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鐘聲在銀雪紛飛中響起,新的一年安靜地到來了。未婚的女僕們聚在耳房裡,把戒指丟進水盆詢問未來的姻緣,占卜的歌謠把健康、財富和婚姻輪流問了一遍。奧黛塔則和姊姊在育兒室裡,用裝著穀物的小碗問問題,玩她們自己的占卜遊戲,像賽姬和瓦希莉莎1一樣,小心翼翼數著抓出來的穀粒。2
吉賽拉被妹妹反覆問同樣的問題弄到煩了,在奧黛塔第三次卜問能不能順利通過入學考試時,走到隔壁房間,請杜尼亞莎把小碗收走,恰巧聽見女僕們的歌聲:
烏鴉坐在母親身上,
又有一隻盤桓在我頭頂。
在那棟房子裡,
不需要那麼善良。
吉賽拉皺了皺眉,覺得這首歌不大吉利,縱然她不是迷信的孩子,但她沒有上前叨擾她們。不一會,女僕們換了另一首輕快的歌曲:
來會會舊日的新年吧!
他帶來了這麼多歡樂!
樹梢閃耀著光芒,
孩子們等待著禮物,
而年老的人呢──是風中殘燭,
命運本該備受折磨,奇蹟正蓄勢待發。
占卜如火如荼呀⋯⋯
同去年一樣,冬宮並沒有舉辦大型宴會,但一年一度的祝水禮3勢必要舉辦的。燙金邊的邀請函送到家中的那天下午,難得放了半天假的父親將她們喚來書房。奧黛塔沒有料到的是,這次雙親會帶姊姊和自己一同前去。
「我可以去嗎?我一定得去嗎?為什麼我們要去?」奧黛塔有滿腹的疑問和詫異。她們不是沒去過冬宮,但全都是為了參觀博物館去的,和父母一樣以賓客的身分受邀倒是頭一遭。縱使是八歲小孩,也能理解這和到舅公家喝茶是完全兩回事。
「信上說了,這次可以帶孩子們進宮。也許是沙皇陛下希望,他的孩子們偶爾能和同齡人相處。」母親猜測著。
「可是他們是五姊弟呀!」奧黛塔被這個數字嚇到了。維榭洛夫家只有兩個女兒,她壓根無法想像要和兩個以上的兄弟姊妹一起生活、分享父母的關愛是什麼樣子。
「但也只是五姊弟呀。」母親點了點她的鼻子,提醒她記得換氣,因為奧黛塔不自覺憋起氣來。最近只要她思考得太過認真就會這樣。「就像姊姊需要去上學,妳需要和列西當朋友一樣,他們也需要認識其他孩子。」
一直安靜研究著邀請函的吉賽拉突然出了聲:「皇帝陛下不是不在彼得堡嗎?那又由誰來主持祝水禮?」
「是另一位陛下決定舉辦的。這是重要的儀式,皇帝陛下必須準時出現。」父親從姊姊手裡抽回邀請函,並對她們叮嚀起來:「進宮之後,不要多說話,也不要亂跑,緊跟著我們,或去找妳們的謝爾蓋舅公。總之,不要落單。」
另一位陛下是皇后嗎?奧黛塔很想問(她一直很好奇,皇后是不是真的長得和麗茲舅媽很像呢?)4但父親已經把邀請函收起來,放進書桌最下層的抽屜裡。任何東西只要進到那個抽屜,就不會再出現、也不會被討論了,至少在奧黛塔有限的視野內是如此。
她後知後覺地擠出另一個問題:「那,列西和帕維爾也能去嗎?」
父親與母親眼神交會,他們怎麼能憑看一眼就知道彼此要說什麼呢?從她發現到雙親之間的無聲溝通起,奧黛塔就一直很好奇這神秘的管道是如何作用的。
「他們可以去嗎?」她怕父親並不打算回答她,於是又追問著。
父親移回視線,望進她祈求的眼裡──他的虹膜顏色好淡,是奧黛塔最喜歡的水彩般的淡藍──努努下巴道:「我會去寫信詢問陛下這件事。但也要他們兩邊都答應說好。」
奧黛塔開心地應好,迫不及待想去找朋友分享這個消息,卻又不免擔心,列西會想一起去嗎?會不會對他或帕維爾來說,去皇宮站上一整天一點也不有趣呢?或著,其實皇帝和皇后陛下並不想讓太多小孩參加呢?她越想越心煩,擔心著同時被兩邊拒絕的可能性,正隨著她思考的時間累積得越來越高。而且她想得太入神了,居然忘記要和父親好好說再見!
當她意識到父親拍了拍她的頭,並和姊姊說了些話後,就得馬上趕去參謀部忙了,奧黛塔才匆匆跳起,往正要穿上外衣的父親撲過去:
「爸爸,等一下!」她緊緊抱住父親,默數幾秒,喊了句「路上小心!」才離開書房,往育兒室跑去。慌張的保母瑪莎根本來不及跟上她。老嬤嬤杜尼亞莎則是沒力氣追了。
「參觀冬宮的祝水禮?」
一行人在午間散步的路上,帕維爾被弟弟和妹妹般的女孩圍在一起。兩個孩子臉上是這三個月來少有的雀躍神情,好似擠在同一條樹枝上的長尾山雀般。奧黛塔興高采烈地喊著「聽我說、聽我說!」,卻遲遲講不出話來,帕維爾只好看向弟弟。列西努力抓住空隙,試著想幫朋友解釋清楚。以至於他花了一時半會,才從他們左一句右一句的話裡拼湊出主題來。
「對呀。」奧黛塔停下來喘口氣,小巧的臉蛋因為急忙跑過來而紅通通的。「爸爸兩天前寫信去問了,然後,信來了!爸爸說,宮裡同意可以帶兩個以上的孩子去!」
她猶豫地抬起頭,「你想去嗎?我、我是說,你願意和我們一起去嗎?」
帕維爾看向弟弟。「你想去嗎?」
列西不安地交換雙腳重心,在雪地裡留下他小小的鞋印,和奧黛塔焦急地相望後,深深吸口氣:「我想去。」
「那好啊。我也一起去。」帕維爾才一說完,孩子們立即發出歡呼,興高采烈地牽起手又跳又笑的,邁開步伐跑過鬆軟的積雪,一不小心把在結冰地面上行動分外笨拙的瑪莎給忘在了後頭。他略帶好笑地看著他們從興奮中冷卻下來,匆忙跑回去找保母。
「你真的想去呀?」
在他身後幾步響起的冷澈嗓音,像剛凝結在窗沿上的凍霜。吉賽拉近乎是悄無聲息地行走著,垂在肩後的紅髮耀眼得彷彿要將空氣燒起來了。
「我不想掃興,而且他們看起來那麼期待。」帕維爾回應道,迴避了她的問題。
即便在服喪期間,帕維爾仍照常出門上學,直到學校開始放假為止,列西卻幾乎只能待在老師家裡。同理對照,維榭洛娃姊妹們也是如此。老師家又鮮少因為臨時起意而外出,遇上下大雪的時候形同足不出戶。機會難得,他不想讓弟弟失望。
「我是不想去。但顯然這不是我們能決定的。」
吉賽拉瞇起眼睛,露出一個會被大人視作叛逆的無奈神色,但很快又消失了。因為塞西莉夫人從和丈夫的對話間短暫中斷──迪米崔.齊格蒙維奇正走去安慰不小心跌倒的小女兒──與長女對上視線,朝女兒略帶歉意地一笑,顯然是猜到了他們談話的內容。
她怎麼知道的呢?母親和女兒之間都會有這種感應嗎?這同樣會存在於母親與兒子之間嗎?帕維爾有些好奇起來。
他望向喀山聖母主教堂的銅綠色圓形屋頂,回想起上次和家人一起走過涅瓦大道時,金光從屋頂尖端,一路流洩至往外延伸的兩側長柱長廊。他記得母親跟他解釋,在拿破崙戰爭時,庫圖佐夫將軍向喀山聖母求助的故事⋯⋯
一樣的街景,一樣的涅瓦河畔,那些故事卻已經是好很久以前的事了。
列西站在朋友身邊,揮起手來高喊哥哥的名字,不知道又發現了什麼。帕維爾邁步踏過皎潔的積雪,朝著兄弟走去。
註1:《美麗的瓦希莉莎》(Василиса Прекрасная)為一則知名的俄羅斯童話,講述少女瓦希莉莎被惡毒的繼母派去老女巫芭芭雅嘎家,撿拾豆類為女巫給予瓦希莉莎的其中一項考驗。
註2:水盆與穀物占卜皆是俄羅斯在聖誕節的占卜傳統。水盆占卜的特色是未婚少女把戒指丟進水盆裡,在水面上蓋一塊布,一邊唱著歌一邊在布底下摸出戒指,依據歌曲的內容,戒指主人就會在今年遇到對應的事。
註3:一月五日的主顯節是耶穌受洗的日子。沙皇會來到結凍的涅瓦河邊,鑿開冰面,飲下一口涅瓦河水,象徵來到耶穌受洗的約旦河邊進行洗禮。
註4:尼古拉二世的妻子,亞麗珊德拉.費奧多羅芙娜皇后(本名為黑森─達姆斯特的阿莉克絲),與謝爾蓋.亞歷山德羅維奇大公的妻子,伊麗莎白.費奧多羅芙娜是姊妹,兩人是維多利亞女王的孫女,同樣嫁入羅曼諾夫皇室,並依據東正教禮俗取了教名。在真實歷史上,伊麗莎白.費奧多羅芙娜於家族中的小名是艾拉(Ella),有鑑於這是虛構的故事,以及區分角色間的親疏,我另外採取了「麗茲」這個更直覺、更常見的小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