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89年的夏天,
我獨自搭上火車前往岡山,
成為空軍通校新生。
入伍訓在台南官田,
明明是空軍新生卻要先來體會陸軍生活。
由於我們畢業後是以士官下部隊,
初掛階就等同於陸軍中的教育班長。
因此我們的入伍訓的強度遠比義務役更高,
台南官田迎接我們的盡是些豺狼虎豹。
「空軍都是少爺兵,陸軍則是乞丐兵,
歡迎來到丐幫大本營。」
迎接我們下車的旅長敞開雙臂邊歡迎邊說。
「我會盡其所能,讓各位死老百姓,
在兩個月時間內蛻變成鐵錚錚的男子漢。」
接著換連長上台致詞,
他的語氣中夾帶著一絲興奮。
「各位空軍少爺們,今天我能做到的,
包管沒多久你們也都會一一做到。」
排長露出笑容。
「我會讓你後悔報考軍校,
官田將是你一輩子的回憶。
讓你離開後想忘都忘不掉,
永遠都能清晰夢到。」
最後換成班長出來放狠話。
而此時此刻的我,唯一能確定的事,
就是今年的夏天,肯定會很熱鬧。
入伍訓果不其然的精彩,
上一代的老陸向來言出必踐。
從全副武裝的500公尺障礙、
到每天一早都要集合來上一趟的5000公尺晨跑,
接著就是傳說中可以走到人人燒檔的100公里急行軍,
毫無灌水成分幫你脫胎換骨。
人人在此都會得到皮膚病與香港腳,
因為部隊生活既不衛生、
腳上那雙襪子更是從沒乾過。
現代人瘦身還要花大錢到萵苣上教練課,
我們這一輩只要當兵兩個月,
瘦身效果勝過你天天到健身房報到兩年。
管它是十八銅人還是鐵牛運功散,
都沒比我們三餐每碗白飯中躺滿的米蟲屍體,
飯後爛掉的水果、
還有可遠觀不可褻玩焉的小蜜蜂,
還要更有益身體健康。
世界上再沒有小確幸一詞,
因為你所能擁有的通通都是皇恩浩蕩。
你會成天拔草拔到手指甲斷裂出血,
只為了全連僅三個可以投飲料販賣機的獎勵名額。
更別說是班長特許你能有機會哈上一根草,
為此就算讓你出賣所有兄弟你也會義無反顧。
但讓我印象最深刻的兩件事,
第一件是一開始眾多報到需填寫的表格當中,
有一面空白頁要寫上自傳。
我沒寫上我爸、只寫了我媽,
於是班長看到不樂意了,
直言問我你爸呢?
難不成你媽是聖母瑪麗亞可以同性繁殖?
於是我回答死了,直接乾脆,
因為不想多費唇舌解釋。
於是接下來就慘了,
班長痛罵死了也要給我一五一十寫上去,
你這個不孝子。
於是我因此全副武裝站在連集合場上,
頂著南部特有的毒辣豔陽站了整整一天。
第二件則是沒多久連上辦懇親會,
只要沒有家長親人前來探視的兵,
都必須出全日公差、
出完還只能待在寢室當中不能下樓。
因此別人在寢室前廣場上演一家團聚、天倫和睦的戲碼,
吃著家人帶來的美味食物打牙祭賺得一日清閒,
你要是生不出家人就只有掃廁所跟乾瞪眼的份。
於是當天懇親會我就這樣看著每個人都坐在樓下,
又香又美的吃著家裡人帶來的烤鴨跟炸雞。
還有些人的女友也跟著家人們一起混進來,
一群人在那邊抱頭痛哭,
好像自家兒子不是來受訓、而是來受死。
我就這樣一個人出公差一整天,
直到懇親會結束後班長走上前跟我說︰
「你騙我說你爸死了,
我看你全家都死了。」
其實他們個個都活得好好的,
只是我的心死了。
兩個月後我們都上空軍專用大巴,
再次回到岡山空軍通校。
這時候我們都不是死老百姓了,
我們是蠢豬、死狗,
天天被學長操到滿街跑無處逃。
軍校的日常是莫名其妙張嘴就來的體罰,
什麼對日抗戰就叫你站在操場看看太陽,
什麼桂河大橋就叫你整個人肅蹲在倒扣的鋼杯上。
聽起來很血汗但通常人人都會做到,
因為要是有一個人沒做好,
全隊所有人都要多加十分鐘。
那天天度日如年的超慢速生活,
在畢業後的今天直至今生,
我想我都無法遺忘、回味無窮。
美國名將麥克阿瑟有句話說得好,
給我一百萬,要換取我的入伍回憶,我不願意;
給我一百萬,要我重新入伍,我更不願意!
我想,這就是我軍校生活的最佳寫照。
由於我每個月匯到郵局戶頭內的6800零用金,
其中有6000都被我拿去扣富蘭克林華美基金了。
剩下800連每個月放假買莒光號來回票回台中都不夠,
因此我只能在學校中做起我的無本小生意。
誰因為犯錯到放假時被大部隊罰留校出公差,
或是逢年過節誰卻被排到留守隊上站衛兵,
只要價量相符我都能出面頂替。
還有當時軍校生流行交筆友,
但會淒慘到必須來報考軍校的同學們,
多數都是白丁。
於是我寫了整整三年的代筆情書,
交友範圍遍布全台灣各大小縣市。
隊上多數同學的馬子,
心事我通通知道。
如果妳在那三年間曾經跟空軍通校的學生交過筆友,
那妳可能其實愛上的是我,
只是妳根本不知道。
當時無論官校士校,
都很流行跟女校互校辦聯誼。
不知道為什麼空軍士校跟輔英護校特別投緣,
每次社團牽線到最後敲定的都是輔英的女生。
有一回我們社團學長牽線,
要我負責跟一個文藻語專外語系的女孩子商量聯誼。
我一開始跟她通信,後來兩人搭上線改成通電話,
最後還相約放假時在校門口見上一面深聊。
這個女孩子叫做潘明怡,
身高172公分,瘦高苗條腿也長。
個性活潑外向是射手座,
笑的時候雙頰上帶著淺淺的梨渦相當迷人。
雖然後來因為她同學嫌我們空軍士校太low了,
這場磋談許久的聯誼就此告吹。
但我跟她卻因緣際會的展開雙人聯誼,
一天到晚沒事就偷用隊上電話閒聊天。
就在見面幾次之後,
文藻辦園遊會時我也有帶同學去捧場,
雙方的感情日漸增溫。
某次我在電話中跟她說,
我對她們系上的一個女孩子有好感,
希望她身為雙方友人能擔任鵲橋角色,
幫忙替我居中牽線。
她笑笑的在電話那頭一口承擔下來,
說她保證能幫我追到那個幸運的女孩。
「可是我的個性很怕失敗,
要是事情鬧大卻沒追到感覺會很糗。」
我語氣猶疑。
「我覺得你人很nice啊,別怕,
我既然答應你就一定會幫你追人到手。
所以你喜歡的是我哪個姊妹?」
她在電話那頭為我打氣。
「那個女孩子既外向又陽光,
有著瘦瘦高高的身材,
每當她笑起來都會露出很深的梨渦。
我很喜歡她,妳可以幫我傳達嗎?」
我略帶羞澀的說。
「我想,不需要我傳達,她已經知道囉!」
她也難得的有點害羞,
「我聽說她喜歡有180公分以上、
可以逗她笑,雙頰有酒窩的男生。」
「真的嗎?聽起來我的條件很符合,
這就叫做天作之合嗎?」我微笑。
「我說過,無論你喜歡誰,
我都會幫你追到她。」她說。
於是從那時開始直到我畢業,
她每天都會寄一封信到隊上給我。
她也會在我難得沒幫同學站衛兵或出公差的放假時間,
騎著她媽那台帶著菜籃的機車,
千里迢迢的從高雄三民區騎到岡山我們校門口接我,
然後我們兩人再共乘機車騎回高雄四處遊玩。
新崛江、城市光廊、愛河畔,
壽山文武廟、中山大學與西子灣堤岸,
每個地點都遍布我跟她兩人的足跡。
當時的我們、當時的兩人,
也許有苦,但更多的回憶,
卻是那麼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