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臉的歲月

2021/09/12閱讀時間約 14 分鐘
  「狗臉的歲月」是李鴻欽老師於1993年的漫畫作品,於2021年推出新版封面。
「狗臉的歲月」第三冊新版封面
  漫畫中的時代背景是1991年,當時義務役役期仍為兩年,屬義務役大宗的陸軍仍是穿著草綠服,內容以漫畫講述作者自己當兵時所經歷的辛酸血淚史,除了新訓,還有不少退伍弟兄們經歷過的「下基地」。作者鉅細靡遺地描述關於那時代台灣軍中各種千奇百怪充滿奇人異事的內容,出版後引起很大的共鳴,可惜只出三冊便不再更新。
  我曾於小學時期在某期「寶島少年」〔應該是〕看過這本書「高地.無言」這章的連載,小時候不懂,以為內容是什麼在金門當兵戰爭時發生的悲劇。直到最近終於買了這本90年代名作的再版第三冊,就這麼巧合翻到記憶深處那段模糊的「寶島少年某期內的當兵漫畫」章節;細細品味整本書後,不禁對這一切「男人必經之路」有感而發。
  「高地.無言」內容是發生在1991年陸軍白河營區〔現為陸軍南區測考中心〕將軍山步兵崗上所發生的軍用卡車半夜回歸到基地的野營部隊內,因未注意原本的停車位架了新進弟兄(簡稱菜鳥)的野營帳篷而閃避不及直接輾過,造成2人死亡6人受傷的悲劇意外,當然以那時代軍中黑暗國防布的力量,這類有損國軍形象及士氣的事情一定是被壓了下來,以致於你現在去GOOGLE查詢這次事故是查不到的。

  長大並且當兵過後,再來看這段內容竟是如此震驚,原來過去的國軍是可以如此的視官兵弟兄的人命如草芥。這樁拿到現在早已可將整個國防部顛覆過來的意外事故,在30年前那個剛解嚴並終止動員戡亂條例的台灣,竟可以如此無聲無息的無人知曉,更不用說裡面那些在現代看來驚悚恐怖的事蹟;營長在事件過後對著新兵說:「死掉的人,別把他當人看就不用怕了,你們甚至可以把他們當作貓狗。」、帶隊長官不合理的過度磨練、嚴重的學長學弟制、不當管教等情事在那時代是多麼正常了。
  在看完本書後,有感而發的我終於願意分享自己過去這一年的種種經歷。
  美國名將Douglas MacArthur曾說過一句名言:「給我一百萬要我重新當兵,我不願意;給我一百萬買我當兵的回憶,我也不願意。」可是我卻在30歲這年,重新當兵了一次。
  認識我有段時間的朋友都知道,我是個情場勝利、球場跟事業卻失意的魯蛇,不過這一切也是自找的,21歲退伍後的我又渾渾噩噩了9年,在去年選擇再回到國軍,以「再入營」方式回到義務役時的成功嶺905旅通信連單位服役(曾當過義務役士兵利用此條款回原單位服役,以一年一簽為原則,續簽皆有豐富獎金,其餘薪資福利皆跟志願役士兵相同,等於是一年一簽制志願役)。回來時905旅已經改番號為104旅,通信連也與當初動輒百人編制的單位縮編為40人上下的連。
  以30歲高齡再次回到軍中,著實有許多的不習慣,尤其還必須以兵的身分重新開始下部隊(不用新訓),當你必須對年紀比自己小的中士甚至上士、中尉少尉等軍士官行軍禮時,肯定是剛回到軍中的我第一件要適應過來的事情(這也讓我現在對於職場上年紀高低及職位已經不會這麼在意)。再來就是勤務上的轉變,在義務役時我雖然也服役於這個單位,但因為一下部隊就被編去「待命班」站大門哨站到退伍,所以再次回到這裡不再是去待命班,而是先在連上擔任雜務兵,還接下裝備代理人業務(軍中一個單位除了參一參三參四等文書業務外,還有車輛兵器化學工兵等裝備代理人的業務),著實需要重新適應義務役時期沒有做過的事情。
  到部報到不到兩週,我就被送「泳訓」在泳訓中我第一次認真面對自己的游泳技能,在被教官於大太陽下狠操兩個禮拜後,我從只會游十公尺的旱鴨子,進化成自由式能游50公尺的基本泳將(只是後來又很少回游泳池練習了,現在可能又回到只能游25公尺的旱鴨子了)。
  回到單位後不久就接到本連可能下基地的風聲,頓時間人心惶惶,直到十月份的某天離營宣教,士官長正式宣布了此項消息,大家才終於接受這項事實並且動了起來。
  下基地就是部隊要將連上4分之3的裝備、武器、軍車、家當,通通移防到負責基地訓練的單位,接受為期3個月專精訓練,2個月基地訓練,專精訓練及基地訓練中間會有一項「普測」,驗證部隊專精訓練成效(沒過就繼續專精到下次普測過為止)普測過了才能進入「訓練十天休假四天」(簡稱訓十休四)的基地訓練,並且在最後一次的訓十休四期程,進行「基地期末測驗」就是驗證部隊這半年來本職學能訓練的期末考,結束後就能移防回到駐地。
  我們單位雖然位在中部,但並沒有因此而在「南測」下基地(就是狗臉的歲月中的台南白河營區),而是到了「北測」也就是知名的新竹湖口裝甲部隊營區進駐操練;在這之前還先移防到台中新社的中興嶺營區專精訓練一個月後才再移防到湖口營區,我與另一位同排組(我們編制在多波道排,多波道是國軍的一種傳統通信方式)的學弟沒有跟著部隊去新社專精,而是到了位於桃園平鎮的「陸軍通信電子資訊訓練中心」(簡稱通校)受多波道專長訓練一個月後才回到新社,然後在跨年年假前直接進行驗收測驗,當時在寒風8度下進行開設通信台測驗真的這輩子想忘都忘不了,結束後才跟著部隊「綁鐵皮下鐵皮」移防到湖口開始四個月的基地生活。
綁鐵皮示意圖(取自青年日報網)。
  如果以「狗臉的歲月」作者標準去看現在當兵下基地的情形,那自然現在一定是比較開明且輕鬆許多的,「野營」雖然也有,但也只是形式上架設帳棚兩頂並且只派遣「顧裝備衛哨」留在野營過夜(題外話,湖口的星空真的很美),其餘人員帶回營舍洗澡睡覺,而戰術機動轉換訓練場地也都是隔天一早全連坐上軍卡帶至原操課場地撤收後轉換,跟前人的下基地比起來真的是輕鬆不少。但如果真的可以選擇,我還是不願意下基地。
  雖然居住在營舍的時間較多,但我們連擠在三樓東側的狹小空間,一棟營舍大樓擠了四個單位,操課用的高價裝備統一塞在四樓一間庫房、每天早上就是從四樓搬裝備到一樓連集合場,晚上回來再將高價裝備搬上四樓庫房。而且這段基地期間一度遇到美方軍事人員進駐(有上新聞,我可沒洩漏機密)還不能走我們連所在的東側樓梯,必須繞道西側樓梯上下樓,對於訓練中心那些校級軍官叫我們要避開美方生活範圍,不要打擾到牠們的捧老二行徑,大家都歷歷在目(也難怪後來因為牛奶事件被上PTT爆料還上新聞)。
  另外,下基地每天頻繁的操課不說,訓練中心還硬是派遣軍車停車場衛哨勤務給我們這些基訓單位;而原本的車場哨本來就存在,並由駐地的裝甲單位執勤衛哨,又再派遣一個衛哨給所有基訓單位徒增麻煩的想法,讓人不難理解為何當過兵的人都會罵部隊中的高級長官漿糊腦了。
  每天固定吃完早餐後全副武裝,搭乘軍卡車至野外操課場地操練,訓練內容皆是開設通信台的訓練;我們「多波道」在開設中最累的環節,莫過於一開始的敲打地樁,如果操課場地土質偏硬(土下許多石頭)一支地樁就必須花較長時間「擊碎石頭」也要打下去。如果場地土質鬆軟,那對我們來說根本是天堂,因為兩三下就能將地樁打進土裡。可是上天永遠會降大任於斯人也,這段基地訓練期間,我們有8成時間都在較硬的土地上開設通信台,每天被小四歲的中士班長罵,也從一開始的充滿悔恨到後來習慣成自然。
  現今國軍重視「形式化」的訓練而不著重「實用化」,就連最基本的下部隊專長訓也是一樣。我與學弟的一個月通校受訓,由於那時的桃園平鎮多雨,在沒有辦法出去操課場地學開設通信台的情況下,教官索性只讓我們通過通信機面板操作測驗就直接結訓,故下基地後依然在摸索整個多波道通信台的開設流程,也導致進度落後,每天被班長罵成為日常。
  除此之外,基地期間遇到武漢肺炎疫情影響,上級長官要求戴口罩操課訓練,偏偏我們這排組的開設通信台是運動量極大的項目,但國軍長官就像現今疫情指揮中心每日報人數的五漢廢言一樣,腦袋像一團漿糊般死腦筋,我們也只能見招拆招,在長官看不到時偷偷拿下口罩。
  一直到基地期末測,其實我與學弟還有小四歲班長這個組合,開設通信台的時間還是馬馬虎虎,偶有佳作但總是不及格居多。在班長恩威並施,以期末測開設時間不及格就禁假兩日威脅之下,我們雖然期末測還是面對土質較硬的地,但依然將士用命將這次期末測的成績拿下,不到最好但也是勉強及格。大家終於可以機動回成功嶺休補假了。
「多波道」通信台起台照片。未來國軍不會再有多波道這種通信方式,將會以一種「數位微波」的通信方式取而代之。
  回到成功嶺後,我便決定一年役期到就不再續簽,接著去待命班站哨,就遇到武漢肺炎本土疫情爆發,休假只能留在台中哪都不能去,在軍中則是要忍受長官制定的稀奇古怪防疫規定,車輛進入營區噴灑消毒水(車內要不要噴?)、部隊集合時須保持距離(啊不集合時就不會群聚,其他時間也會保持距離?)、口罩戴全天,睡覺大家也同寢室睡,要不要睡覺也戴口罩?
  儘管疫情延燒,但我還是在服役進入倒數的最後一個月請了婚假,與愛情長跑多年的女友步入婚姻生活,畢竟是在本土疫情爆發前就決定好的事情,也象徵我們的愛情不受任何外力打擊而堅定不移吧。
  這一年,除了基地四個月及受訓一個月外,其餘有七個月的時間都在駐地度過,駐地雖然不像基地每天精實的操課,但是駐地的瑣事也非常多;每天都有「裝備預防性保養」的勤務,就是將裝備載運到二級保養廠然後放著,進行形式上的外觀擦拭「保養」。然後每個月還有「連主檢」也就是將連上的「車兵化工通」裝備做一次性的檢查,檢查是否堪用,這就與我先前提到的「裝備負責人」業務息息相關了。
  我接下了「化學」裝備負責人的業務,雖然這項業務比起「車兵工通」是比較不複雜的一項業務,但是問題就在業務交接者的不確實交接,導致我在接裝備負責人時依然是一問三不知,必須自己硬著頭皮去向其他的士官班長尋求作法,想當然爾必定先遭班長們一頓冷嘲熱諷後才會指導我。等我熟悉裝備業務後,又發現我負責之裝備受損害品項過多無法一次處理,每次連主檢都必須跟長官打馬虎眼,私底下再慢慢弄好裝備,但是自己默默地做卻依然常常被罵;或許後來退伍時有個長官說得很對:「私底下怎麼偷懶都沒關係,但檯面上該衝時就要衝第一,該假掰時就要表現得出來,當你在偷懶時自然沒有人會過問。」這很殘酷,但也是這社會的生存法則吧,君不見那些做事能力差卻八面玲瓏的人步步高升,努力做傻傻做的人則常常遇不見伯樂呢?
  「軍中就像是一個小型社會,你不是待過外面社會嗎?為什麼回到軍中最後還是離開了?」有些人或許覺得只當一年就退伍的我很可惜、很草莓,你們要這樣說也可以,但自由是金錢買不到的,在外面工作,禮拜天晚上不用提早回到公司收假,然後下班後就回家,就算有加班也是下班後就回家。軍中的「外散宿」不過是招募員騙人進來當兵的話術,想要一週四天都外散宿,假日永遠不用排留守的單位也不是沒有,但這又牽扯到靠背景、靠關係才能到這些單位;而且以現在國軍「人員精簡化,業務就複雜化」、「一個人當三個人用」的情況下,已經沒有所謂真的很爽的單位了。
  國軍這個職業,看似薪水很高,但也才跟公務員差不多(公務員還能正常上下班),時間卻是都綁在軍中,若要換算日薪、時薪,其實當兵的收入還是不算高的,唯一的優點是有著跟公務員一樣的福利待遇吧(休假我則不認同,不時的管休雖然會補假,但是當業務忙不過來時,你真的敢休假嗎?而且軍中的長官最愛用禁假來威脅下屬了)。要這樣我還是寧可再度回歸社會,繼續接受私人企業主管的蠱毒吧,自由無價。
  直到退伍的前一天,我還在被裝備交接這項業務搞得焦頭爛額,某上士甚至威脅若交接不確實就要將我記申誡,就算我退伍還是照記。這就讓人無法理解,或許身為長官他有義務將下屬的業務管好,但是對一個即將退伍的弟兄撂狠話,還是個無關痛癢的懲罰(記申誡對我退伍後求職是完全沒有影響的),這就不是管教下屬的正確作為了。
  也還好,我自己本來就下定決心不要重蹈覆轍,將裝備業務好好交接給下一任負責人,所以沒有讓那位上士的威脅成真,自己確實完成了裝備交接,沒有讓學弟們怨恨,我問心無愧的退伍了。但是那位上士的威脅,還是在這個提倡愛的教育的時代留下新的,令人詬病的管教方式。不管發生什麼大錯小錯,檢討報告、案件調查報告書,先寫一份就對了。但這樣真的解決了事情嗎?在這個已經不再有深刻學長學弟制、肢體霸凌的新國軍,取而代之的就是官與兵之間的各種管教矛盾,寫一堆廢話當悔過書就是處罰了嗎?或許對軍中的長官來說,這也是最好的處罰方式了吧!
  儘管現在也已沒有什麼肢體霸凌與嚴重的學長學弟制,但言語霸凌始終存在著國軍的內部生態中。我們單位就有一位自己本職學能沒有很好,但因為是資深中士士官,仗著年資較老,而特別愛針對菜鳥下士及士兵,講話尖酸刻薄,跟他說話不到三句就見他準備罵人,低EQ的個性讓許多士兵私底下都想打1985申訴他。但軍中現在的申訴管道真的暢通了嗎?乍看暢通的申訴管道,當你沒有逐級回報直接上達1985,就是國防部派高階軍官下來一連串的關切及「督導」讓你打1985申訴這件事變成反效果,問題越弄越大;但是逐級申訴又真的有用嗎?長官為了息事寧人,也只是將有問題、被申訴的官士兵拉去唸一頓而已,事後該員還是依然故我,維持一樣的爛個性啊。上面說的那位中士班長就是典型的例子,直到現在我退伍了還是常聽到在營的學弟訴苦這班長又刁難誰了、又講了什麼難聽的話,逐級申訴的問題並沒有獲得解決。
  終究我還是選擇結束這一年的志願役之旅回到社會。這一年雖然鳥事比較多,但也不是沒有讓人開心、難忘懷的事;跨年前在寒風8度下開設通信台驗收測驗、頂著7度寒風在北新竹車站下鐵皮、在普測前跌傷左腳、在下著雨冷氣團來襲的天氣裡於紅土的野外場地開設通信台,當天晚上直接感冒、基地期末測第一二天還下著雨測驗,整個基地感想就是一個幹字,但是這些都是我這一年來最深刻的回憶,未來也永遠不會忘記。
  隨著老婆請調到台北工作,我也一起來到闊別多年的台北,重新面對這個大染缸。31歲再次回歸社會工作,真的很需要強大的毅力去讓自己重新接受不高的薪水,但是自由無價這句話,不就是我自己所說的嗎?以前的我總是後悔自己做了什麼選擇什麼決定,現在再次走了國軍這一趟回來,很多事情已經看開,不再覺得有什麼後悔了。木已成舟,未來只要越相信自己的抉擇,人生才可以活得更快活,對吧。
提拇葉
提拇葉
我的真實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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