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元914年,延喜十四年,塘蛙夜鳴,蟬響不絕。
大神宮深處的密殿瀰漫著一股濃烈的草藥味,時不時有女子悶在喉頭的低咳聲在五道千引間迴盪,彷彿是黃泉裡嘶啞叫喊著要回歸人間的女鬼,一聲又一聲,幾近斷氣,卻又反覆在呼吸散去的前一刻重新振奮。
被緊急派遣到密殿照料巫女姬的巫女們,不停地進進出出,端入殿內的淨水由清澈至濃紅,甚至偶有似若腐爛臟腑的深色血塊漂浮於盆中,令人難以忍受的腥氣隨巫女們的出入,充斥著整條『黃泉比良坂』。
將將結束春訪,如今早就不可同日而語的鏡巫女姬便突發惡疾,就是自認已經摸清明姬『術式』的大神宮,也無法確定這來勢洶洶的病症究竟是因為『術式』的代價,又或者是八咫鏡的詛咒再次顯現、巫女姬的生命已如風中殘燭,終於要被詛咒蠶食殆盡。
幾乎把持著鏡巫女姬所有生活起居的內宮,為了確保明姬還能在即將到來的夏訪順利出行,不僅急急忙忙地加派人手,甚至遣信至宮中懇請典藥寮配置藥物,這些日子裡更是命數名齋官舉行祭祀為病中的巫女姬祈福。
如此種種,大神宮可以說是不計代價地付出,只求明姬早日康復。
就算病症的源頭乃是神器裡『黃泉』及『五重惡劫』所逸散出來的詛咒,他們也要盡可能地延長明姬作為『容器』的壽命。
至少——
得先完成與今上的一季一會之約。
如此才能多爭取些日子,盡快選出『鏡巫女姬』的替身及下一任鏡守。
往後,無論明姬將生將死,都影響不了他們大神宮。
說來也慚愧,雖然早在一年前,明姬高燒不退時,他們就已經開始著手替身及鏡守的選拔,然而耗費無數個日月,都始終遍尋不著合適的人選。
甚至一度懷疑能完美飾演『鏡巫女姬』的女子或許根本不存在,畢竟那些曾經的人選一開口就滿是破綻,如此生澀的演技該如何在今上御前高談虛假的天命?
哪怕是為了利益,他們也不敢如此明目張膽地欺騙主上,像個傻子似地向京中勢力奉上攻擊神宮的話柄。
若非身負缺陷的姬君無法產下刻有相同術式的子嗣,他們根本無需如此大費周章。
每每想起此事,他們便不禁捶胸頓足、哀嘆出聲,可惜巫女姬為神宮帶來的利益過於短暫。
至於合適的鏡守就更不必說了,沒有任何一個家族願意獻上實力能長時間承受神器詛咒的術師。
綜觀歷代鏡守,唯有明姬一人以祭物之身,憑藉稀罕的『術式』,將自身的價值提升到神宮難以割捨的高度,甚至不禁後悔在知曉明姬的『術式』前,就因當時封印的狀態十分危急,而早早讓她與神器結下由『天』見證的束縛。
「咳⋯⋯咳嗚⋯⋯哈⋯⋯」
緊緊攥著手裡的木盆,已經不知是第幾次,明姬的唇邊滿是鮮血,混合著胃液與涎水,凌亂不堪地染紅整個下頷,雖然已經無法再咳出什麼,但胸腔深處傳來的瘙癢從未停歇,肚腹內始終泛著噁心,像是要將所有腐爛壞去的臟腑全都傾倒乾淨似地,反反覆覆地嘔血及吐出穢物。
這是咒殺里山源一郎時,展開領域並干涉此世之物生死所帶來的代價,而這份代價,遠超所想。
她的生得領域——明鏡空相,是『神域』,是無比接近常世的封閉結界,是狹縫之子的另一半本質。
那裡比起『生』,更接近『死』。
正因如此,才能迴避『天』的撥正及監視,並在結界內干涉所有因果,只要是在領域中,她便是『真正的神明』——
如映明鏡,如法空相;所思皆為真,所願皆為實。
一切籠於領域之物,都隨她心念而動,一切相,都不過剎那靈光。
可這如神之威,卻非她所能承受。
初次觸碰到領域展開的境界,就如渴水的魚終於得以暢游在水裡,連呼吸都是那麼歡快、那麼輕盈,她的靈魂彷彿也在叫喊著永遠停留,永遠——宛若嘗過黃泉飯食的女神伊邪那美命,再也無法回歸現世,最終裸露白骨、生出腐肉、被臭蛆爬滿身軀,而後徹底地被常世吞沒。
長時間停留在『常世』將她作為狹縫之子、半生半死的平衡打破,偏移至『死』的肉體唯有仰賴與神器的束縛才能緩緩回歸最為穩定的狀態。
或許『天』正是看準了這一點,才將干涉的代價定為凌遲似的延長疼痛,要她用近乎於死亡的痛苦去償還干涉生死的罪過。
究竟何時才能結束,全看八咫鏡何時能將她自黃泉拉回生死的狹縫。
「明姬大人。」
跪坐在明姬床邊侍候的宇留野行直從巫女手上拿來乾淨的棉布,悉心地為對方拭去臉上殘餘的口涎和血水,仿若對待一朵脆弱的花,小心翼翼地撫過,深怕一瞬的失手,就會讓手裡的柔軟破碎成水面的浮光。
他的神明大人看起來是如此的孱弱,好似被風暴摧殘過的枝葉,或是被大雨淋濕的雛鳥,顫巍巍地在他的掌心蜷縮取暖。
巫女姬雙目盈滿薄霧的神態既可憐又嬌軟,他的心因而止不住地發癢,無法自已地沉迷『神明』仰賴他照料的模樣。
看啊!
就是沾染了外界的污濁,明姬大人才會生此大病!
唯有他才知曉該如何養護這朵盛開在人間的天岩戶之花,也唯有他能潔淨神明安歇的箱籠,所以他的神明根本無需為那些外界的穢物目視天命,歸根結底不過就是些妄想神明垂憐、貪得無厭又目光短淺的庸俗之物。
在神宮中流傳的詛咒之說更是無稽之談。
論這天下,還有什麼人能如明姬大人這般純淨而不染一點詛咒?
那些低賤的蟲子竟敢隨意妄論明姬大人,就憑他們一身擺脫不去的詛咒餘臭,簡直可笑至極!
宇留野行直捧著明姬的臉,仔細地檢查對方臉上是否還有血漬殘留,直至確認擦拭乾淨後,才長長地舒了口氣,原本流露出些許偏執與瘋狂的眼神又重新收斂起來。
隨手將染髒的棉布放回近侍巫女捧著的木桶裡,他從另一名巫女手裡接過剛熬好的湯藥,對因聞到草藥氣味而忍不住露出抗拒神情的明姬說道:
「您該服藥了,典藥寮送來新的藥方,與先前幾副湯藥相比,多添了些涼血的藥材,味道或許不好,但對您的身子大有裨益。」
正如宇留野行直所述,他手裡那碗正散發著熱氣的湯藥,不僅蒸騰出刺鼻的味道,還能在鼻腔深處留下揮散不去的腥臭。
只是無論是『天』收取的代價抑或是展開領域所造成的傷害,對明姬的身體而言,就是再昂貴稀有的藥石都無法將她拉回『生』的一側。
明姬偏過頭,無聲地拒絕服下根本沒有任何效用的藥汁,沙啞疼痛的喉管在這些日子裡被黏稠苦澀的湯藥反覆沖刷,帶來的僅有幾近要嘔吐的噁心與痛苦,以及被草腥味逼出的淚水。
可惜那點虛弱的掙扎在宇留野行直眼裡就像是迎面撞來的棉絮,氣勢有餘但勁道不足,反而更像是孩子氣的撒嬌,連眼眸被藥味燻出的水光都是如此可愛。
於是他的心被湧出的憐愛給盈滿,有如汩汩流淌的蜜糖,不由地伸手擁抱那甜美的芬芳,親密無間地輕嗅少女頸邊染上苦澀的伽羅香。
接下來就同他所想像的那般,才把巫女姬擁入懷中,對方就立刻安分下來,乖巧地任由他將湯碗靠在唇邊,小口小口地吞嚥苦藥。
一切都是如此美好,以至於宇留野行直完全沉醉在巫女姬只於自己面前展現的柔軟,而未能覺察那雙薄煙色的狐狸眼正『目視』著遍佈周圍,時而扭曲、時而停滯,不停反覆變換著的『命』。
被宇留野行直攬住的瞬間,明姬偶然『觀測』到熟悉的『命』,那是——
足以令她忽視一切、忘卻疼痛的眷戀。
如此突然,如此必然,兩個孩子之間的誓言終於在十四年後實現。
這份雀躍為她的心注入生機,報完仇之後的迷茫就如同被朝陽衝破的霧氣,一點不剩地散去,而她的靈魂又重新在此世找到歸處的標的。
就算——
「咳⋯⋯行直,太磨大人⋯⋯又、派人⋯⋯來了嗎?」
明姬推開已經飲淨的藥碗,靠在宇留野行直的胸膛上,神情疲憊地斂起眉眼,彷若不經意地隨口一問。
乾澀且泛著苦味的喉頭使她只能磕磕絆絆地說完一句話,正巧讓臉上的倦意多了些真實,就好似真被那些多餘的侍從給擾了清淨,並對內宮的安排起了不滿的情緒。
自明姬突發惡疾之後,內宮大宮司荒木田太磨便強硬地插手原本由宇留野行直負責的密殿事宜,美其名曰是要協助宇留野行直照料重病的巫女姬,但明眼人都很清楚這是內宮的大宮司大人打算趁著明姬的價值逐漸下滑之際,打壓宇留野行直。
對內宮而言,宇留野行直不過是個小小陰陽師家族的養子,剛好有著還算堪用的術式,因偶然撿來有著珍貴『預知術式』的孩子,幸運地被祭主大人指派為巫女姬的教養者,而後又成為下一任祭主的親信。
隨著宇留野行直的地位水漲船高,這個原本是他們內宮一員的齋官開始變得無比礙眼,不知從何時起,一些被派往密殿的巫女或齋官們接連因為怪異的理由死去,即使質問對方,也只得到諸如『怠慢明姬大人』此類的理由。
這藉口看似合理,卻極為猖狂,明晃晃地根本不把神宮的規矩放在眼裡。
而祭主繼承人大中臣佑磨又總是以一句『教養姬君的人既說是,那便是。』就輕飄飄地揭過,所以宇留野行直那些放肆的行為才能一直被放過。
最後收拾爛攤子的總是他們內宮。
不過如今一切都變得不一樣了。
起初他們還無法明目張膽地對祭主繼承人的親信做些什麼,可年邁又一病不起的現任祭主大中臣伊麻呂不僅無法主事,下一任繼承人大中臣佑磨亦是忙著接手父親的工作,無人能顧得上密殿這處,作為親信宇留野行直又必須經常前去協助少主處理事務,此時正是他們內宮讓宇留野行直認清自己身份的大好時機。
若能代替宇留野行直前往京中參與接下來的夏訪,那是再好不過。
神宮內部的勢力變化有如平靜水面下的暗潮,宇留野行直身在其中又浸淫多年,對那些檯面下的爭鬥自然是再清楚不過。
他能以低微的陰陽師家族養子之身掙扎至這樣的地位,絕非單純地憑藉運氣,大神宮內部勢力的湧動,他早已察覺,並有了應對之策。
把碗交到一旁的巫女手上,而後擺了擺手讓那些巫女們全都退下,不過幾息的時間,昏暗的偏間裡就只餘他和明姬,以及不停跳動的燭光。
兩道人影在火光的投射下彼此交疊,仿若親密無間的眷侶相互依偎。
宇留野行直輕拍著明姬的背,先是垂首在巫女姬的耳尖上虔誠地落下親吻,接著柔聲安撫:
「您無須為此煩憂,將有餓了許久的雀鳥為您除去擾人的飛蛾,不多時,那些蟲子便會消停下來。」
他只不過是向外宮的大宮司度會清原稍微提了一點好處,承諾在佑磨大人繼承祭主之位後,會為他們奉齋一族說上幾句好話,這個負責大神宮所有郡領事宜的一族之長便樂呵呵地說是會重新調度編列給內宮的預算,同時讓內宮列出具體的開支條目,若有過度鋪張浪費的地方,絕不輕易放過。(註一)
至少——表面上是如此。
當年就是因為內宮的人先行一步找到鏡守的繼任者,才導致本就管控著大神宮主要事務的內宮勢力不斷擴大,外宮對此早已不滿許久。
現在既然有機會能抓內宮錯漏,又能將內宮曾經享有的好處握於手中,外宮自然是不會輕易放過。
只是宇留野行直的目的昭然若揭,外宮絕非是一個小小齋官就能支使的存在,即使那人是大中臣氏少主的親信也一樣。
他們可以不在意宇留野行直利用他們針對內宮,關係本就說不上和諧的兩個勢力早晚都有一爭,但若這場風雨唯有一人乾乾淨淨、衣衫不染污泥,也未免太說不過去。
於是外宮提出了一個條件——
讓他們選定的侍女或齋官入駐密殿。
以宇留野行直在密殿的權限,安排一兩個人確實不成問題,只是這麼做的話就相當於是讓他與內宮徹底地撕破臉。
這便是外宮的目的。
直至下一任鏡守選出,誰也別想獨善其身。
不過一心撲在『神明大人』身上的宇留野行直實際上根本無所謂外宮想塞些什麼人進來,雖不知來的會是哪個家族的人,但對他來說,左右都不過是微不足道的蟲子,只要不合心意就處理掉便是。
深受下一任祭主大中臣佑磨信任的他有著無須屈於內外宮威脅的底氣。
「唔,是嗎?如此⋯⋯甚好。」
像是終於鬆了口氣,明姬輕輕地頷首,聲音聽起來都多了些氣力,不管宇留野行直誤會了什麼,她都不在意。
現下更重要的是——『命』已漸趨穩定,模糊之處也不會造成任何變數。
這一切都是為了她卑劣的私心。
即使清楚明白有她介入,『命』就會變得極其不安定,可她依舊想要實現童年的約定,就算——
就算⋯⋯
八重根本不是為她而來⋯⋯也無所謂。
——
外宮派來的人在五日後便抵達大神宮,宇留野行直作為主掌密殿事務的齋官避無可避地需要前去接應,更何況他與外宮之間有著交易,為了讓外宮能安心地和內宮互咬,這點表面功夫還是得做。
他就佇立於殿前,看著唯一的過道上,有幾片泛黃的枯葉被夾有夏季暑氣的熱風卷過,而午後的艷陽穿過枝葉,變成無數重疊的光斑撒落地面。
被樹群圍繞的密殿與供奉著天照大御神及豊受大御神的兩座內外宮正殿相距甚遠,如此建造的理由是萬一八咫鏡的封印出了任何差錯,能縮小災害的範圍並有效地隔絕詛咒。
若非明姬當前確實需要有足夠的人手照料,而內宮又想趁機擠去宇留野行直的位置,派遣了比實際需求還要更多的巫女前來侍奉,否則這處理應渺無人煙,唯有蟲鳥在林間跳躍,是他宇留野行直與『神明大人』同棲的箱庭。
藏於樹間的夏蟬不知疲倦地鳴叫,此起彼落又像是永無停歇之時,讓人心不由地浮燥起來。
算算日子,距離夏訪確實剩沒多少時日,大神宮內部什麼心思都有,仿似出蟄的蟲蟻,躁動無比。
兩名端著水盆或衣物的巫女戰戰兢兢地經過宇留野行直身旁,哪怕汗水自額前墜入眼中,哪怕視線因此變得朦朧,她們都不敢在對方面前隨意地抬起衣袖擦拭臉上的汗漬,她們的一舉一動隨時都有可能變成罪過,而後萬劫不復。
有關這個男人的事蹟早已在巫女間流傳開來,駭人聽聞的故事從被野獸分食至拔去舌頭應有盡有,雖不知哪些才是訛傳,但這些傳聞中最大的共通點便是——冒犯鏡御前大人。
所有遭到宇留野行直處置的人,都是因為他們『冒犯』了大神宮珍貴的『預知術式』持有者、深受今上陛下賞識的鏡御前大人,並且那些巫女或齋官在被懲罰後就徹徹底底地消失在大神宮的某處,就像從來不存在般,他們的身影無人再見。
從此,宇留野行直在地位低下的巫女及齋官心中成了盤踞密殿的大蛇,更別說這條大蛇還能驅使式神,對那些根本無法目視詛咒的人而言,那份恐懼尤為濃重,誰也不知道這條蛇何時會暴起咬斷他們的咽喉。
這頭巫女們在想些什麼,宇留野行直並未分神去注意,他的心思全在外宮稍早傳來的書信上。
據信中所言,即將到來的會是將要負責服侍明姬的近侍巫女,那人遠從筑州而來,是由菅原氏引薦的、頗有經驗的侍女。
菅原氏是什麼心思倒也不難猜,無非是想借明姬大人的手返回京中,畢竟自道真公與他們一族被流放至筑州已過十三年,恐怕再也按捺不住想要回到朝廷的心,能插手神宮的事,或許是與外宮有些什麼交易也說不定。
「呵。」
宇留野行直嗤笑一聲,對那個充其量只能算是公卿家走狗的侍女並不放在眼裡。
在殿前等了約有一刻,他才終於看見一名齋官帶著身量約五尺左右的女子朝著密殿走來。(註二)
那名女子已經換上神宮統一發配的巫女服,相貌端正,黑色的長髮整整齊齊地束在腦後,看起來確實是一副能幹又俐落的模樣。
而當狩衣上繡有外宮宮紋的齋官將人帶到密殿前時,明明已經見到候在一旁的宇留野行直,卻失禮地視若無睹,甚至一絲目光都吝於給予,只是高高地揚起下巴,示意自己已經完成外宮大宮司度會清原所交代的任務,接著便一句話都不說地大搖大擺離開。
內外宮之間早已存在的齟齬不會因為宇留野行直跟他們有著合作關係而消弭,這樣的反應是再理所當然不過,宇留野行直對此也習以為常,表情無動於衷。
唯有那名女子禮節周到地躬身為齋官送行,直到對方的背影消失在重重樹蔭間,才起身來向宇留野行直介紹自身來歷——
「小女子名為八重,受清原大人之命,前來侍奉鏡御前大人。」
語氣不卑不吭,女子的儀態無可挑剔,顯然曾在名家磨練過,他也能感知到眼前這名女子同樣也是一名術師。
但說不上是什麼原因,宇留野行直總覺得此人讓他莫名的有些不快,於是他的聲音不由地隨著心情染上刻薄的味道,不冷不熱地回應道:
「行了,既已來到密殿,哪些事該做、哪些事不該做——作為近侍巫女,便好自為之,若是冒犯了尊貴的姬君,別怨我沒提醒妳。」
連向即將擔任明姬近侍巫女的女子說出自己的姓名都不樂意,宇留野行直只是做出手勢讓這名叫做八重的女子跟上自己。
然而,即便宇留野行直不曾提及自己的名字,女子也準確無誤地喚出他的姓氏:
「是,宇留野大人。」
要說外宮沒有向女子交代過什麼絕無可能,甚至宇留野行直都能預料到,往後密殿內發生的一切都會藉這名女子的嘴傳達至外宮。
儘管一切都在他的設想中,但心底還是忍不住又多了幾分不滿。
待佑磨大人正式接手祭主之位、大神宮的局勢塵埃落定,這名菅原家送來當作棋子的女子,也就不必留著礙眼了。
⋯⋯
推開殿門,就能看見密殿內部與尋常四面向外開放的宮殿構造不同,是被特殊的咒術給扭曲擴張後的空間,才剛踏入其中,便被幽深的黑暗吞沒,除了眼前被繪滿咒文的隔扇與逼仄廊道兩側的幢幢燭影外,再也看不見其他多餘的物件。
「既是奉清原大人之命來到此處,想來妳該清楚知道——這是什麼地方。」
宇留野行直帶著跟在自己身後的八重穿過前面幾道千引,雖覺得這個外宮派來的人怎麼看怎麼不順眼,可攸關神器封印,他還是得好好說明千引的作用,以及必須遵守的規定。
「是的,這裡供奉著天照大神的御神體,更是鏡御前大人的住所。」
如背誦般,八重一字一句地說出眾所周知的『正確答案』。
八咫鏡中究竟封印著什麼,唯有皇室及大神宮內的高層知曉,哪怕是掌握天下咒術及咒具的陰陽寮,也僅僅知道供奉在神宮的神器裡,封印著某種惡毒的詛咒,但詛咒具體究竟是多『惡』,他們卻從未刺探成功過。
那是一旦暴露於人前,就會引起世人恐慌的災厄。
是皇室與大神宮保守了千年的秘密。
也是下一個千年他們必須要繼續隱瞞的秘密。
「夠了。」
臉上浮現出一絲不耐,宇留野行直不禁懷疑這個菅原家派來的侍女是在故意裝傻。
就算菅原家在十三年前就被流放至遙遠的筑州,也不可能完完全全地對神宮一無所知,更何況道真公還在世時亦是虔誠的信徒,每逢祭祀必定前來神宮觀禮,以他當年身居高位又擔任右大臣的身份,即便沒能像陰陽寮那般掌握所有咒術情報,肯定多少知道些與八咫鏡封印相關的消息。
他那在陰陽寮裡就任少允之位的兄長也曾提及菅原氏的術師資質,據說他們一族還有著只在他們一族血脈中流傳的家傳術式,但當世人將視線轉移到他們政界以外的能力時,他們一族已經被流放到遠在南方的筑州,所有與他們一族相關的消息都被有意地封鎖,不再輕易叫人知曉。
雖不知菅原氏究竟有著什麼樣的家傳術式,但至少肯定有著不亞於京城陰陽師家族的實力,以至於在道真公含怨逝世後,才能傳出道真公化作怨靈、詛咒整個京城及罪魁禍首藤原時平大人此類的傳言。
若他們一族的能力為真,那麼曾經跟隨道真公前來神宮參拜的菅原氏族人更不可能一點都沒察覺神器八咫鏡中蘊含著詛咒。
既然如此,沒道理這個同樣是一名術師的菅原家侍女不知道所謂的『正確答案』,不過是糊弄那些不具備術師資質的人的說詞。
堪堪在第四道千引前停下,宇留野行直轉過身來,垂首面向似乎並不覺得自己的回答有任何不妥的八重,語氣譏諷:
「別以為沒人知道菅原氏想做什麼,若妳還愛惜妳這條微不足道的性命,就繼續管好自己的嘴,別將不該說出去的事透露半分,也別想利用明姬大人來實現你們那骯髒的目的。」
語畢,宇留野行直注意到八重在他提到明姬大人時,眉宇間起了些許微妙的變化,神情不再是原先那副平靜無波的模樣,連身上的咒力也波動的一瞬。
看來菅原家果真把心思動到了明姬大人身上,否則這名侍女不會有這樣的反應。
或許對方真的聽進了他的告誡,只見八重立刻順服地彎下背脊,躬身致歉,姿態是他常在一般僕從身上見到的卑微。
雖隱約覺得對方的反應有些奇怪,但又實在抓不出任何錯處,最終宇留野行直只是皺了皺眉,讓八重繼續跟上自己。
「密殿裡有五道千引,每一道千引皆是一重封印,是用以隔絕詛咒的結界,唯有完全閉合時才能令上方的咒文產生作用。」
拉開最後一道隔扇,宇留野行直接著補充:
「切記,一旦開啟,便速速通過,並立即關上,一絲縫隙都不可大意,若有疏忽,則嚴懲不貸。」
隨著這句話,他唰地一聲迅速拉上千引,讓中斷的結界重新運作,在能目視咒力運作的術師眼中,可以清楚看見隔扇上方繪製的咒文就像是突然間被賦予靈魂,有淡淡的紺色幽光沿著咒文的筆觸遊走。
過了最後的千引,便是安置神器及平時接見求取『預言』之人的正殿。
然而此刻並沒有過去貴人求見時的榮景,僅有幾名身染污血及穢物的巫女往返於正殿與偏間之間,她們端著水盆來來去去,時而清洗有著點點紅漬的布巾,時而又捧著乾淨的衣物進入偏間,看起來忙碌非常。
可她們辛勤工作的模樣沒招來任何褒獎,只得到一聲不屑的冷哼。
宇留野行直的到來,先是讓巫女們的動作一滯,接著便神情僵硬地繼續手上的工作,然而身軀卻不受控制地顫抖著。
「妳的工作就和她們一樣,除了不能讓明姬大人離開密殿之外,明姬大人需要什麼就滿足她。」
沒有多為自己態度進行解釋,宇留野行直揚起下巴,敷衍又輕蔑地向八重示意那些巫女們現在正在做的事就是未來對方將要做的工作。
「是。」
彷彿對巫女們驚懼慘白的臉色懵然未覺,也不在意宇留野行直那藐視的作態,八重低眉順眼地應答。
此刻她的表情淡然,讓人難以看出她究竟在想些什麼。
這又讓宇留野行直心裡多了幾分在意。
「過來吧,明姬大人已經在等著了。」
暫時將一些疑慮壓在心底,宇留野行直讓八重繼續跟著他進入偏間與身子遲遲不見好轉的巫女姬見面。
才剛揭開用來分隔正殿及偏間的御簾,一股濃烈的草藥味就混雜著血腥味撲面而來,明明是令人難以忍受的味道,宇留野行直卻神色如常,甚至緩和了面對外邊巫女時有些譏諷的表情,轉變為面對重要之人時才有的寵溺及溫和。(註三)
他快步來到帳台內的床褟邊,溫柔地扶起不停低咳著的巫女姬,接著親暱地在少女的耳邊低語:
「今日您有感覺好一些嗎?」
一直跟在宇留野行直後頭的八重,見那個男人從懷裡拿出一柄木梳,理所當然地就開始為明姬梳理因為久臥而有些凌亂的長髮,原本平淡的表情終於有了一絲裂痕,只是很快地又被她收斂,沒有叫任何人發覺。
「唔⋯⋯這回是清原大人派人來了嗎?」
沒有回答宇留野行直的問題,明姬精神有些懨懨,蒼白的臉色對比前幾日並沒有任何好轉,那雙薄煙色的狐狸眼轉了轉,最後將視線落到八重身上,表現出來的模樣卻像是第一次見到八重。
朦朧的視野並不能叫她看清八重長大後的模樣,但依舊能『目視』其餘的一切。
就與她先前所『觀測』到的一樣,過了十四年,她終於——
終於,等到了八重。
可她們的再會源自於人心的謀算,沒有感人肺腑的擁抱,或是一聲約定實現的感嘆,她們只能暫時站在棋盤的兩端相望。
『目視』著八重身上的『命』,她有了別的打算。
錯以為明姬只是單純對外宮派來的侍女感到好奇,坐在明姬身後專心為其梳髮的宇留野行直沒能看見他的神明大人面對著那個菅原家派來的女子,流露出什麼樣的神情。
「啊,此人將作為您的近侍巫女陪侍左右,與先前一樣,您只需要安心養病就好。」
將最後一縷翹起的碎髮給梳平整,宇留野行直絲毫沒有要將八重介紹給明姬的意思,言語間帶著對八重的輕慢。
他從來都不覺得這些人員變動是什麼值得一提的大事,畢竟多數近身侍候明姬的工作都是由他親自操持,那些人的作用充其量就是當他不在時替他照料明姬大人,或是進行些打掃殿內的雜務,本就不是值得明姬大人放在心上的存在。
明姬對宇留野行直所說的話沒有做出任何反應,只是點了點頭,緊接著又是一陣無法自抑的低咳,然後被身後的宇留野行直輕拍著背脊,平復躁動的肺部。
期間,站在一旁的八重始終低垂著頭,並未在宇留野行直面前展現出任何積極的反應,像個偶人似地對病中的姬君完全無動於衷,若這是在一般的貴人家,或許會被視為工作上的懈怠、輕易不會被饒恕的過錯,但在宇留野行直眼中,就成了極為有眼力見,終於讓他覺得順眼一些的優點。
密殿的近侍巫女不需要做任何除他命令之外的多餘的事,也不需要任何無謂的熱情。
想著這個菅原家送來的侍女或許還有些值得一用,又正好明姬再過一辰刻就要服藥,宇留野行直輕輕地抹去巫女姬臉上因為咳嗽而沾上的唾沫,接著對八重說道:
「我該去給明姬大人熬藥了,這裡就先交給妳看著,做得到吧?」
「是。」
對於宇留野行直的問題,八重只是將頭顱壓得更低,立刻應道。
這讓宇留野行直不由地深深看了八重一眼,遺憾的是,就算已經看多了對明姬大人能力趨之若鶩的俗人,他也沒能看出對方究竟是真的對神蹟般的『術式』不感興趣,抑或是裝模作樣的功夫爐火純青。
之前的近侍巫女每逢這種能夠與鏡巫女姬獨處的時刻,即便臉上故作平靜,眼中仍會洩漏出來不及掩飾的欲望,但這個菅原家送來的侍女至始至終都不曾展現出一絲對『預知術式』的渴望。
心中雖然有著諸多懷疑,不過礙於他真的該去準備明姬待會該喝的湯藥,只能在接下來的日子裡繼續觀察,無論如何,接下來內外宮就要亂了起來,他還得靠著這個代表外宮勢力的侍女來對付內宮伸得太長的手。
宇留野行直在腦中迅速地定好日後對八重的安排,就在明姬的指尖上落下一枚親吻充作道別,隨後便起身邁步離去,留下偏間中的兩人沉默對視。
看不清此世之物的明姬只能模模糊糊地知道,曾經跟她一樣小小的八重不僅變高,體態似乎也變得更加健康。
這讓她確信,當時讓八重離開她身邊、離開鈴鹿,果然是最正確的決定。
或許是明姬『注視』了太久,那眼神又太過複雜,最終八重嘆息了一聲,來到明姬的床褟邊,跪坐下來,輕輕地問道:
「您需要我做些什麼嗎?」
長大之後的八重聲音不再像幼時那般稚嫩,聽起來既成熟又溫和,宛如明姬曾經在祭祀時聽過的笛音。
「咳咳⋯⋯唔,那麼——」
忍住喉間的瘙癢,明姬恍然間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幼時八重和椿都還在身邊的日子,那時的她也像現在這般躺著,而八重看她發燒難受,總是焦急地問她需不需要些什麼。
過往的回憶突然變成勢不可擋的大浪,掀走所有顧慮,只留下深深的思念。
於是,伊勢的鏡巫女姬、世人耳中的鏡御前大人,暫時拋棄了那些身份帶來的包袱,單純地作為『黑瀬明空』向她許久未見的親人說出請求:
「能為妾身⋯⋯摺一只鶴嗎?」
註一:根據資料,度會氏是伊勢神郡中的郡領奉齋氏族,顧名思義是從神宮領中的八個神郡收取社領(類似稅金),並用來支付神社所有營運需要的開支,包含祭祀或是維修。在本文中,外宮度會氏就是從屬於大中臣氏,並協助管理大神宮所有金錢事務的一族,然後內宮荒木田就是負責處理大神宮內大大小小的雜事。
註二:一刻約現代三十分鐘。
註三:御簾是宮殿或神社中用來分隔兩個空間的高級簾子。帳台則是有點像是被蚊帳包覆起來的臥榻,是寢殿中睡覺的地方,應該算家具。
千年前的設定做了一點微幅的調整,然後行直這傢伙無敵難寫
又要變態、又要有腦,蟲蟲覺得快要人格分裂_(:3 」∠ )_
伊勢神宮還被蟲蟲黑到不能再黑,寫內外宮之間的鬥爭快燒完腦細胞,下一章還要繼續鬥爭
嗚嗚嗚嗚嗚嗚嗚噁_(´ཀ`」 ∠)_
這一個章節的內容跟前面幾章比起來稍微少一點,不過接下來幾章可能就會偏多,畢竟要把千年前這邊的時間線收個尾
事實上這部千年前和千年後的時間穿插應該算是特色之一(?),所以沒意外的話下一個篇章也會繼續,但是就不會像神宮篇這麼頻繁,比較像是在交代千年前的一些相遇,而不是像神宮篇這樣主要是在交代設定
其他應該沒有什麼特別想講的了,腦細胞已經用完惹_(´ཀ`」 ∠)_
那麼我們下次的更新見~_(´ཀ`」 ∠)_
預告等蟲蟲想到再加⋯⋯_(´ཀ`」 ∠)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