兒笑著問,玉石連忙擺手搖頭。
不過是散步逛園子走走,如何會累?她就是心頭憂煩排解不了罷了。
「咱們家什麼都好,就是園子大,每日巡上一回,就得花上我大半天的時間呢。」
她們在堡裡逛了一圈,終算回到容園外的楊柳水榭,幻兒拉著玉石進亭子裡稍作歇息,還交代下人儘快送上茶食小點。
今日幻兒笑得特別開心,畢竟無忌把招待客人的事全權交給她,她也很希望自己善盡了主人責任,賓主盡歡。
「恩公,待會兒啊,我介紹我娘給你認識,她聽說你到堡裡來作客,一直想要當面好好向你道謝呢!」
「夫人,當時玉石只是職責所在,稱不上什麼大恩,你們真的不用這麼客氣,再說這些天你們對玉石款待也是樣樣周到,玉石應該感謝你們才是!」
幻兒盯著玉石看,實在很喜歡眼前這個人,臉容乾乾淨淨、姿態英氣逼人,總覺得有種說不上來的親切感。她喜歡跟玉石說話聊天,他會靜靜的聽你說,既不吹捧你,也不貶抑你,更不會因為幻兒是名女子就不屑為伍,反而知無不言。
真要說有什麼缺點的話,就是他實在太一板一眼了,如果他再這麼客氣下去,那他們就沒辦法像知心好友那般聊天了。
想了想,幻兒做了個決定:
「我有個主意,這樣好不好?咱們以後別恩公來夫人去了,我們以名字相稱,你呢,不准再叫我大夫人,叫我幻兒。我呢,也不叫你恩公,我叫你玉石,怎麼樣?」
看幻兒如此認真,玉石忍不住也點頭答應,她喜歡這位大夫人,不想令幻兒失望。
「幻兒!」
「娘,你來啦!」
這時,玉娘帶著幾名繡娘進亭子裡來。
「幻兒,這位就是當日救了你的恩公?形貌真是俊秀人品啊!」
「是啊,這位就是景昌縣梁捕頭。我那日遭人販子擄去,就是他救了我。」幻兒點點頭,簡單為兩人介紹:「玉石,這是我娘。」
「玉石見過夫人。」玉石揖手一拜。
「恩公快別多禮,你救了幻兒,照理說是我該向你行謝恩大禮才對。」
玉娘說著就要跪下,玉石大驚連忙將她扶起,不敢受此大禮。
「夫人千萬不可,玉石行事不過是職責所在,不足掛齒,你這樣做可要折煞玉石了。」
「哎呀,娘,我同玉石現今已是知心好友了,咱們就不來這些謝來謝去的禮數了。還是趕緊辦正事比較要緊。」
「喔,對對對,你不提,我都差點忘了,那咱們趕緊開始吧!」
「正事?什麼正事?」
玉石滿臉不解的望著幻兒母女。
「我瞧你這幾天老穿著同一套衣服,料想你是不是出門時太過倉促,所以沒帶。我和我娘呢,就商量著要送你幾套衣服,好方便你替換。」
「啊?」
「啊什麼?我這都把傲龍堡的繡娘給叫來了,等著幫你量體裁衣呢!」
「不、不⋯⋯用不著夫人們費心了⋯⋯」
「玉石,你別客氣,這都是我娘要送你的啊!」
「是啊,恩公,我同幻兒商量了,送衣服既實惠又能表達心意,你放心,這些衣服我會一針一線親自繡縫的。」
「就是啊,玉石,我娘的手藝可好呢!」
「不是,我不是這個意思⋯⋯啊!我想起來我還有點事,我先走一步⋯⋯」
「誒,量個身一會兒就好,很快的!來,大家動作快點!」
玉石慌得不知該如何是好,實在沒想到幻兒會臨時來上這麼一招,要是讓這幾位繡娘就這麼靠近量身,怕是要藏不住女兒身的秘密了。
一時間被一群女人團團圍住,玉石心中只能暗暗叫苦。
「娘,你瞧,玉石竟還害羞臉紅了呢!」
「幻兒,你別不正經,你瞧,你說得恩公都不自在了呢!」
在一派女子笑鬧聲中,突然傳來一個清朗男聲:
「玉石,你在這啊,我找你半天了!」
玉石張眼一看,見亭外站著二堡主石無痕,不及多想,連忙撥開身邊那些女子,往亭外衝去。
「誒,無痕兄,你來了啊⋯⋯」
不管怎麼樣,救星來了,玉石臉上堆滿了求援的笑容,只求能盡速脫身,遠離這場尷尬危險的量身行動。
無痕撥出空檔,往容園走來,正打算假借導覽之名,行調查之實。他相信有他親自相試,任憑她梁玉石不管是善是惡,必然無法在他面前遁形。豈料他人還沒走到就聽見一票女人的笑鬧聲,走近一看,就撞著了這一幕。
只見楊柳水榭的亭子裡,幻兒和玉娘站在一旁笑瞧著幾位繡娘正在給玉石量身尺寸,只見玉石僵直著身體一動也不敢動⋯⋯這、這又是在鬧哪一齣啊!
當然,頃刻間,無痕就明瞭玉石為何慌張害怕了,於是,在他還來不及多想之前,已經出了聲、喚了她,然後見她滿臉欣喜的朝他奔來。
「無痕,你怎麼來啦?」
幻兒一臉狐疑的問。
「我找他。」
「對,他找我!」
「玉石啊,你查的那個案子現在有線索啦,快跟我走一趟吧!」
「喔,好啊,我們走吧⋯⋯」
無痕玉石兩人一搭一唱,就想快逃。
然而幻兒豈是好對付的,她一手扳住玉石的肩,說:
「慢著!來都來了,量個尺寸也費不了多長時間,不管什麼案子,都給我擱著,量完再走!」
說完,就吆喝著那群繡娘繼續上前要完成任務。
眼看著幾位繡娘拿著線尺,再度圈圍過來,玉石忍不住搖著頭頻頻縮往身後,直到靠在無痕身邊,一臉焦急著希望這位人稱玉面諸葛的二堡主,能趕緊發揮一下聰明才智,好救她一把⋯⋯
「慢著!」
無痕出聲果然讓繡娘們停下腳步,但幻兒可不依,她兩手叉腰,那模樣分明在警告,要是無痕膽敢再阻攔,就要跟他沒完!
「我、我來!⋯⋯我⋯⋯來幫玉石⋯⋯量尺寸⋯⋯」
無痕的聲音越說越小⋯⋯
「啊?」
玉石和幻兒忍不住異口同聲驚呼。就連在場的玉娘和幾位繡娘,都一臉好奇的望向無痕,心想這平日裡風度翩翩、帥氣逼人的二堡主,竟然主動要替人量身,他⋯⋯他知道怎麼量嘛他?
只見無痕一把搶來繡娘手中的線尺,俐落的把線拉開。他看著玉石的眼睛,使了個眼色,希望她能盡量配合一下,這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
無痕覺得自己整個頭都在發燒,可是話已經說出口了,怎麼樣也得硬著頭皮做到底。總之,情急之下,多有得罪了。
看著無痕拿了線尺一步步靠近,眼下情況是非量不可了,玉石滿臉通紅,暗惱這二堡主到底是真諸葛還是假諸葛?想這什麼辦法?由他來量就會比較好嘛?真是⋯⋯
天啊!快劈道雷下來,開個洞讓她鑽進去吧!玉石忍不住在心裡哀嚎。
無處可逃,玉石別無選擇,只能站得直挺挺的,讓無痕替她量了身長、袖長、肩寬。
只有無痕自己知道,如果不是這麼多年下來苦練的定力,現下已經讓所有人發現他差點手抖得幾乎拿不住線尺了⋯⋯
接下來還得量三圍,方才幾次不經意的觸碰已經讓玉石尷尬到無以復加,可是都已經量到這會兒了,倒不如速戰速決,早死早超生算了!
她牙一咬,慢慢舉起手,暗示無痕接著量。
無痕這廂也不好過,剛才碰的不過是手和肩膀,現在再量下去可是會觸碰到姑娘身軀的,要是被人發現玉石是女的,他們倆第一時間就會被換上紅袍、送入洞房!他可是非得對姑娘家負責了不可。
伸頭是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就速戰速決吧!
無痕拉開量尺,環過玉石的腰,直到線頭碰著了線頭就趕緊鬆開,不過這一瞬,姑娘身上的乾爽味道,已撓得他鼻尖發癢、額頭發汗。
紅著臉,低著頭,扯著量尺線,喃喃報出尺寸:
「腰圍⋯⋯兩尺!」
其中一個繡娘忍不住冒了一句:
「哇,梁公子的腰好細!」
再往下量,伸手環抱,鬆開。
「臀圍⋯⋯三尺三⋯⋯」
這次換幻兒呼了一聲:
「玉石這尺寸,怎麼跟我的那麼像?」
終於來到最後一關了,無痕和玉石兩人都從對方的眼睛裡知道,彼此都想起掠賣人小屋裡的那一掌。該說是孽緣嗎?
上回是意外,這回可就是徹頭徹尾的難堪了。
量嗎?還是算了?⋯⋯
量吧!
玉石雙手往上舉,抓住耳朵,她恨不得能乾脆蒙住雙眼,眼不見為淨算了。
無痕拿著線尺的右手,掌心微微發熱,手指微微顫抖,目光更不敢放在玉石身上,幾次猶疑,出不了手,但是想到再拖下去也不成,只能皺眉歎一口氣,探過身,量了姑娘胸圍。
「⋯⋯胸圍,三尺三,好了,玉石,咱們走吧!」
無痕羞惱著快速說完尺寸,連忙將那如燙手山芋般的量尺往桌上一丟,兩人就頭也不回的奔出亭子去。
—‧—
飛也似的離開楊柳水榭,無痕領頭帶著玉石往後院園林小徑走去。他一路大步流星,彷彿非得行走得那樣快速,才能平緩心裡沸騰的情緒。
玉石就這麼跟著,一來是不知無痕到底要去哪?二來剛才若非有他出手相助,自己也無法順利脫身,是該好好的向他道聲謝。只不過,玉石發現更教人羞惱的是,她耳際上的熱度似乎一直沒能降溫下來。
眼看兩人快走到馬廄,無痕的腳步終於緩了下來。等到玉石上前,兩人並肩走著。
「玉石⋯⋯兄弟,方才對不住,無痕多有得罪,實在是情急不得已⋯⋯」
無痕有些遲疑的,先開口表示歉意。
「二堡主毋須記掛在心,玉石明白。玉石還要多謝二堡主出手相幫才是。」
玉石力持鎮定,畢竟江湖兒女,本該不拘小節,再說對方也沒有惡意。
「本來今日是想帶你在堡裡四處逛逛,豈料⋯⋯」
「無妨的,早上大堡主夫人已經帶我逛過了,玉石突然來訪已是唐突,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再叼擾幾日玉石就會離開,請二堡主不必太費心。」
玉石淺笑一下,順著這個機會,總算是把要離開的這件事說出口了。
照理說,玉石主動說要離開,對傲龍堡來說是最省事的結果,但是,無痕聽了,心裡就是有一種說不出的介意感。
他不想她就這麼不明不白的離開,他還有很多事沒弄清楚。
於是,他開口:
「玉石兄弟,你會騎馬嗎?陪我一同去跑幾圈如何?」
「會是會,不過⋯⋯」
玉石想起了那張通緝文告。
「不用擔心,咱們就出城外跑個幾圈,當是散散心。」
無痕喚來了小廝幫他們準備兩匹良駒。馬牽來的時候,那是二匹高大健壯的駿馬,皆是通體全黑又毛色晶亮的北方種馬。它們巨大的身形,相對顯得原本瘦高的玉石都變得嬌小了。但是,玉石非但沒有一絲懼怕,反而有股躍躍欲試的衝動,眼中映出光采。
無痕看得出她是一位善騎的騎手,由她對待馬兒的態度就明白了。同樣是江南人,幻兒就對馬匹敬而遠之,但眼前這位姑娘,騎術絕對不同凡響。
於是他率先上了馬,眼神帶點挑釁望著玉石,看她敢不敢接受挑戰。
玉石看見了,知道他使激將法,所以沒有即刻反應。
但無痕接著掉轉馬頭,只拋下一句:「走吧,我們賽一圈!」就縱馬往堡外奔去,很快的,只剩沙塵中的一道黑影。
對方戰帖都下了,豈有不戰而敗的道理,玉石不多想,也飛快躍上馬背,追著那道影子疾奔而去。
沿著小路出了城郊,玉石才明白,原來從傲龍堡後門出發,沿著城牆繞過幾片樹林,就有小門到了城外。在無痕的帶領下,他們越騎越遠、越騎越快。在奔馳的速度中,玉石覺得自己的心情豁然開朗。
多久沒有這種輕鬆的心情了?
在她二十四年的生命中,總是苦多於樂,悲多於喜,再加上職務的關係,往往要刻意令自己冷硬無情,又要時時警告自己是男兒身分,不能有一丁點兒女孩家的姿態出現,所以她總是過得辛苦,怕有一絲疏忽。
迎著日光,奔馳在北方遼闊的山林中,她晶亮的雙眼閃動著光采,唇邊微微上揚起一朵微笑;而前方那令她一路跟隨的背影,竟有如守護神般的錯覺,讓她放心,讓她心生依賴⋯⋯
無痕側耳聽著後方傳來的噠噠馬蹄聲,微揚的嘴角欣喜著玉石果然不負他的期待。出了城以後,他就不再為了等她放慢馬速,而她竟也一路跟隨,半點沒有降下速度,這倒讓他在佩服之際,也心生起較量之心了。
兩匹駿馬,一前一後,不過半個馬身,疾馳過山徑,一路往山坡上跑去。直到眼前出現了那棵大松樹,無痕才覺察過來,自己竟帶著玉石來到這個自己從未帶任何人來過的地方。一直以來,這裡都是他想要獨自一人靜靜心、整理思緒時才會待的地方,今天,竟不自覺的帶著她來了,或許是跑馬跑得太盡興了吧。
也罷,來了就來了吧,也不是什麼不能分享的地方。
無痕緩緩拉緊韁繩,讓馬兒緩下來,最後在松樹前勒停下馬。
玉石早早發現他的動作,也跟著在松樹前停馬,俐落的躍下馬匹。
玉石眼前一亮,內心讚歎。
這個地方真是人間美景。崖立孤松,乍看之下寂寥,但是前方大片寬闊草原和白雲絲絲的藍天,又給人一種極為遼闊的感覺,彷彿心靈也能跟著開展。頗有她在江南曾見過「蘆花萬頃水天闊,白鳥深沉任轉旋」的那種感動。
玉石忍不住露出笑容,因為放鬆,因為歡喜,因為第一次暫記忘記這段日子以來的種種煩憂,身心都體會到自在。
無痕望著她的笑,不禁也笑了,遠方一聲嘯響,一隻大雁滑過天際,輾轉盤旋了一陣,才越過遠山去。這不是自己第一次見到的畫面,卻因為第一次與人分享而心中鼓動。
能看見玉石暫時放下眼底的擔憂神色,無痕發現自己心裡也跟著放鬆不少。看來,跑這趟馬是值了。
「玉石兄弟,就安心留在傲龍堡吧!」
玉石聞言一愣,轉過頭來看著無痕。
無痕的目光依舊望著遠方山嵐,模樣看起來像是在說一件尋常小事。山風襲來,吹得他們衣擺飄揚,玉石恍然中,以為自己聽錯了。
但是無痕繼續說著:
「山高水闊,不管什麼難事,總有解決的辦法。大宋國境,淮河以北,想找傲龍堡辦不好的事,只怕不多。」
這是很重的承諾,這是明明白白的支持,玉石知道無痕已經知曉一切,也知道他能把話說出口,就意謂著他將以傲龍堡之力相助於她。
玉石認真看著無痕的側臉好久好久,終於點了頭。
「嗯。」
會有解決辦法的。
她相信傲龍堡的力量。更精確的說,她相信無痕的保證。
(第二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