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在花園牆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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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聖誕節與新年接踵而至,然而時值戰爭,街道上沒有懸掛彩帶或節慶海報,紀念佳節的賀卡也變得低調了起來。奧黛塔求了好久,吉賽拉才願意把同學寄來的賀卡借給她看。在姊姊忙著整理學期結束的物品時,奧黛塔用指尖揀起賀卡,好像它們是蝴蝶一樣。雖然和去年流行的化裝舞會卡片1比起來略遜一籌,但依然是漂亮的蝴蝶。

「什麼是慈善捐助?」奧黛塔看見賀卡內容上的某一段寫到,姊姊的同學謝妮亞.納雷什金娜邀請她「參與」自家舉辦的慈善活動,捐獻一些衣物或文具,好來「資助」納雷什金家名下的育幼院,希望能得到熱烈回應(奧黛塔知道資助就是把零用錢捐給別人,只是大人的零用錢比較多)。吉賽拉把卡片從她手裡抽走,放進原本的信封裡,謹慎地收進抽屜。

「意思就是,妳可以捐出妳不需要用到的東西,幫助比妳更需要的人,但捐的不能是妳不想要才丟掉的。」

「像舅媽平常做的那樣嗎?」

「有點差別,但類似。」姊姊簡短地回答,很快就把奧黛塔趕出了她的房間。打從吉賽拉開始上學後,就不願再和妹妹共用房間了。

從走廊遊蕩回育兒室2的過程中,奧黛塔思考起自己有什麼東西可以捐出去。她沒有零用錢。維榭洛夫家的規定是等到上學後才能夠領零用錢,姊姊是這樣,奧黛塔當然也得比照辦理。

她太認真看待姊姊的話,以至於在自己的寫字盒和衣物箱裡不停翻來找去,仍找不到符合條件的:不需要用到,但又不能是不想要才丟掉的。衣服不行,母親會把她穿不下的衣服重新裁開做成杯墊和洋娃娃的配件,或分給需要的僕人。縫紉行不通,奧黛塔甚至才學刺繡沒多久而已,根本沒有可以拿得出手的成品。文具也不行,新年過後,她就要開始準備伊莉莎白學院的入學考試了。她必須得把法文練好。

她挫敗地蹲在書櫃前,終於挖出一疊小繪本,頓時靈機一動,起身往小花園跑去。




俄羅斯的冬天漫長得彷彿永遠不會結束,短暫的白晝轉眼即逝。在數個月的寂靜與殘酷之中,凝結成莊嚴而肅穆的美麗。有些雪花化為點綴花園矮牆的糖霜,有些佔據在枯朽的枝枒上,有些則落在少年翻閱的詩篇間,還來不及融化就被抖落。

這是康汀斯基家第一個沒有聚在一起的冬天。自從得知父親過世起,已經過去兩個多月了。服喪期間,帕維爾和阿列克榭收到了阿姨寄來的信:母親已經知道了父親陣亡的事,幸好病情並沒有惡化太多──但也並沒有顯著好轉。他們讀出了這句弦外之音,也都記得原本比誰都健康朝氣的母親,如何在短短一年內變得虛弱而蒼白,一日日迅速地消瘦下去,最終不得不放棄她熱愛的馬術。

但母親仍沒放棄透過信件關心他們過得如何,甚至能感嘆說,繼第一個沒有他們在身邊的夏天和第一個秋天之後,第一個沒有他們在身邊的冬天居然這麼快就來了,感覺太過清靜得讓人發愁。讀到這一段時,列西一瞬間笑出了聲,但又得克制住纏著擔憂的思念。

他們邊讀信邊回想上一次見到母親的模樣,卻誰也不願意承認,那個被白色死神糾纏的病人,夜裡一再重複的痛苦的咳嗽聲,還有手帕上的血汙,已經快要取代他們原先認識的母親了。就像當大雪毫不留情地掩蓋大地上的一切時,沒有留下一絲其他季節存在過的影子。

帕維爾呼出滿口白霧,把細小的雪花從書上拍掉,嘗試重新讀起來。


每當冬夜漫漫的暗影

吞噬半個宇宙的大地,

久久停滯於悠悠的沉寂⋯⋯3


「帕維!」

當帕維爾讀到一半時,聽見女孩的嗓音急促地喊道,在連喜鵲也靜了聲的冬季庭院裡格外響亮。朝著他跑過來的奧黛塔懷裡抱著一本小冊子,像是愛做夢的達吉亞娜4一樣滿眼期盼。當女孩距離他只剩幾大步時,卻緊急煞下腳步,滿臉欲言又止的困擾。

「妳有什麼事要找我嗎?」帕維爾先幫她開口。

相處了近五個月,讓他足以察覺奧黛塔總是有一股腦的話想說,​卻​不知道該如何起頭。不同於老師和塞西莉夫人對待他們兄弟倆的態度依然不變,在四十天的哀悼期間,她彷彿又把他當成剛住進家裡的陌生人,謹慎地隔起一道隱形的圍籬。但時不時地,女孩會在四下無人時湊到他身旁,將偷藏在口袋裡的糖果塞滿他的手心,然後一溜煙地跑走。

她還是他充滿善心的小小朋友,卻不再那麼暢所欲言了。

所以當奧黛塔露出鬆一口氣的表情,再度用那情緒豐富的聲調說話時,有若某個位移的齒輪被輕輕推回原位,讓履帶得以轉動,帶動整個時鐘運作一樣。

「有,我想請你幫個忙。我有一些小孩子用的書、」

「妳還是個小孩子呀。」帕維爾略感好笑地說,讓奧黛塔不得不紅著臉宣稱:

「我是個大孩子了──快要變成大孩子了!我、我就要去上學了!」她甚至踮起腳尖,好讓個子顯得更高,「所以,我不會用到小孩子讀的書了,我想把它們捐出去,但上面都有寫我的名字,所以我得把它們改掉⋯⋯可以請你幫我想想題詞嗎?拜託?」

「當然好。」他想不出有什麼理由拒絕。

奧黛塔慎重地把冊子遞給他,帕維爾也慎重地接下了。他詢問「我可以翻嗎?」,女孩點點頭。他打開硬殼書封,簡略地翻過書頁,充滿精美的插圖和簡易的文字,確實很適合小孩子。帕維爾想了一會,詢問道:

「妳有沒有想要寫上去的話?」

「有⋯⋯可是,我怕我想的不夠好。」她沮喪地垂下眉毛,原先撐起的身高也縮了回去。

「但是我聽列西說,傑金斯先生最近在課堂上都有稱讚妳的作文。」

「那是因為,我練習過好幾次類似的題目了。」她不好意思地揪著頭髮,不習慣這突如其來的讚美。

「那也把這個當作練習,多寫幾次試試看。」帕維爾提議,「妳先把妳想到的找張紙寫下來,我再幫妳看可以怎麼改。」

「真的嗎?」奧黛塔訝異地笑起來,看起來遠比他剛才答應她的請求時還要欣喜。「那我馬上回去,你等等我!呃,現在下雪了,不是在這裡,你進屋子裡等我!⋯⋯」



註1:1903年,冬宮舉行了大型化妝舞會,裝扮主題是彼得大帝的父親,阿列克謝.米哈伊洛維奇沙皇時代的服裝。因為隔年的日俄戰爭,讓化裝舞會的習俗停辦。該次舞會被稱為是最後的大舞會,也常被認為是羅曼諾夫王朝舉辦的最後一場舞會,但這並不完全正確。在這場大型化妝舞會中,有留下許多珍貴的照片,這些照片也被列印成明信片發行,一時之間蔚為流行。

註2:育兒室(nursery)是十九世紀到二十世紀前葉時,普遍存在於中上層階級住所的地方,藉以分隔大人與孩童活動的空間。

註3:出自普希金的韻文體小說《葉甫蓋尼.奧涅金》。

註4:指《葉甫蓋尼.奧涅金》的女主角達吉亞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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