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瓜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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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來,阿輔站這邊,阿佑站這邊,大家自己找空位露出臉哦……。」三叔公指揮著大家站位。阿輔叔叔的小兒子不知怎的大聲哭嚎,嬸嬸趕緊將他摟在懷裡,哄著他。

        「不哭不哭哦,乖哦。」

        「誰家的孩子啊?帶走啦。」站在我身旁的阿輔叔叔,仍舊和記憶裡一樣,總是喜歡搞笑。二叔公家的人總是很幽默。道地的台客氣息,加上向來自由的家庭氣氛,讓人倍感親切。美國回來的叔叔搭著哥哥的肩,方才飯局上的國際關係話題仍意猶未盡。美國回來的姑姑正用著英文,和她那不擅中文的丈夫溝通著。姑婆家的叔叔牽著女友的手,站在她身旁,討論著如何吸引怕生的外甥注意。而我像是一台攝影機,默默的、努力的,試著紀錄下這一切。一切是如此的陌生而熟悉。

        「來,看鏡頭哦!」

        「西瓜甜不甜?」

        我並沒有像大家一樣回答二叔公的問題。卻笑了。

 

        一切都始於三叔公在群組裡的一段訊息。「我們親愛的媽媽、阿嬤、阿祖,已於今年11月27號,去到主的懷抱裡了……。」

        隨意地收拾了幾件換洗衣物,踏上搖晃且滿是刺鼻汽油味的客運,從台北啟程回去高雄。座位一旁的哥哥早已昏沉睡去。看著阻塞的國道公路,耳機裡的歌曲沒有一首能撫平我的焦躁。客運一抵達朝馬休息站,走下車,快步來到吸菸區,點起一根菸。仍未完全甦醒的身體被尼古丁喚醒。我的心跳好快,感覺血液在體內躁動著,像是磁場亂了套的指北針。

        回家竟是令我如此焦慮的一件事。

        父親那邊的家族是個大家庭。曾祖母生了四個小孩,四個小孩又各自成家立業,早已擁有各自的家庭,好似樹狀圖般不斷延伸,成為了一個龐大的家族。

        曾經,我也是其中一支樹枝。

        五年前,父親與母親正式分開了。兩人的不和已行之有年,自從那封來自父親同事的曖昧簡訊,出現在母親的眼裡。一開始,他們日以繼夜的爭吵。隨之而來的是冷戰。接著最後的形同陌路。他們或許極力避免讓孩子們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一切在我眼裡就像是一部默片,縱使沒有文字與聲音,但都看在眼裡。

        這部默片持續放映了好幾年。約莫從我看字不再需要注音時便開始了。而我知道不只有我,他們也都在看。那群賦予我姓氏的人們。他們就只是這樣看著。我開始痛恨這些人們。他們在我年幼的腦海裡成了魔鬼般的存在,我覺得他們全都是欺負母親的人,全都是毀了我的家庭的幫兇。

        我沒有辦法理解的是,為什麼沒人說一句話。

        國中時,我離家去到了花蓮的寄宿學校。高中、大學的時間則都待在台北。就在離家不久後,一張我不曾親眼見過的離婚協議書,像是吹熄一支燒了二十年的風中殘燭般,燈光暗下,母親帶著四個小孩,從這個家庭離席了。

往後的日子裡,我常常會努力回想,一切發生之前的樣子。但它卻被日子給弄稀薄了。

 

在母親和我們四個小孩的家,有著一大紙箱的相簿。那都是我幼年,甚至更早之前的相片。母親總愛說:那時離開黃家,我堅持要把這些全部帶走。回到高雄家裡時,我喜歡看那些老相片。對我來說,那些相片的特殊之處,不在於他們可以喚回什麼記憶。而是一張一張拿起來,問母親:這發生在什麼時候?像是聽故事一般,確認一些我曾經在場的事實。

是的,我對相片裡的人們幾乎沒了記憶。

每張照片都訴說著一些,關於我的姓氏,我的家庭的往事。

有些甚至我就在其中,但我卻不記得。

有時候,我看著那些相片,想著:我們什麼時候全家人一起去搭摩天輪了?或是:這張旅遊的照片竟然有祖父祖母呢。甚至:這個老太太是誰?(媽媽說:很早就去世的另一個阿祖)。那些相片像是一座座的廢墟,看的見依稀的輪廓,但它曾經的樣子只能想像了。

最令我感到奇怪的,是照片裡的自己大多笑得很開心。

像那樣的笑容,我始終找不到失落的理由。

一切好似慢慢淡忘,慢慢遠離。時間一點一點的架空記憶之屋,緩慢而無聲,驚覺時卻又覺得過於快速而殘忍。

這個家族之於我,早已成為一群血緣相近的陌生人。

告別式前幾天,母親問了父親,是否能讓她一起去參加告別式。

「塵土已分,河海不同流。」他拒絕了母親的請求。

究竟是什麼樣的情感,會讓父親如此不願再見到結婚二十年的母親,我不懂。或許,一輩子都沒有機會理解。

但那些人們似乎,真的早已流向不同的大海去了。

 

一位親人的離去,讓許多親人聚在一起了。

告別式當天早上,空氣中帶著微微的寒意。高雄灰濛濛的天空一如既往。

母親載著我和哥哥來到喪葬會場。「結束了再打給我。」她叮嚀著準備打開車門的我們。

點點頭。父親不發一語的站在車門外,沒有一句話,就這樣看著我們關上車門。母親緩緩駛離。

進到會場,許多陌生而熟悉的面孔一一出現了。堂妹們如今都已紛紛上了國中,成熟的外貌和記憶裡那些活蹦亂跳的小女孩們相去甚遠。分散各地的叔叔姑姑們也都出現了,臉龐仍與記憶中相似,卻都多了一些年紀的味道。看見我和哥哥,他們的眼神都有些驚訝。他們會點點頭,或是小聲呼喊我們的名字示意。我會禮貌性的叫出他們的稱謂,點頭回應。這時從小就喜歡鬧著我玩的二叔公,一見到我們兄弟,走了過來,摟著我的肩膀。

「我們是同一國的!」小時候他老愛對我說這句話。因為我們在兄弟中同樣排行老二。「這是我們的默契。你還記得嗎?」

我點點頭。「我知道。」

突然間,我似乎看見那個哭鬧著不想和二叔公同一國的孩子,也來到了這個會場。

尾隨在親戚們的隊伍之後,從牧師手裡領過一朵鮮花,我來到了曾祖母的棺木前。我輕輕地將花放了進去,望了一眼曾祖母的儀容。蒼白而浮腫的臉龐映入眼簾,不是我記憶中的樣子。不是那個,因為我不會說台語而教訓母親的曾祖母。不是那個,以為麥當勞糖醋醬是花錢買的而叫我吃光的曾祖母。不是那個,我在她面前跳著〈你是我的花朵〉,笑得燦爛的曾祖母。

也不是那個,在充斥著淚水與爭執的冰冷客廳,無視當時目睹著一切的我,對著母親說出「孩子你可以全部帶走,但黃家的錢你一分都別想拿」的曾祖母。

不知怎的,我總覺得眼角有些模糊。因為我彷彿能看見那個,在曾祖母家裡拿著玩具刀,四處奔跑揮舞的孩子,也來到了這個地方。

 

告別式結束後,許多親戚紛紛過來詢問我和哥哥的近況。

我也見到了許多好久不見的孩子們。

和阿輔叔叔玩著忍者遊戲的那個孩子。抱怨小叔叔小姑姑都不和他玩的那個孩子。美國叔叔總愛說他「又開始哭了」的那個孩子。不喜歡堂妹們一直纏著他的那個孩子。

記得告別式開始前,坐在我的前排,剛讀小學的堂弟不斷回頭,用著好奇的眼光打量我和哥哥。他出生時,父親和母親早已分開,我也到了外縣市去了,和他自然是沒見過幾次面。

堂弟身旁的叔叔回頭。「你知道他們是誰嗎?」

「他們是阿伯的兒子,平常不會出現哦。只有這時候才會出現。」

我看著堂弟疑惑的眼睛。

是啊,有好多人,這時都出現了。

遺體送去火化後,祖父拿給我和哥哥一人一個紅包。他的髮色已不如兒時所見那般,灰色的頭髮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雪花般的白。下巴上的一搓鬍鬚,更使歲月在他的臉上無所遁形。他囑咐我們,這是「手尾錢」,是曾祖母去世時身上的財產。習俗裡,這會均分給晚輩們。他說,也記得轉交給姊姊、媽媽、弟弟。許多年沒有和父親這邊的親戚一起過新年了,祖父、曾祖母的紅包,向來是由父親代為轉交給我們兄弟姊妹。從祖父手中接過紅包的那一刻,我倏的感到喉嚨有些東西湧了上來。我吞了吞口水,忍住了。

「有空要常常回來,知道嗎?」祖父用他厚實的手掌拍了拍我的肩。

我點點頭。我聽到了。但那個當下,祖父是在和那些孩子們說話的感覺,在心頭油然而生。

祖母沒什麼和我們說話。我們之間似乎仍隔著些什麼。喪禮結束時,她遞給我們一人一張類似佛道教的符,叮囑我們回到家後燒掉,將灰燼丟進水裡,再從頭淋下。簡單交代完後,她便站到一旁,不發一語

不知道她現在是怎麼看待我們這些,疏遠的孫子。不知道是否,有過一絲絲後悔,一絲絲想念。

對了,那個抱著枕頭痛哭,在內心裡咒詛著祖母的孩子,你是否也是。

儀式結束了。大家紛紛走向停車場,準備去三叔公的家一起吃午餐。祖父要我和他一起去停車場,他要載我。我維持一貫步調,不發一語低頭走著。再轉過頭時,祖父已被我拋在身後。他邁著蹣跚的步伐,吃力地走上有坡度的停車場。突然間,我好想過去扶著他,抱著他。

和那個,在祖父家玩著積木,把祖父的房間弄得一團亂的孩子一樣。

但我沒有。

整場告別式,我沒有落下一滴眼淚。強忍著,似乎,眼淚落下的話,就代表我輸了這場,假裝堅強的戰役。

 

告別式正式結束後,當天晚上,我與一些年齡較為相仿的親戚們,一起去逛商圈,吃晚餐、聊天。有時他們會問起母親。

阿豪叔叔有次將我拉到一旁。「和你媽說,我們家隨時都歡迎你們。」

小叔叔也私下對我說,「找一天和你們全家一起吃個飯。」

美國姑姑泰然自若地說,你媽媽怎麼沒有來一起吃晚餐?

這些話語像是待兌現的支票般。我將它們謹慎的一一收進口袋。

一路上大家吃吃喝喝,有說有笑,氣氛熱絡而愉悅。從美國回來的叔叔和姑姑特別開心,他們對夾娃娃機特感興趣。沉默的阿佑叔叔看不出來是個夾娃娃高手,他默默的夾一夾,就有許多戰利品入袋,大家都吃驚不已。擅長跳舞的弟弟受街頭藝人邀請一起表演,兩人在熙攘的大街上即興跳著舞,大家都笑得樂不可支……。

攝影機仍未停下。仍在努力的記錄著。

或許,隨著每一次的拍攝,都有一個新的孩子,留在那裡,等著我哪天回來與他見面呢。

回到家時夜色已深。獨自坐在沙發上,前方的電視裡正播放著《蠟筆小新》的電影。「家人就是要永遠在一起,互相扶持啊!」小新的爸爸大聲說著。

手機震動了一下。姑姑傳到群組裡的,是一張家族大合照。

整天沒有落下一滴眼淚的我,輕輕地閉上眼,讓淚珠從我的臉頰滑落。

 

「西瓜到底甜不甜呢?」我問那些孩子們。

他們一樣沒有回答。但也都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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