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蛾正道前一晚才剛經歷過衝擊的大腦完全無法理解梶田先生現在所說的每一個字代表著什麼意思。
「您說⋯⋯什麼?」
他的表情空白,事情來得太過突然,夜蛾正道下意識抗拒著去聽懂這對他而言實在難以接受的消息。
雙腿彷彿被冰雪覆蓋,只能麻木地僵在原地,連周圍那些高專的孩子們都忍不住擔心地頻頻在他與梶田有沖身上來回張望。
一時間,訓練場上充斥著死寂的靜謐,西落的斜陽不知何時變成了灼目的橘紅,在黃昏時分燒出不祥的光。
「夜蛾先生!請您⋯⋯咳⋯⋯請您振作點!」
咳嗽遲遲未好的梶田有沖同樣面色難看,在發現夜蛾正道狀態有些異常後,逼迫自己斂去所有驚慌,強打起精神對著在他一路的陪伴下成為一級咒術師的孩子厲聲喊道。
「現在還來得及,對方⋯⋯咳咳,有提出條件,暫時不會有事的。」
聲音裡混雜著壓抑的低咳,梶田有沖忍下喉間的不適,接著拍了拍夜蛾正道的肩試著讓對方打起精神:
「我們一起來想辦法吧!會沒事的!」
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夜蛾正道六神無主的模樣,與平時就算面對再危急的情況也能冷靜分析情勢的樣子大相逕庭。
不過他也沒資格說夜蛾先生,剛接到消息時他也曾希望那不過是個惡質的謊言,然而——
——「要我放人可以,只要你們放了我們首領。」
不知道對方究竟從哪裡得知他的手機號碼,接通後就開始談起條件,甚至理所當然地認定夜蛾先生就是領導看守著根引道護的咒術師的總負責人,這個決定明明才剛在前一天的高層會議中確定下來,但一個理論上不該得知這些內部消息的詛咒師卻已經知道了誰是負責著這件事。
他懷疑過這或許是欺騙他們釋放根之引首領的的手段,不信邪地撥通夜蛾夫人的手機,但最後所有希望都在無止盡的忙音中破滅。
意識到事情的走向似乎真的朝著最糟糕的方向偏移,他當機立斷地找出了央實就讀的幼兒園電話打過去,卻只得到央實已經被媽媽接走的消息。
聯繫了那附近周圍負責情報的窗,也沒人發現麻咲與央實的具體行蹤,彷彿剛從幼兒園離開就瞬間從街道上失去身影,只有些許不在紀錄中的咒術師殘穢在她們會行經的路上留下。
幾乎已經可以確定——
那並非是什麼危言聳聽的威脅,而是夜蛾夫人與央實確實已經落入根之引手中,並且那個詛咒師集團正在企圖以此要脅夜蛾先生將他們的首領從高專封印罪人的密室中放出。
只由一方提出條件的協議除了妥協之外沒有任何商議空間,『根之引』的詛咒師這是在逼迫夜蛾先生為了家人成為咒術界的罪人。
放過詛咒師集團首領的罪名足以讓夜蛾先生成為下一個被處刑的對象,畢竟咒術界的律法對平民咒術師而言,生與死只需要一個錯誤的選擇。
梶田有沖隱約感覺,一波看不見的暗潮似乎正對著夜蛾正道洶湧而來。
不得不說,根之引的這步棋確實精準地扼住了夜蛾先生的咽喉。
如果是一般的咒術師,或是有著悠久歷史的家系咒術師,也許會選擇放棄家人的性命,畢竟這對已經在死亡的命運裡負重前行的咒術師而言,實在太普通不過,又有多少人願意背負罪名死去?
更別說,平民咒術師因為自身的異常,大多都與看不見咒靈的家人之間存在無法跨越的隔閡,就算關係稱不上太糟,但也絕對稱不上是好,這樣的咒術師幾乎不可能為了家人作出自我犧牲這樣的事;至於家系咒術師就更不必說了,以悠久家族歷史及家傳術式為傲的他們,絕不會親自打破律法,要是他們的家人遭遇襲擊,只會被認定是能力有著缺陷的不良品,就算死去也不會獲得任何憐憫。
唯有溫柔到了極致、深愛著家人的夜蛾先生會願意為了拯救家人而親自將自己投入地獄。
或許是他的激勵起了作用,在訓練場上所有人的注視下,夜蛾正道終於有了動作。
他看見他從對方十七歲起就一直照看著的孩子,顫抖著手,彷彿拒絕相信耳中聽見的一切般,拿出手機一次又一次地撥出通話,接著因為遲遲無人接聽而一遍又一遍地被掛斷,最後像個迷路的孩子一樣,無措地望向自己。
那個眼神裡所包含的情緒實在太過複雜,梶田有沖只能勉強從中讀懂那沈重無比的自責與痛苦。
但那又怎麼會是夜蛾先生的錯呢?
被夜蛾正道的情緒感染,梶田有沖不由得也感受到了那種心臟緊絞的疼痛,他抿了抿嘴,放棄再說些什麼讓對方冷靜些的空話。
連他都難以做到的事,又有什麼資格對妻子女兒都下落不明的夜蛾先生提出這樣的要求?
梶田有沖索性跟周圍的學生們打個簡單的招呼後,就推著精神狀況欠佳的夜蛾正道來到閒置的會議室裡坐下,接著從一旁的架子上拿出茶包及紙杯,沈默地泡好一杯熱茶遞給對方。
他能做到的只有在這種時候給予對方陪伴,安靜地等待那個備受所有人信賴的一級咒術師找回平時的狀態。
夜蛾正道機械性地接過那杯散發著清香的熱茶,茶湯上方冒出的蒸氣漫過鼻尖,隨著呼吸一同進到肺裡,但他卻無法感受到絲毫溫暖。
空氣裡似乎混入了冰冷的砂礫,每一次吐息都在肺部刮劃出糜爛的瘡口。
密密麻麻的疼痛隨著認知到自己給家人帶來的傷害越發難受。
他的思緒被捲入一個無法掙脫的沼澤,黏稠晦暗的想法不停地將他往深淵拽去,他被泥漿淹沒了口鼻、矇住了眼睛,鼓膜在耳中傳來低鳴,不停地在他腦海裡低語——
「不正是你給這個家帶來詛咒的嗎?」
是啊。
不正是他給這個家帶來詛咒的嗎?
他的信念、他的職業、他的願景,全都是詛咒。
要是——
要是,麻咲和央實最後真的因為他⋯⋯
「⋯⋯先生!夜蛾先生!」
梶田先生的聲音衝破迷霧,用力撕開了讓夜蛾正道迷失自我的混沌。
這時他才如大夢初醒般回過神,曾經一度停擺的大腦終於重新運作起來,勉勉強強地用乾澀的嗓音擠出一句話:
「⋯⋯那個條件,是什麼?」
「是讓您⋯⋯咳咳,交出根引道護。」
因為看到夜蛾正道彷彿深陷惡夢般的神情,才忍不住出聲喊醒對方,梶田有沖不知道為什麼今天的夜蛾正道總是一個人不停地鑽牛角尖。
是他還不足以讓對方信任嗎?
看著這樣的夜蛾正道,他做出了決定。
一旦夜蛾先生選擇釋放根引道護,並被咒術界高層定罪,他也會跟上對方的步伐。
同罪也好,共犯也好。
他手裡的所有資源將會在那一刻發揮作用,無論結果是死亡或是生還,他都會用盡一切手段與總監部對峙,就算最後必須要他獨自攬下所有罪責也無所謂。
因為夜蛾先生是咒術師們的希望,理應有著更加幸福且光明的未來。
不知道現在站在自己對面的梶田先生到底做了什麼打算,夜蛾正道在聽完詛咒師的條件後,就垂下頭陷入漫長的沈默之中。
他該如何選擇?
他能如何選擇?
口袋裡放著被店員用心包裝起來的蒲公英造型髮夾,是他準備好要在今天交給央實的生日禮物,上面軟乎乎的絨毛就像女兒貼心的懷抱,猶如每一次晚歸時貼心的原諒,那是一個溫柔到——
比起寂寞更在乎他有沒有受傷的孩子。
他已經虧欠了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太多,要是捨棄理想與正義就能挽救她們的性命,就算代價是他的死亡,他也——
甘之如飴。
「梶田先生,我⋯⋯」
帶著沈重的心情抬起頭,夜蛾正道剛想說出自己的決定,手機鈴聲就突然響了起來,拿出仔細一看,還是從未見過的號碼。
此時此刻,在這個麻咲與央實的安危都不明朗的時機下,他與梶田先生都下意識地認定那是『根之引』的詛咒師打來的電話。
然而當夜蛾正道剛按下接聽鍵,聽完對面說出的第一句話後,就猛地從椅子上跳起,顧不上一旁雲裡霧裡的梶田先生,神情凝重地快步走出會議室,方向明顯是要前往高專停車場的位置。
緊跟在後頭的梶田有沖隱約地聽見了幾個關鍵詞,當下就立刻反應過來,從褲兜裡拿出車鑰匙,踩著比夜蛾正道更快的步伐先行來到停車場,打開車門、拉起安全帶,而後發動引擎,一氣呵成地完成所有出發的準備工作,接著偏過頭來對著剛彎腰進到副駕駛座的夜蛾正道問道:
「目的地是什麼地方?」
這便是夜蛾正道與梶田有沖常年合作下來的默契。
「麻煩您了,是都立大塚醫院。」
數秒前才結束通話的夜蛾正道面色複雜,既有心安,也有憂慮,總覺得心臟被剖成兩半,一邊是冰、一邊是火,彼此互不相容,卻要為了繼續運作而勉強痛苦地貼合。
在夜蛾正道坐穩後梶田有沖就立刻將車開出高專,餘光中瞥見夜蛾正道拉平的嘴角及僵硬的下頷,他忍不住帶著希望問道:
「是⋯⋯咳咳⋯⋯是夫人或是央實的消息嗎?」
擔任夜蛾先生的輔助監督已經有了十一年,從對方還是個學生起就一直看著對方的成長,再到談戀愛、結婚、生子,幾乎可以說,他梶田有沖幾乎參與了夜蛾先生的每個人生階段,直到現在,彷彿世代傳承般,他也見證了夜蛾央實誕生與成長。
被那個小小的孩子喚作『梶田叔叔』,偶爾見到他時就興奮地撲過來給他一個擁抱,就算看見咒靈也不曾害怕或哭泣,反而更擔心他與夜蛾先生會因為要與這些詛咒戰鬥而受傷,甚至連一句任性的要求都沒有說出口過。
那是一個——
溫柔貼心到不可思議、遺傳了夜蛾先生所有細膩的孩子。
即便他們之間沒有任何血緣,也是被他視為家人一般的存在。
得知那個孩子被詛咒師帶走之後,他也同樣擔心著央實的安危,但是在他試圖要回撥給那支詛咒師打來的號碼、確認央實是否安全無虞時,對面只傳來那是一支空號的電子播報聲。
生硬的電子音在那個瞬間變成了世界崩塌的聲響,他的心律在最後的嘟嘟聲中逐步加快,驚訝、慌亂、不可置信,五味雜陳的情感塞滿了心臟跳動著的每一個拍點,怦咚怦咚地拖著他凌亂的步伐將消息帶到夜蛾先生面前。
現在——
要是有好消息就好了。
要是那只是詛咒師藉著時間差營造出來的假象就好了。
要是⋯⋯所有人都能平安無事就好了。
「是麻咲。」
夜蛾正道握緊手機,用力到繃白的指節幾乎要將那塑膠外殼製成的電子產品捏出裂痕,他整理了剛才接到的訊息,接著回覆梶田先生的問題:
「大塚醫院的護士打來,說有人發現昏厥在路邊的麻咲,沒有明顯外傷,只是似乎受到了一些衝擊,需要一點時間才能醒來。」
呼。
腦海傳來鬆一口氣的聲音,梶田有沖感覺自己一直像是被看不見的某物給重壓的心臟多了一絲活動的空間,血液重新流過以為將要壞死的組織,將在數分鐘前冰冷到極點的胸膛注入生機勃勃的溫度,而後帶著期盼追問:
「那央實呢?央實也跟夫人在一起嗎?」
「⋯⋯不。」
這個問題大概變成了一根刺,狠狠地戳穿口舌,讓夜蛾正道痛到實在難以啟齒。
雖然對麻咲的無恙鬆了一口氣,但同樣地,他也不知道在抵達醫院後,該怎麼面對妻子,萬般思緒匯集在大腦,混亂得讓夜蛾正道不知如何是好。
他要跟麻咲實話實說嗎?
可是他能說什麼?
說是因為他才招來了詛咒師的報復嗎?
說是因為他才讓央實被詛咒師綁架嗎?
夜蛾正道不敢想像麻咲會用什麼表情面對他,那個情景光是試圖去想都足以令他心痛到窒息。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他似乎成了最不負責任的丈夫與父親。
「⋯⋯什麼?央實沒有跟夫人在一起嗎?!」
夜蛾正道的回答讓梶田有沖差點將油門錯踩成煞車在綠燈的路口上急停。
重新抓穩手裡的方向盤,梶田有沖將行駛的速度加快,早就在輔助監督職業生涯裡訓練到極致的車技,就算是車流量最高的下班尖峰時段也能在高密度的車陣中通行無阻,至於那些因為被突然超車插隊的車主所按下的急促喇叭聲都不在梶田有沖的考慮中。
「醫院那邊的人說,他們是在大約在五點左右的時候接到通報有一名女性昏倒在路邊,隨後派出救護車到達現場進行檢查與急救,不確定麻咲在那個時候已經昏迷了多久,但是⋯⋯除了麻咲,並沒有第二個人在那邊。」
按照醫院給出的說法,夜蛾正道一一講述給梶田有沖聽,這個他親如兄長、無比信任又總能細心地將情報抽絲剝繭找出線索的搭擋或許能發現什麼他錯漏的地方。
「咳⋯⋯搜索呢?有員警來進行調查嗎?」
就如夜蛾正道所期望的那樣,梶田有沖很快地就進入狀況,然後按照過往的經驗提出疑問。
雖然一旦與詛咒師扯上了關係,就不是單純地國家警務機關能夠處理的事,但或許那邊也能夠提供一些當時他們在現場才能找到的線索。
「有的,聽說有一名警察正在病房外等待麻咲醒來做筆錄,或許也有一些問題會詢問我們這些家屬。」
以夜蛾正道的這句話作為結尾,在梶田有沖的超速行駛下,他們很快就抵達了都立大塚醫院。
兩人下車的過程中並未有過多的交談,而是一停好車就不約而同地趕往醫院前檯,詢問夜蛾麻咲病房的所在位置,接著在一名護士的帶領下來到醫院本館的七樓位置進行探視。
得利於是國家特殊職種家屬的這層關係,麻咲被安排到了單人病房,能夠在不受干擾的情況下好好休養與恢復。
剛從電梯出來,他們就看見等在走廊座椅上的員警,為了讓夜蛾正道趕緊見到自己的妻子,梶田有沖主動上前去跟那名員警攀談,並用眼神及手勢告訴夜蛾正道不用擔心,他會從警方這邊獲取必要的訊息。
明白這是梶田先生對自己的體貼,夜蛾正道心懷感激地接下後便再也無法按耐住焦急的心情,疾步走向麻咲的病房。
一打開房門,夜蛾正道就看到了躺在病床上的麻咲——
他的妻子正面色蒼白地昏睡著,不知道在失去意識前經歷過什麼,遲遲無法醒來。
護士在來的過程中跟他說明了目前麻咲的狀況,儘管沒有什麼外傷,也照過大腦斷層確定沒有任何異狀,但似乎精神上受到某種衝擊才導致了昏迷不醒。
「麻咲⋯⋯」
坐在病床旁的陪護椅上,夜蛾正道握住了妻子的手,因為房裡沒有其他人,他一直硬撐著的體面終於徹底崩塌,額頭抵著妻子微涼的指尖,卸下所有包袱,像個孩子一樣,聲音裡染上哽咽。
此刻的夜蛾正道並不是什麼強大的一級咒術師,只是一個無能到無法保護妻子和女兒的男人。
「⋯⋯對不起。」
夜蛾正道如此低語,緊接著又重複了一遍:
「對不起,麻咲⋯⋯都是我的錯⋯⋯」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
無論道歉多少次,他的妻子都依然緊閉著雙眼,彷彿拒絕著與他對視,恍惚間,他感覺自己聽見了來自對方的責怪。
似乎一字一句,都在說著——
「都是你的錯!」
都是他的錯啊。
如潮水般湧來的自責讓夜蛾正道就像是被關入籠中困獸,被動著接受所有加諸在自己身上的苦痛,無論那是能讓心臟鮮血淋漓的鞭撻,或是能將脖頸扼住窒息的鐐銬。
他在海潮裡與獸籠一同下落,水底的黑暗吞噬了所有光,飽含鹽份的海水嚙咬著血肉模糊的傷痕,使得永無止境的疼痛宛若浸透整個軀殼。
「麻咲⋯⋯我不會讓央實出事的,請等著我⋯⋯絕對、絕對⋯⋯會將央實帶回來的。」
彷彿像是在告解室裡訴說自身罪行的囚徒,夜蛾正道的垂下頭,虔誠地訴說。
那是他的覺悟與承諾。
即便代價是一條通向死亡的路。
只要麻咲與央實能好好地活著,離婚也好,再也見不到深愛的家人也無所謂,他能做的唯有懷抱這點微薄的希冀,卑微地祈求能一切順利。
順了順麻咲額前的碎髮,在妻子平穩的呼吸聲中,夜蛾正道最後在對方的額頭上落下一個無比輕柔的吻,他在心底發誓絕對會在對方醒來前救回央實,隨後便決絕地將他曾經的安寧留在身後,赴往一個他也不知道前路會是什麼模樣的戰場。
才剛走出病房,夜蛾正道就發現走廊上不知為何來了許多明明應該在執行任務的後輩,一個個手裡拿著探病用的鮮花和水果籃,要是全放進病房也不知道空間夠不夠。
「你們怎麼⋯⋯」
心情尚未徹底平復的夜蛾正道,看見簇擁而來的後輩們又忍不住有些鼻酸,他想選擇的那條路無疑是在背叛這些信任著自己的夥伴。
「大概總監部那邊傳出的消息,讓他們也進去探望一下吧!咳咳⋯⋯畢竟,也是他們的心意。」
注意到夜蛾正道有些發紅的眼眶,梶田有沖沒有多說什麼,只是拍了拍對方的肩當作是安慰。
來的人當中就有前一天才一起開會的金輪淚與篭本菫香,其中一人拿著一束白百合,而另一人則是拿著一籃蘋果,甜蜜的花香與果香瀰漫在整個走道上,讓周圍路過的護士及病人家屬都忍不住側目是什麼樣的人能有這般大陣仗的探病隊伍。
會有這麼多人知道這個消息讓梶田有沖稍微有些意外,雖然在他聯繫窗調查夜蛾夫人及央實的行蹤時,總監部應該就已經注意到夜蛾正道家裡的異常,但是消息未免也散佈得有些太快了,他收到根之引的通訊也不過就是一個多小時前的事。
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
「嗚嗚嗚嗚⋯⋯夜蛾先生⋯⋯嗝!」
淚腺本就發達的金輪淚抱著懷裡的白百合,哭得比真正的病人家屬還要傷心,甚至哽咽到說不出話來,眼淚像是永遠流不盡般,沾濕了整個臉龐。
「啊啊!妳真是夠了!別哭了!夜蛾先生都沒哭妳到底是在哭什麼?!」
站在金輪淚身邊的篭本菫香有些抓狂地從包裡抽出大量的衛生紙,看也不看就通通往金輪淚的臉上拍去,在那之前倒是不忘先將手裡的蘋果果籃交給夜蛾正道,然後才暴躁地揪住金輪淚讓她好好地把眼淚鼻涕通通擦乾淨。
對比起這兩個性格過於鮮明的咒術師,其餘的人大多都只是跟夜蛾正道打聲招呼,接著安安靜靜地輪流進到病房探望。
這些後輩都曾與麻咲見過面,有些甚至在央實入學前代替任務中的夜蛾正道到不同社區的幼兒園幫忙進行抽籤,這次收到消息相約而來也是因為夜蛾正道之於他們而言,就是如此倍受喜愛與尊敬、一心為了他們這些不成器的咒術師努力的前輩。
「夜蛾先生,您不需要單打獨鬥,我們都會幫您的。」
粗暴地用衛生紙將金輪淚的臉擦得通紅,篭本菫香像是不經意般,極為自然地開口,目的是不想給對方負擔。
他們的前輩或許很強大,但就算再強大,也並非無所不能。
「我⋯⋯」
夜蛾正道剛想說些什麼,就又立刻被篭本菫香接下來所說的話打斷。
同為平民咒術師,篭本菫香注意到了一個只有非家系咒術師才能發現的疑點,她問道:
「您知道,只要是非家系咒術師的家族成員,其住址及生活圈位置的情報全是被總監部嚴密管控及保護的嗎?」
這是篭本菫香在隨扈任務中最常接觸的部分。
她保護的那些政要,所有個人情報同樣都在總監部中受到嚴格的控制,只要稍微有些風聲傳出,總監部就會派出相關人員進行清掃或是釋出以假亂真的消息,以防止重要的政治家被那些虎視眈眈的詛咒師給盯上。
同理,如果咒術師有著非術師的家人,其情報也會受到同等的保護。
「雖然有心想探查的話,也能查出些什麼,但是絕不會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就找到您的家人位置,甚至可能在那之前就被總監部的人員發現可疑的動作。」
篭本菫香說道。
「您的意思是——」
梶田有沖很快地便意識到了什麼。
正如他的手機號碼莫名其妙地被根之引的詛咒師給獲知,可能那邊有著什麼方法或手段能得到咒術界內部的消息,又或者——
總監部出現了奸細。
那麼連同那散播得異常快速的消息,這很可能其實是一場針對夜蛾先生的陰謀。
早在更之前,梶田有沖就很清楚總監部的渾水裡有著看夜蛾正道不順眼的聲音。
但他們會真的為了將夜蛾先生拉下馬而跟惡名昭彰的詛咒師集團合作嗎?
「是的——」
點了點頭,儘管並未明說些什麼,暗示也已經足夠明顯,但篭本菫香依舊順著梶田有沖的未竟之言補充:
「這整件事情或許並不單純。」
「嗚嗚⋯⋯很痛啊菫香,啊,保險一些,來淚的家裡開作戰會議吧!金輪家雖然沒有天元大人那麼強大的結界術,但作為隨扈一族、為了保護我們持有的情報,要想將在金輪家探聽消息並沒有那麼容易。」
揉著自己發紅的臉頰,金輪淚提議道。
畢竟醫院走廊也不是什麼適合深聊這個話題的地方。
總監部的眼線無所不在,如果真的是那邊出了問題,那麼現在他們所說得內容可能早已被透露給總監部。
「你們⋯⋯」
看著後輩們三言兩語地定好方向,所有的話都是在跟夜蛾正道表示著無論如何都會站在他這邊,要說他心中沒有感動絕對是假的。
原本他都已經做好了成為罪人、等著被送上死刑台的準備。
以為那會是一條只有他孤身前行的路。
但現在——
「所以夜蛾先生,小央實肯定很快就能回家啦!」
夜蛾正道一直搖擺不定的心,此刻終於多了一些安定。
——
在金輪家安排的房間裡進行一番商討後,所有人都不認為夜蛾正道放過根引道護就能換取央實的安全,畢竟詛咒師的保證是最廉價的東西,甚至根之引的詛咒師曾經傳出過因為不滿委託人的態度而反咬一口的事蹟。
於是他們採取了一個折衷方案,由夜蛾正道和梶田有沖帶著偽裝成根引道護的咒術師滿澤小雅假意與對方進行交換,而金輪淚、篭本菫香與其他等級並不高的後輩們則是留在高專負責看守真正的根引道護,如果這其實是根之引聲東擊西、用來救走根引道護的計謀,正好留守的他們可以及時應對。
而夜蛾正道所要做的就是在根之引的詛咒師發現他們送出的『根引道護』是個假貨前,將央實救出來。
以夜蛾正道一級咒術師的實力,只要不與對方進行纏鬥,又有滿澤小雅幫忙掩護撤退,這項任務基本上應該不會有任何懸念。
就算到時候需要面對複數的詛咒師,同樣能操使大量咒骸的夜蛾正道也絕對不會落於下風。
「夜蛾先生!接下來請多多指教!絕對會將小央實救出來的!」
富滿朝氣的青年有些浮誇地深深一鞠躬,眼中對夜蛾正道的崇拜呼之欲出。
滿澤小雅可以算得上夜蛾正道的粉絲之一,在咒術界滿是金錢與算計、以及全年無休的勞動中,他難得地保留了一絲純真,嚮往著夜蛾正道曾經所訴說的——沒有遺憾與死亡的願景,像只小鴨子似地跟在夜蛾正道後頭,踩著夜蛾正道曾經走過的路,憑著滿腔熱血與韌性,雖然只能用來偽裝外貌的術式刻印沒有任何戰鬥力,但卻用優異的體術和刀術彌補不足,一路升到準二級咒術師的位置。
也是因為術式的特性,他在央實需要抽幼兒園時幫了不少忙。
「謝謝你們。」
彎腰,低頭,夜蛾正道覺得對後輩們的感謝無論說什麼都無法明白地傳達,他能做的只有按照計劃,完美地救出央實。
所以央實——
大家都在為了央實而努力,稍微忍一忍,爸爸馬上就能來救央實了!
「等您救出小央實之後再道謝吧!今天可是小央實的生日,讓我們在今天過完前趕緊用一個盛大的生日派對取代那些恐怖的回憶吧!」
滿澤小雅在腰上繫好太刀外型的咒具,爽朗地笑了笑。
根據梶田有沖當時接到的通話內容,根之引的詛咒師除了提出條件之外,還有給出交換的時間及地點——
晚間十點,荒川旁的舊岩淵水門。
「梶田先生,要是您身體不舒服的話,不跟我們一起去也沒關係的。」
雖然心裡正被擔憂著女兒安危的情緒給充斥著,細心如夜蛾正道依然惦記著梶田有沖從幾日前就一直久咳不好的健康狀態。
沒必要讓一個感冒的病人非要跟他們一起進行救援任務,這是夜蛾正道的想法,只是顯然對方並不這麼想。
「咳咳⋯⋯沒事的!我也很擔心央實⋯⋯咳咳咳,多一個人總是多一份力,更何況⋯⋯我的駕駛技術要比夜蛾先生你好太多了。」
梶田有沖的打趣讓原本凝重嚴肅的氣氛多了一絲歡快,連一直都眉頭深鎖的夜蛾正道都稍微放鬆了臉部的表情。
明白梶田先生只要下定了決心之後就多麽固執的夜蛾正道沒有再勸說下去,總歸只是做個樣子,並不需要對方參與戰鬥,如果有任何意外發生,還有他的咒骸與滿澤先生能保護對方。
等救出央實後,多一個那孩子熟悉的大人,或許能更加安心吧。
夜蛾正道學著平時梶田先生對自己做那樣,拍了拍對方的肩,對搭擋許久的兩人而言,這已經變成了包括『不用擔心』與『沒問題』等含義的訊號。
見狀,梶田有沖也忍不住笑了出來,而後同樣在對方肩上拍了拍。
擬定好計畫後,他們幾人便有條不紊地進行救援的準備工作,負責看守根引道護的金輪淚與篭本菫香已經先行一步前往高專結界室,而這邊夜蛾正道剛把咒骸塞進背包,手機就叮鈴鈴地響了起來。
「您好?」
手機電子螢幕上顯示的是從未見過的號碼,接起前夜蛾正道的心中快速掠過幾種猜想,直到接聽後那些猜想又被一一打破。
打過來的是總監部負責人朝來野康重。
目的不為別的,而是要問夜蛾正道:
「聽說你家孩子被詛咒師綁架?哎呀,會議時不早說了趕緊處決那個燙手山芋不就沒事了?現在倒還引火上身了,要是需要總監部的支援就說一聲吧!你是重要的一級咒術師戰力,還有很多任務等著你去完成呢!浪費時間在處理那些詛咒師的小事上成什麼樣子?」
沒等夜蛾正道回覆半句,朝來野康重就一個人叭叭叭地說個沒完,明明只是想問一句需不需要支援,卻又偏偏要混入那些譏諷的話語。
在心焦於女兒安危的夜蛾正道聽來簡直刺耳的難以忍受,考慮到他們之前對總監部或是高層混入奸細的猜測,最終他只是在對方說完後給予一個禮貌的拒絕,接著便毫不猶豫地掛斷。
他重重地吐出一口鬱氣,在梶田先生及滿澤小雅擔憂的神情中,勉強拉出一個安撫的微笑。
連他都不清楚那到底能不能算作是一個笑容。
「走吧,我們一起帶央實回家吧。」
⋯⋯
另一頭,金輪淚與篭本菫香的留守隊伍來到高專負責關押罪犯的結界室,其他人負責在外圍巡視,如果有任何風吹草動就使用無線電及時通知在結界室內看守根引道護的金輪淚和篭本菫香。
「菫香菫香,妳說⋯⋯夜蛾先生那裡會順利嗎?」
抓著手裡的咒具『小槌』,金輪淚走在前往結界室的昏暗廊道裡,難得聲音裡沒有任何哭腔,像是卸下平時的偽裝,露出她最真實的樣貌。
「⋯⋯會順利的吧?也只能順利啊,就夜蛾先生的實力而言⋯⋯還能有什麼意外呢?」
篭本菫香也少見地語氣平和,只是越是這樣、越是暴露了她內心的不安。
總覺得他們似乎漏了些什麼,但又覺得只是因為他們對這個攸關前輩女兒的性命的任務過於緊張,才神經敏感地認為計畫存在不足。
所有的安排都考慮到了敵我雙方的戰力,負責主要營救任務的夜蛾先生更是一個人就抵得上三四名咒術師,咒骸的作用不僅是輔助戰鬥而已,更是戰鬥的主力,夜蛾先生製作的咒骸種類多到足以應付所有類型的咒術師,就連夜蛾先生的體術都能算得上是上乘。
甚至她懷疑滿澤先生的陪同不過當當壁花,然後作為『根引道護』的替身在交易時做個樣子,就能順利歸來。
而她們這邊只需要確保夜蛾先生順利救回女兒前,不會有任何詛咒師闖入高專,並且看守好根引道護不讓其逃脫,就能結束任務。
更別說高專還有天元大人的結界守護,不在紀錄中的咒術師只要一踏入結界就會響起警報。
計畫都已經如此完善,還能有什麼變數呢?
「淚只是想⋯⋯要是昨天會議的時候淚沒說要讓根之引的首領活著套取情報,會不會⋯⋯夜蛾先生的女兒就不會被綁架了呢?」
金輪淚的聲音在空曠的走廊上顯得有些飄忽不定,朦朧的月光從窗外打進,在地面上映出冷然的光。
今晚是十六月夜,月相最為飽滿的日子,本該能在美麗的月色下為小小的孩子舉辦一場熱鬧非常的生日派對,甚至前一天夜蛾先生才剛拜託她們一同去挑選小央實的生日禮物而已。
誰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呢?
「果然⋯⋯是淚的錯吧?」
耷拉著腦袋,沮喪地放低了音調,金輪淚用著比輕還要再更輕的氣音嘆息。
月光似乎也被那聲嘆息所感染,色調變得無比悲傷。
「是啊,都是妳的錯。」
對於金輪淚的自責,篭本菫香一句安慰的話都沒說,只是沒好氣地用力拍了下對方的背,在金輪淚踉蹌的步伐中說道:
「所以為了向夜蛾先生贖罪,打起精神來好好完成任務吧!」
這就是,篭本菫香的體貼。
通往結界室的路說不上長,很快地她們就抵達了貼滿咒符的結界室門口——
篭本菫香走在前頭率先推開結界室的大門,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在剛與根引道護對上視線的瞬間,就結出『籠目之鬼』的手印,將咒力織出的籠罩在根引道護的身上。
這也是她被選為留守一方的原因,她的『織籠』只要能維持手印,就無人能攻破,更別說是帶走籠中的『鬼』,除了保護之外,也能用來看守罪犯。
「咒術師們,你們終於來了啊。」
全身被封印咒力的咒符給束縛在座椅上,連雙眼都被繪滿咒印的布條給纏滿,現在的根引道護除了呼吸之外就動彈不得。
被掩蓋了視線的他,只能從腳步聲來猜測來者是誰:
「是⋯⋯那個有名的夜蛾正道?還是⋯⋯不,腳步聲很輕,喔,是妳吧?當時與我戰鬥的小鬼,啊,還有另一個跟妳一起的咒術師,沒錯吧?」
雖然無論是篭本菫香或金輪淚都沒有搭話,但根引道護一個人就自顧自地說起話來。
接著他像是沒感覺到凝滯的空氣般,在滿目的黑暗裡輕笑了一聲,隨後又道:
「妳們該不會以為我的『根』,會來救我吧?」
這個身形魁武壯碩的中年男子即便是在無比落魄的現在,也依然留存著身為詛咒師集團首領的那份氣勢,就算四肢被束縛、雙眼無法視物,一身咒力被封印而無法使用,他還是能好整以暇地悠哉閒聊。
「哈,誰知道呢?你是他們的首領,他們有什麼理由不來救你?」
實在是對根引道護那種漫不經心的態度看不下去,篭本菫香忍不住諷刺了一句。
「不,妳們錯了。」
根引道護揚起嘴角,搖了搖頭,彷彿是在對無知的孩子們諄諄教誨:
「這是一場盛大的交易。」
篭本菫香敏銳地察覺到什麼,但又覺得這是對方在試圖動搖自己,於是她選擇閉上嘴不再接對方的話。
然而就算沒人給予回應,那個根之引的首領還是沒完沒了地繼續他那令人厭煩的自言自語。
「善與惡需要平衡,真正的利益在於白與黑交會時產生的灰。」
此刻的根引道護彷彿化身為師長,向不知險惡的幼子們說明世上那些不為人知的黑暗。
金輪淚與篭本菫香對視了一眼,兩人的眼中都有些困惑,她們不知道為什麼現在根引道護要對她們說這些話。
這對這個男人來說一點好處也沒有。
「那個拿著槌子的小鬼。」
突然間被根之引的首領點到名,金輪淚莫名地有了上課上到一半被老師叫起來回答問題的感覺,只是現在她並不是什麼學生,根引道護更不是她的老師。
「嗚嗚嗚⋯⋯菫香,那個大叔好奇怪呀!淚該不會要被詛咒了吧?嗚⋯⋯嗝!」
換回平時的模樣,金輪淚就像是真的被嚇到一樣,邊哭邊打著嗝,手裡卻是緊抓著巨槌,準備一有任何異動就立刻展開攻擊。
同樣嚴陣以待的還有篭本菫香。
雖然根引道護已經被封印了咒力,現在也被她的『織籠』給困住,但對方作為根之引的首領,她們都不知道對方是否還會有什麼後手。
「哈哈哈,真是聰明啊!金輪家的小鬼,妳確實是被詛咒了啊!」
根引道護在聽見金輪淚的話後便哈哈大笑。
愉悅的或許只有根引道護,不論是金輪淚或是篭本菫香全都在聽完對方的話後,面色驟地難看起來。
那只不過是金輪淚在偽裝之下隨口一說的內容,她們沒想過居然會成為真實,甚至不知道那是不是謊言。
「⋯⋯什麼詛咒?該死的!你到底在說什麼?!」
要不是篭本菫香需要維持術式,或許她早就衝上前去揪緊根引道護的衣領讓他把知道的全都吐出來。
金輪淚也是快速地查找起身上可能疑似被留下詛咒的地方。
「哈哈,新一代的咒術師難道都是一些天真到可笑的孩子嗎?咒術界⋯⋯可不單單只是靠實力說話的地方啊。」
如果根引道護沒有被束縛住,大概會被這些咒術師們逗樂到忍不住拍起大腿大笑出聲。
雖然因為被咒符遮掩,而看不清根之引首領的具體神情,但金輪淚和篭本菫香能明顯地感受到,自己正被對方當作消遣。
「小鬼,有時詛咒不需要多麽顯眼,只要一點點⋯⋯一點點,就足以讓整個局勢翻轉。」
已經對這些咒術師們所帶來的愉悅感到些許滿足,根引道護好心情地公佈了一點答案。
剩下的——
「淚!後頸!」
篭本菫香眼尖地注意到金輪淚身上不一樣的地方。
就如根引道護所說的一樣,那真的只是一個小小的、極其不顯眼的地方,在金輪淚原本白皙無瑕的後頸上,不知何時突然出現了一點像是黑痣一樣的小黑點。
平時她們根本不會注意到這樣的變化,就算偶然間多了一顆痣,也是非常自然的事。
更何況那還是在後頸,一個自己想看也看不見的地方。
「這到底⋯⋯是什麼?」
金輪淚並不擅長這種細緻的咒力感知,也是在篭本菫香指出後,她才赫然察覺她的後頸確實被留下了一絲不起眼的陌生咒力。
放著不管或許再過幾日就會自行消散。
只是一旦發現了,就像是白布上的黑色污漬,讓金輪淚再也無法忽視那個陌生咒力的存在,忍不住一直摸向後頸,想將那個咒力用指腹抹去。
「咒印。」
明明根引道護已經被咒符遮蔽了所有視野,卻依然像是能看清般,無比肯定地說出印在金輪淚後頸上的東西。
不知道是否是因為被束縛封印的時間裡過於無聊,面前的兩名咒術師問他什麼,他就回答什麼,似乎沒有任何隱瞞,也沒有任何謊言混雜。
篭本菫香忍不住覺得或許只束縛對方的四肢還不夠,還要堵上對方的嘴,以防這個詛咒師集團的首領總有說不完的話來擾亂她們的思緒。
雖然繼續像這樣對話下去並不是什麼明智的選擇,但她還是問出了目前她最在意的事:
「什麼用途的咒印?」
注意到一旁金輪淚總是想去摳後頸那顆像痣一樣的咒印,她越發地感到心氣不順。
被束縛住的罪人是根引道護,可她們卻被對方簡單的三言兩語給制服。
「希世那傢伙應該已經聯繫你們了吧?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麼她輕而易舉地就能找到夜蛾那小子家人的情報呢?又為什麼⋯⋯廢物一樣的總監部這次卻能這麼快的將消息傳到你們耳中呢?」
面上的笑容越裂越大,最後根引道護終於再也忍不住似地大笑出聲:
「哈哈哈哈哈,那小子,可真是招人恨啊!」
原本還想繼續維持術式的篭本菫香放棄了手上的印,此刻她只想用盡全力去打爛那張令人厭煩的嘴。
砰!
『織籠』一破碎,篭本菫香充滿怒火的拳頭就立刻落到了根引道護的的臉上,狠狠地打偏了對方的頭,與那憤怒的心情相呼應,她微卷的髮梢隨著動作暴起,又凌亂地落下。
她厲聲吼道:
「夠了!夜蛾先生很快就能救回家人!之後你們根之引等著被斬草除根吧!」
「嘶⋯⋯」
重擊之下口腔裡的傷口讓根引道護的嘴角溢出一點鮮血,但他依舊不願消停,只是嗤笑了一聲:
「哈哈,但願吧,星星既會升起,也會落下,曾經的愛與光榮,在墜落後,還能有眾人簇擁嗎?真想看看那個結局啊。」
拉住又想再給根引道護一拳的篭本菫香,金輪淚問道:
「為什麼要告訴我們這些?」
她的眼中不再有迷惑他人的水光,而是像一個有著悠久歷史的家系咒術師一樣,刻板嚴肅地注視眼前這個詛咒師集團的首領。
對方透露出來的訊息如果是真的,那無疑是背叛了他的委託人。
雖然說跟詛咒師講究誠信似乎也只會變成一個笑話。
「啊,就是覺得——」
礙於雙手被束縛,根引道護只能用舌頭舔去嘴邊的血漬,熟悉的鐵鏽味讓他心情大好,一邊咂著嘴說出未完的話:
「無知的你們真是可憐啊。」
「你!」
在金輪淚的怪力下篭本菫香只能不停地掙扎卻無法擺脫抓著自己的手。
「⋯⋯菫香,妳快去聯繫夜蛾先生,那邊恐怕——」
金輪淚的話還沒說完,根引道護這裡就異變陡生。
眼前的根引道護像是在忍耐些什麼般,忽然間冒出一身冷汗發出艱難的喘息,一個體魄健康又壯碩的男人似乎想要將身體蜷縮起來抵禦突如其來的疼痛,金輪淚和篭本菫香都不具備任何的醫療知識,但明眼人都能看得出來根引道護的狀況十分不妙。
「是咒力!他在用咒力自殺!」
比金輪淚更擅於感知咒力的篭本菫香立刻就發現了不對勁,她甩開金輪淚的手快步走到根引道護身邊查看,嘴裡叨念著:
「該死!到底是哪來的咒力?!這傢伙不是已經被封印咒力了嗎?!該怎麼讓他停下?!」
確實如根引道護所言,沒有任何人來營救他們的首領,但是她們誰也沒料到,這個男人居然會在嘲弄完她們之後自殺。
「哈⋯⋯哈哈⋯⋯這是、信號⋯⋯」
根引道護的脖頸無力地垂下,他被束縛在結界室裡的座椅上,徹底斷氣前的囈語迴盪在整個室內,並在最後留下一句——
「我的⋯⋯『根』,將⋯⋯遍佈⋯⋯整個⋯⋯日⋯⋯本。」
十一點零一分,金輪淚與篭本菫香,看守任務——
失敗。
——
夜蛾正道與變幻成根引道護外貌的滿澤小雅在梶田有沖的護送下來到舊岩淵水門,也就是俗稱的赤水門,一個遠離城市的歷史性地標。
遠處的路燈並不足以在夜裡照到如此偏僻的地方,包含水門旁的橋墩,所有一切都被黑夜籠罩,全靠月光照亮整條步道,寬闊的川河變作一條倒滿了濃墨的黑水,彷彿有惡獸蟄伏,等待著獵物踏上堤邊,就一口將之吞吃入腹。
在這麼偏僻的地方,夜蛾正道已經能想像出央實有多麽的害怕。
心裡的焦急隨著只能等待對方聯繫的單向通訊變得越發難以忍耐,時間過去了這麼久,他依然不清楚央實現在的狀況,大腦總是忍不住朝著最壞的方向去猜測。
要是對方根本不來怎麼辦?
要是對方發現了『根引道護』是假的又該怎麼辦?
要是⋯⋯央實受傷了,該怎麼辦?
紛亂的思緒像是被撥亂的毛線一樣,糾纏成一團,找不到頭尾,也找不到解法,最後只能強迫自己乾脆丟棄思考。
時間已經來到九點五十分,赤水門附近連個人影都沒有,更別說是疑似詛咒師的人了。
如果不是為了玩弄他們,無論如何,再過十分鐘,根之引的詛咒師應該就會出現。
「由暗而出,比暗更黑,清淨污穢,祓除污穢。」
念出防止普通人誤入的咒文,夜蛾正道降下漆黑的帳,將所有即將發生的一切掩蓋在這層薄薄的黑幕之中。
接著從背包裡拿出一只貓頭鷹外型的黑色咒骸。
既角雕自爆又摧毀了崩熊之後,他在這幾天趕製出了新的咒骸,從前幾次的經驗中收集數據,再一次地嘗試了兩顆核心的製作方式。
由於只是臨時做出來的試作品,他已經有了心理準備這只咒骸會在這次任務時有去無回。
之前聯繫梶田先生的詛咒師只有一人,但他們並不能保證實際到場後,根之引真的只會派出一名成員與他們進行交易。
就算兩顆核心的狀態依然十分不穩定,但咒骸被強化過的攻擊力及隱蔽能力變得十分可觀,強度基本上與一名準一級咒術師相當,甚至直逼一級咒術師。
如果不是核心內部的咒力總有用完的時候,增加核心之後的咒骸有望成為祓除咒靈最大的戰力。
「夜梟,去看看有沒有詛咒師的蹤影。」
將咒骸放飛,夜蛾正道帶著已經進入狀態、幻化成全身纏滿咒符被封印咒力的根引道護的滿澤小雅走到接近赤水門底下的位置。
一旁的梶田有沖手裡也拿了一把短刀咒具,煞有其事地抵在『根引道護』的喉間全神戒備。
為求真實,滿澤小雅現在身上的所有咒符全都是能封印咒力的真貨,只是綁縛的手法粗糙,他只需要稍微掙扎一下就能掙脫咒符的封印,不過對他來說,就算沒有咒力,他也能靠著出神入化的刀術殺出重圍,這才是真正讓他升上準二級的殺手鐧。
「梶田先生,對方有說在赤水門的什麼地方進行交易嗎?」
在水門底部的橋墩上,夜蛾正道冷凝著臉來回踱步,焦慮的踏步聲在空曠的河堤邊迴盪,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被無限拉長,遲遲不能走到約好的十點整。
「不,咳咳咳咳⋯⋯當時⋯⋯咳,只說了地點在舊岩淵水門這邊。」
被夜風一吹,梶田有沖的咳嗽又重新復發,握著短刀的手在咳嗽時不免有些晃動,時不時地擦過『根引道護』的皮膚,雖然並未真的在上頭劃出傷口,但還是留下些許刀鋒壓過的印痕。
而滿澤小雅就像是真的變成了根引道護這個人,對於壓在自己脖頸上的短刀別說是閃躲了,彷彿什麼也沒感覺到般任由短刀在隨時能讓自己送命的位置忽近忽遠。
反倒是梶田有沖發現了自己的失誤,忍不住小聲地道了聲歉。
分針一步步地朝著整點的位置轉動,最後終於在走到十二的位置時,夜蛾正道的手機響了起來——
電子螢幕顯示著未知的號碼。
接起通話前,夜蛾正道就知道這一定是根之引的詛咒師打來的電話。
對方到底是怎麼知道自己的號碼已經不是重點,此刻他更在意的是央實的狀況,從央實被帶走到現在,至少也經過了六、七個小時,這麼長的時間無法獲得任何關於央實的情報已經讓他極度焦慮。
「您好?」
按下接聽鍵,夜蛾正道原本預期的是詛咒師會告知見面的具體位置。
卻沒想到——
「⋯⋯爸爸?」
央實稚嫩的聲音從手機的另一頭傳來,隱隱約約地有些顫抖,不知道詛咒師那裡是怎麼說的,但央實的音調聽起來像是在試探著接起電話的人是不是夜蛾正道。
「央實?!」
一聽見女兒的聲音,夜蛾正道就再也按耐不住地失聲喊道,像是要將滿心的擔憂全都傾倒出來一般,他忍不住又連珠砲似地拋出一大串的問題:
「央實?還好嗎?有受傷嗎?是不是很害怕?爸爸已經來了!馬上就能回家了!爸爸馬上就帶妳回家!」
「嗚嗚嗚嗚⋯⋯爸爸⋯⋯爸爸!這、這裡好可怕呀⋯⋯央實想回家了⋯⋯嗚⋯⋯」
從來不太落淚的孩子,此刻卻因為確認了父親的到來而放聲大哭,最任性的話也不過是說她想回家。
對於女兒的要求,夜蛾正道不禁有些鼻酸。
他怎麼能讓央實經歷這樣的事呢?
「爸爸現在就要到央實身邊了!還記得上次妳唱給爸爸聽的歌嗎?閉上眼睛,爸爸跟妳一起唱,唱完了——爸爸就會出現了!」
驅動身上的咒力,夜蛾正道將在天上盤旋的夜梟召回,好應對接下來可能會有的戰鬥。
「嗯⋯⋯嗚⋯⋯春、春天來了,春天來了⋯⋯來到哪裡呢?」(註一)
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央實聽話地唱起之前曾在夜蛾正道面前表演過的童謠。
夜晚的荒川,吹起了寒涼的風,呼呼聲隱約地透過手機傳來,讓央實的歌聲變得有些模糊不清。
「來到哪裡呢?來到山間,來到鄉里,也來到原野。」
緊握著手機,夜蛾正道一邊接下去歌謠的後續,一邊張望著周圍,希望能找出詛咒師的位置。
然而怪異的是,就在他全副心神都放在與女兒的通話時,荒川上漫起霧氣,一點一點地蠶食了面前的一樣,不知從何時起,他身旁的梶田先生及『根引道護』全都失去了蹤影。
隔著手機,央實的歌還在繼續:
「花兒開了⋯⋯花兒開了,開在——」
⋯⋯喀!
倏地一聲異響,緊接著就是央實的聲音完全消失不見,雖然手機螢幕上依然顯示著通話中,但聽不到女兒的聲音的夜蛾正道不由地焦急大喊:
「央實?央實?!能聽見爸爸的聲音嗎?央實!」
原本還知道自己站在橋墩上的夜蛾正道在大霧徹底籠罩了整個荒川後,再也看不清自己到底身處在何方。
「央實?梶田先生?有聽見我的聲音嗎?」
礙於滿澤小雅現在還是偽裝的狀態,夜蛾正道沒辦法堂而皇之地叫出對方的名字,他只能努力地呼喚著另外兩個人,試圖引起什麼回應,然而無論他怎麼叫喊,都沒有人回答他。
濃霧裡什麼聲音也沒有,連手機都沈默下來,別說是央實的聲音了,梶田先生及滿澤先生也不知道在什麼地方。
他像是被隔絕在這片大霧裡,感知不到任何除他以外的氣息,只有詛咒充盈著霧裡的每一絲水氣,卻無法明確地找出製造出這片濃霧的人究竟在哪裡。
有點像領域,但又不是領域。
如果是某種術式的效果,那麼就一定會有範圍限制存在。
夜蛾正道不打算盲目地亂走,這裡就在荒川旁,一個不小心可能就會落入水中。
他從背包中又拿出另一只咒骸,不管是夜梟或是這只咒骸,全是為了這個搜救任務而準備的。
正如夜梟使用兩顆核心特化了夜間的攻擊力及續航性,現在他手裡的這只犬型的咒骸同樣也使用兩顆核心來強化搜索能力。
本以為在空曠的河堤不需要用到這只咒骸的能力,沒想到最終還是拿出來了。
「黑犬,去找⋯⋯不,是誰都好⋯⋯去找出最靠近這裡的人吧。」
往核心中注入咒力,夜蛾正道如此命令。
他在一瞬間有過遲疑,甚至對自己的遲疑感到自我厭惡。
——比起失去蹤影的梶田先生和滿澤先生,他更擔心聲音從通話裡中斷的央實。
幾乎是想要不顧一切地以找到央實為優先。
但他怎麼能這麼自私地對梶田先生與滿澤先生不管不顧?
黑狗外型的咒骸親暱地蹭了蹭夜蛾正道的掌心,接著便抬起頭來嗅了嗅霧中的氣息,又低下頭來在地面上殘留的味道上做確認,隨後邁開四肢專注朝著某個地方前進。
夜蛾正道就跟在黑犬的後頭,一邊分神注意周遭的動靜,一邊又將手機靠在耳邊,不放過任何一絲能聽見央實聲音的機會。
可惜手機的另一邊再也沒有央實的歌聲傳來,除了螢幕上始終持續著的讀秒昭顯著他並沒有被掛斷之外,就沒有任何動靜。
「拜託了⋯⋯央實,說什麼都可以,給爸爸一點回應吧⋯⋯」
心臟在瘋狂地搏動,帶著比他的腳步還要更激烈的節奏從胸腔傳到鼓膜,夜蛾正道感覺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只能一遍又一遍地祈求女兒的聲音能重新透過手機傳來,至少讓他知道央實現在還好好的。
這場霧的範圍比想像中的還要廣闊,就像是針對他們設下的陷阱,目的就是為了分散他們。
如此一想他更害怕央實會有什麼不測。
根之引的詛咒師們似乎並沒有打算要認真與他們進行交換,又或者其實——
他們的計劃已經被發現了呢?
夜蛾正道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可以變得如此軟弱,自責、不安幾乎要打垮了他曾經的所有自信,越是細想、越是害怕。
深怕所有與他有著關聯的人全都被他染上不幸。
他現在所跨出的每一步都像是踩著淤泥,又沉又重地隨著步伐拖行,留下滿地的污穢與腥氣。
跟隨著黑犬走過似乎十分漫長的路,夜蛾正道隱約地聽見些許打鬥聲,只是被詭異的霧氣給籠罩,聽得並不是十分真切。
「⋯⋯什麼聲音?」
稍微放下耳邊的手機,夜蛾正道側耳傾聽。
有些像是金屬利器彼此碰撞的聲音隔著濃霧傳來,似乎還是非常激烈的戰鬥。
難道梶田先生他們先跟詛咒師碰上了嗎?
他的心底升起一股難以言喻的、不好的預感,夜蛾正道相信自己的直覺,當下毫不猶豫地衝向什麼也看不清的前方,或許是滿足了什麼條件,如同撥雲見日般,所有景象都明朗起來,待看清眼前的一切後,他不由地驚喊——
「梶田先生!」
噗呲。
太刀穿過胸膛的聲音無比響亮。
雙眼無神、像是陷入魔障般的兩人互不相讓,滿澤小雅解除了術式的偽裝,換回了原本那個大男孩的模樣,他手裡的太刀在擊中梶田有沖的心臟後,便一點猶豫也沒有地抽出,只是他自身的狀態也沒好到哪裡去。
雖然他本身的實力高過梶田有沖許多,但在被操控的情況下或許無法發揮全力,竟也讓梶田有沖將手裡的短刀重重劃過側頸。
儘管白色的濃霧已然散去,夜蛾正道的眼前卻被滿目的血霧給填滿。
這是他從未想過會發生的畫面。
什麼也來不及阻止。
穿出濃霧後,夜蛾正道距離梶田有沖及滿澤小雅並不遠,從滿澤小雅被劃破的頸動脈裡噴出的血液輕易地就濺到了他的臉上,溫熱的液體緩緩沿著面頰下滑。
原來鮮血,是能噴出這麼遠的嗎?
他有一瞬間覺得自己大概是做了場惡夢,腳步一個踉蹌差點就要撲倒在地,不過被他下意識地穩住了,而後——
飛奔到臨行前還在給他打氣,說著『絕對會沒事』的那兩人身邊。
「梶⋯⋯梶田先生?滿澤⋯⋯先生?」
抓住滿身是血,被迫自相殘殺到筋疲力盡的梶田有沖及滿澤小雅,夜蛾正道的聲音顫抖到語無倫次,順著那兩人倒下的重量,他也跟著跌坐在地。
那兩人的傷實在是太過嚴重,他就算想處理傷口也無從下手。
霧氣散去後,天上十六夜的月亮看起來格外的明亮與巨大,明明該是賞月時分,此刻卻將地面的影子映成了群魔亂舞的形狀。
總覺得周圍有黑影在幢幢浮動,卻又無法明晰那到底是因為他的心緒紛亂而產生的幻覺,還是因為他落了淚。
一滴一滴的,混合了臉上被濺上的鮮血,沿著面龐的弧度滴落。
在他腦海一片空白的時候,一只微涼的手輕輕地為他擦去淚水。
「⋯⋯梶田先生?」
夜蛾正道覺得自己彷彿變成了一個牙牙學語的幼子,翻來覆去除了呼喚重要之人的名字就沒別的話語。
「太⋯⋯好了,咳⋯⋯您沒事。」
和滿澤小雅不同,心臟被捅穿的梶田有沖還殘留著些許意識,似乎在遭受致命傷的攻擊後,也從被控制的狀態中清醒過來。
只是像這樣的清醒不知道還能維持多久。
被刀刃穿過又抽出的心臟,由於失血過多隨時都有可能停止跳動。
夜蛾正道對梶田先生這個時候都還在關心自己不禁無法言語,他怕他一開口就會是丟臉的哭泣聲。
「咳咳咳⋯⋯您要、帶⋯⋯央實回家⋯⋯啊,幫我⋯⋯說⋯⋯生日⋯⋯快樂⋯⋯」
同樣受到損傷的肺部讓梶田有沖每說一句話,就有鮮血從口中溢出。
大概是傷口已經變得遲鈍而麻木,梶田有沖像是感覺不到心臟破口的疼痛般,勾起了一個笑容。
帶著那個夜蛾正道最熟悉的微笑,輕聲地祝福。
受損得太過嚴重的臟器並不足以讓他說出下一句話,就連這最後的話語都是因為有執念支撐才多拖延了一點時間,無論怎麼鼓動都無助於血液流動的心臟只能放棄生機,而其他部位失去了血液與氧氣的供應,也跟著一一功能停擺。
用盡最後一絲力氣,梶田有沖在夜蛾正道懷裡,緩緩地——
停止了呼吸。
剛為對方拭去眼淚的手無力地落下,梶田有沖臨終前依舊含笑的雙眼像是沒有遺憾地闔上。
但是怎麼可能沒有遺憾呢?
或許只是不想讓夜蛾正道看見吧。
「梶田先生!梶田先生!」
無措地推了推那個被自己當成兄長的人,小心翼翼地不敢使勁,但又想將對方搖醒,夜蛾正道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麼了。
怎麼短短的時間裡,他就失去了一個家人呢?
抱著一點微薄的希望,他也伸手探了探後輩滿澤小雅的氣息,同樣也是——
沒有呼吸。
此刻,夜蛾正道的世界彷彿崩塌了一角,不再如原先完整。
然而他並不被容許沈浸在這這深切的悲傷太久,他還有跟麻咲的約定要完成,梶田先生在最後也叮囑他了。
絕對、絕對。
絕對要好好地帶央實回家啊!
輕輕地將梶田先生以及滿澤先生的遺體並排安置在一旁平坦的草皮上,夜蛾正道才帶著滿身血污,紅著眼起身。
要說他現在的心情是什麼,或許除了難過之外,還有從未如此深刻的恨意吧。
為什麼是他呢?
又為什麼⋯⋯受到傷害的是他身邊的人呢?
夜蛾正道深吸了一口氣,將所有疼痛藏進胸口,努力振作起精神。
不是不知道咒術師的生命裡總是環繞著死亡,他只是——
只是以為,他能守護好一切。
才剛站定,一個陌生的氣息就突然無聲無息地出現在夜蛾正道身後——
「歡迎你的到來,一級咒術師,夜蛾正道。」
幾天前在支援任務時見過的女性詛咒師神情平淡地掐著央實的脖子,從一旁的路樹後面走出,也不知道在這段時間裡隱匿蹤跡觀察夜蛾正道多久。
像兔子一樣被抓著脖子的央實則是滿臉淚痕表情驚懼,卻連哭都不敢哭一聲,然而看到夜蛾正道後終於忍不住掙扎起來,不停無聲地邊掉淚邊叫著『爸爸』,但又很快地被那名詛咒師更加用力地掐緊脖子,幾乎要到窒息昏厥的程度。
「央實!」
夜蛾正道不敢相信那名詛咒師居然對著沒有反抗能力的孩子如此粗暴,他沒有輕舉妄動,而是緊緊盯著那隻抓住央實的手。
從滿澤小雅死去開始,就意味著夜蛾正道手裡已經什麼籌碼也沒有,他只能靠著現有的咒骸來救出央實。
但央實正被對方扣住了最致命的地方,就算是特化速度的夜梟也沒辦法在這種情況下奪回央實,只會逼得對方馬上下手。
「你應該很好奇吧?為什麼那兩人會死呢?」
那名有著俐落短髮的女性詛咒師同樣注視著夜蛾正道,與其說是想要回答夜蛾正道的問題,不如說是更像在拖延時間。
對方的臉上滿是厭倦的興致缺缺,夜蛾正道不覺得這樣的一個人會真的想要解釋什麼。
他沒有放鬆警惕,如果是拖延時間的話,或許還有第二或是第三個根之引的詛咒師埋伏在這裡,那樣就真的是最糟的情況,他只有一個人和兩只咒骸,單論戰鬥的話不是問題,但最重要的事是要將央實救下來而非讓那孩子捲入戰鬥之中。
於是他只能順著對方的話,反問:
「⋯⋯為什麼?」
「因為——」
詛咒師神情虔誠地垂下眼,而後像是有回答也像什麽都沒回答地說道:
「一切都遵從我主的意願。」
「什⋯⋯」
夜蛾正道完全無法理解對方到底在說些什麼。
或許是因為那名詛咒師的體術實力超出尋常的水準,他無論如何都找不到破綻讓咒骸進行突擊。
拖得越久,被對方捏緊脖子的央實就越危險,一個孩子的頸椎要如何承受一名術師的力氣。
根本不在乎夜蛾正道是否能聽懂自己所說的話,那名女性詛咒師只是在過了幾秒後,忽地抬起頭來望向遠方,而後淚水從眼中滑落,她嘆息:
「啊⋯⋯信號到了。」
一切都發生得太過突然,也根本無法預料,在零點零幾秒的空隙裡,詛咒師就抬起另一只拿著短刀的手,在夜蛾正道根本反應不過來的瞬間,極為迅速地劃過孩子的喉管——
「央實!」
夜蛾正道肩上的夜梟在他因為激動的情緒而咒力暴走時,拍翅而起。
主動在沒有主人命令的情況下朝著詛咒師襲去,尖銳的鉤爪準確無誤地從敵人肩上扯下一塊皮肉,緊接著乘著一點微風騰上空中,又踏著周圍的樹木枝條快速地倒轉回來,對著根本沒有想要反抗的詛咒師俯衝而下。
那名女性咒術師像是早就已有死志,根本不在乎肩膀那血淋淋的傷口,只是無所謂地將手裡軟下來的女孩像是丟什麼毫無價值的東西般,扔到目眥盡裂的夜蛾正道懷裡,然後展開雙臂,宛若在迎接死亡。
大概是因為她將終能如願地死去,在被夜梟以同樣割喉的方式奪取性命前,她偏過頭來對著夜蛾正道說道:
「你真是——」
「被詛咒著啊!」
最後的嘆息被血液湧出的聲音給吞沒。
但是夜蛾正道已經什麼也聽不進去了。
原來——
不幸,是會這般接踵而至的嗎?
事情到底是怎麼變成這樣的?
懷裡滿身鮮血的怎麼就是那個小小的央實呢?
他還沒給央實已經準備好的生日禮物啊。
小小的蒲公英就像溫柔的央實一樣,是他與夥伴們一同選擇的禮物。
明明今天應該要是快樂的日子啊。
明明今天已經安排好了要好好陪伴那孩子啊。
明明還以為——
還以為⋯⋯他會有大量的時間來看央實成長、入學。
或許,未來的某一天,央實會和哪個他看不上眼的臭小子說要在一起,然後披上美麗的白紗說要牽著自己的手一起踏上婚禮紅毯。
夜蛾正道紅著眼怔愣地看著女兒尚且含著淚水的、已經失去光芒的眼珠。
明明幾分鐘前那孩子還在找著『爸爸』不是嗎?
現在爸爸已經來了啊!
央實——
央實,爸爸已經來了啊!
所以——
再⋯⋯
再叫一下爸爸吧?
這次爸爸一定會立刻回應央實:
「爸爸已經來了,央實不用再害怕了!以後爸爸會帶央實和媽媽一起去遊樂園,再也不會遲到和爽約了,爸爸也會和媽媽和好,再也不會丟下央實一個人了,以後⋯⋯以後不會再讓央實感到寂寞了。」
爸爸的央實不需要這麼早學會忍耐。
也不需要當一個成熟的孩子。
爸爸的央實只需要任性地耍賴。
這次——
不管央實說什麼,爸爸都會答應的。
好不好?
好不好?
所以——
拜託了。
拜託動動眼睛看看爸爸吧!
但是,臂彎裡的餘溫正在慢慢退去,夜風吹得他渾身發冷,夜蛾正道突然深切地意識到了——
啊啊,他的央實已經不在了。
他弄丟了自己的寶物。
那個柔軟的、總會在自己晚歸時,睡眼惺忪地叫著『爸爸』的靈魂已經不在了。
此刻,他泣不成聲地抱住那個再也不會奔跑與微笑的身軀,無比輕柔地、像是捧著即將被風吹散的蒲公英,小心翼翼地、深怕一點多餘的動靜就會讓這個已經前往彼岸的孩子像被吹走的絨毛一樣再也找不回來。
大約是這殘酷的現實比過往所受的那些傷還要讓他感到疼痛,他全身都在顫抖著,但是即使痛到幾近昏厥,他也依然絲毫未動地抱著他的小蒲公英。
他珍貴的小蒲公英啊,丟下他再也不回來了。
再也不會成長和舒展絨毛。
再也不會用自己軟和的絨毛碰碰自己的臉龐說——
『這次就原諒爸爸啦!』
註一:日本童謠《春天來了》
這次的內容挺多的,因為跟夜蛾正道的過往息息相關,非常之重要,所以原本以為可以聖誕節的時候發,沒想到太重要了,如果不多點時間思考的話品質可能會挺糟糕的
看到這裡,如果大家再回頭去看一下序章就大概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事實上這裡也暗示了一個原著的設定,雖然不知道大家有沒有猜出來ლ( • ̀ω•́ )っ
不過沒看出來也沒關係!
之後就會公佈答案了!!!ლ( • ̀ω•́ )っ
話說不知道大家有沒有注意每個章節的標題,其實都是很重要的內容暗示喔!σ`∀´)σ
【次回預告】第二十一章 裂痕
「正道,將已經死去的東西從彼岸帶回,你認為——那還會是原本之物嗎?」
巫女姬的臉上染上些許無奈,也像是不忍,只是最後依然狠狠地打破了夜蛾正道的希望:
「『天』,不會允許的。」
「為什麼您不告訴我會發生這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