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間,整個世界從崩塌的那一角開始——布滿裂痕。
手心滿是濕黏的鮮血,夜蛾正道不禁如此想著,要是這些血都是他的就好了。
要是——
死去的人,是他就好了。
抱著懷裡的孩子,夜蛾正道徒勞地挽留最後殘餘的溫度,滿臉是淚地感受著。
感受著——
在他的臂彎中,被夜風吹散的蒲公英是如何無情地留給他冰涼的莖幹。
為什麼⋯⋯死去的會是無辜的央實呢?
又到底為什麼,他還毫髮無傷地活著呢?
「啊啊⋯⋯嗬⋯⋯嗚⋯⋯」
夜蛾正道現在什麼也不想思考,連周圍有沒有根之引的人他都無暇顧及,滿心滿眼地只有他轉瞬就失去的珍寶。
如果這是一場夢,拜託就讓他快點醒來吧!
「央實⋯⋯央實啊⋯⋯」
泣血似地呼喊著女兒的名字,夜蛾正道發出悲鳴,哽咽著不停重覆著同一句話:
「對不起⋯⋯爸爸來晚了⋯⋯」
對不起⋯⋯爸爸不該來得這麼遲⋯⋯
央實一定很害怕吧?
一定很痛吧?
一定⋯⋯很想回家吧?
或許當悲傷到了極致就會變得麻木,一邊落著淚,夜蛾正道的表情空白,只是抬起手來顫抖著合上那雙已經失去光芒的雙眼,並輕輕拭去央實臉上斑駁的淚痕。
一次又一次。
一次又一次。
像是要帶走那孩子死前感受到的所有恐懼般,一次又一次地,將可愛小巧卻已經沒有絲毫生氣的面龐擦得乾乾淨淨,不留任何髒污或淚滴,也重新梳理好被弄亂的髮辮。
他的央實是個愛乾淨又喜歡打扮的孩子,要是髒兮兮的又不可愛也會不開心的吧?
不過沒關係。
爸爸會幫央實打理得整整齊齊,所以央實什麼也不用擔心。
然而面對脖子上那道深可見骨、依然緩緩流淌著鮮血的傷口,夜蛾正道手上的動作頓了頓,無從下手。
嶄新的天藍色幼兒園制服被鮮血染得紅艷,看不清原本到底是什麼樣的藍。
說不定就像他們一家人第一次出遊時的藍天一樣,是彷彿被水洗過、乾淨又明亮的色彩,而在那片晴空之下,記憶裡小小的央實綻放著幸福又開朗的笑靨。
而他上一次見到那樣的笑容是什麼時候呢?
夜蛾正道的大腦閃現出曾經與女兒在一起的點點滴滴,有央實開懷大笑的、也有央實擔憂著自己的、還有明明很寂寞也要故作成熟笑著送自己離開的畫面。
回憶裡的央實是如此生動與鮮活,以至於他幾乎要覺得現實才是一場難以面對的惡夢。
他不知道自己機械性的動作持續了多久,可能只有幾分鐘,也可能過了好幾個小時。
不論時間是否流逝,十六夜的月輪都清冷地高高掛著,將痛苦殘忍地停留在這一刻。
周圍全是濃厚的血腥味,梶田先生與滿澤先生的遺體也在一旁,除了他之外這個地方已經沒有任何其他活著的人。
如果不是突然響起的手機鈴聲,或許夜蛾正道已經偏執地想要與他珍愛的家人們一同死去。
他僵硬得像是第一次拿起手機,磕磕絆絆地按下通話鍵,篭本小姐急切的聲音隔著機械又穿過耳膜——
「夜蛾先生!根引道護⋯⋯自殺了!」
遲鈍的思緒緩緩轉動起來,夜蛾正道才意識到那名女性詛咒師在動手前所說的『信號』,說不定指的就是根之引首領的死亡。
不知道對方是怎麼從這麼遠的距離得知首領死去的情報,但是對他來說都已經無所謂了。
「⋯⋯是嗎?」
對比起手機另一頭的焦急,夜蛾正道的反應明顯平淡許多。
「夜蛾先生?」
那頭篭本菫香的聲音聽起來有些困惑,似乎不明白為什麼這麼嚴重的事情,夜蛾正道卻表現得如此奇怪,彷彿早已預料到,或是這個消息根本微不足道。
一時間隔著兩支手機,詭異的沈默與周圍的血腥味一同瀰漫開來。
夜蛾正道已經無心再繼續開口,而性格較為急躁的篭本菫香則是受不了這種誰都不說話的氣氛,等了幾分鐘後便率先打破凝滯的空氣——
「請您小心!根之引恐怕正計畫著什麼,在根引道護死前,他曾提到這是一場『盛大的交易』,還有⋯⋯他說他的『根』將會遍佈整個日本,我跟淚都猜測或許根之引的規模比我們想像中的還要大,您——」
篭本菫香的話還沒說完,通話就被猛地掛斷。
握著電子螢幕燈光在掛斷通話後就熄滅的手機,這大概是夜蛾正道至今做過最失禮的舉動,他從來沒有一次像這樣在別人還沒說完話之前就粗暴地結束通話,但是——
這不是現在他想聽的。
他一點也不想聽到這些消息。
也不在乎根之引到底有什麼陰謀。
他只是想聽見有一個人可以告訴他——
這一切都是假的。
是謊言也好、惡作劇也好,他只是需要一個合理的藉口讓他相信,他現在所看見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但他的理智又不停地告訴他,作為篭本小姐與金輪小姐的前輩,他不能這樣做,應該要好好地從篭本小姐那裡獲取情報,就算根之引的首領已經死了,那些情報也重要到或許足以拯救許多咒術師。
畢竟他的夢想一直都是祈望著——
咒術師的命運不再需要與死亡及遺憾相伴。
然而此時此刻,夜蛾正道的心裡多了一些迷茫,甚至有了一絲怨恨。
周圍就是死去的家人,梶田先生甚至帶著遺憾合上雙眼,他的願景、他的期許,在這個結果下,變成了最殘酷的笑話。
夜蛾正道很清楚自己不該這麽想,這麼做同樣也是在踐踏梶田先生的願望,但他控制不住自己。
變成一團糨糊的思緒,最後是由僅存的一點理性驅動身體重新回撥給篭本小姐,不等對方先開口詢問發生了什麼事,夜蛾正道在剛接通的瞬間就語速極快地說道:
「麻煩您聯繫總監部了,梶田先生與滿澤先生的⋯⋯遺體,需要有人幫忙收殮。」
「什⋯⋯」
再一次地,連給對方發問的空隙都沒有,他在說完之後便迅速地結束通話,彷若繼續聽下去,後輩的話語就會變成沈重的腳鐐拽著他在荊棘裡前行,逼他在這種時候面對那些不容許他有一絲懈怠與喘息的責任與理想。
曾經甘之如飴的辛勞,此刻卻是他避之唯恐不及的重擔,甚至讓他對自己的信念有了懷疑與畏懼。
夜蛾正道按下掛斷鍵後手一鬆,手機就從掌心裡滑落,跌進被血浸濕的草皮,淺灰色的塑膠翻蓋上濺滿了點點紅星,他跪坐在地上,懷裡抱著央實死去逐漸變得僵硬的幼小身軀,已經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思考該如何通知總監部,或是他們來了之後又該說些什麼。
他的世界劈啪作響著龜裂成無數的碎片,強烈的自責與罪惡感讓他幾乎想把心臟從胸口刨出,然後一刀又一刀地去感受央實與梶田先生死前是有多麽的痛苦。
再痛一些。
要是再痛一些就好了。
或許他就該死在這裡,不然他又有什麼資格面對麻咲?
想起還在醫院裡昏睡著的妻子,夜蛾正道不敢想像等麻咲醒來聽見央實的死訊會是什麼反應。
大概⋯⋯
永遠都不會原諒他了吧?
夜蛾正道沒能沈浸在要令他窒息的自我怪罪中太久,篭本菫香通知的總監部人員就抵達了現場,汽輛行駛的引擎聲由遠至近的來到他所在的河堤,一時間本來還十分昏暗的赤水門被這幾台車的大燈照得亮如白晝。
「這是⋯⋯」
率先下車的人是夜蛾正道熟悉的面孔,也是梶田有沖在總監部的前輩清水蓮。
他的表情錯愕,像是沒想過有一名一級咒術師與一名準二級咒術師一同執行的救援任務,其結果會如此慘烈。
河堤邊,除了被併排安置在一旁的梶田有沖與滿澤小雅的遺體之外,還有另一名喉管被粗暴撕開的陌生女性倒臥在被血染紅的青草上,而實力被所有人認可的一級咒術師夜蛾正道則是抱著一個一動也不動的小小身影。
那會是誰幾乎不言而喻。
但是難以置信。
可謂當代最強之一的一級咒術師夜蛾正道,作為魁儡操術的使用者,實力是所有人都有目共睹的,甚至如果不是受限於咒骸內部核心所能使用的咒力就像電池一樣,一旦用完就必須及時補充,否則以夜蛾正道的實力,就算想要製作出一批咒骸軍隊也不是問題。
這樣的咒術師卻在一個小小的救援任務中慘敗,連自己的孩子都沒能順利拯救。
清水蓮已經能夠想像出之後會掀起怎樣的輿論與風暴。
察覺到周圍來自輔助監督們的異樣目光,清水蓮快速地反應過來,趕緊趁著還沒人竊竊私語前指揮那些陸續下車的同事們先去處理梶田有沖及滿澤小雅的遺體,而自己則是快步來到夜蛾正道的身邊,放低聲線,以一種安撫的語調開口:
「夜蛾先生,我先送您到醫院吧?」
總監部裡有各種勢力介入,輔助監督們也有著各自的派系,繼續讓夜蛾正道暴露在這樣的環境下並不是什麼明智的選擇,他雖總是戲稱梶田那傢伙過度保護,但他也不樂意見到夜蛾正道在死去親人的當口還得承受那些咒術界的暗潮。
「那⋯⋯梶田先生⋯⋯」
或許因為對方是相對熟悉的人,夜蛾正道感覺自己仿若無依的心情突然被注入一絲安定,稱不上是雨後轉晴,只是不再像先前那般徬徨。
他的視線緩緩地轉向梶田先生的方向,發現已經有輔助監督拿來兩大塊白布分別蓋住梶田先生與滿澤先生的身體,從頭到腳平整地包覆,幾個小時前還跟自己互相加油打氣的臉,徹徹底底地被白色所取代。
已經⋯⋯什麼都回不去了。
就在短短的時間裡,他似乎失去了所有寶貴的東西。
「啊⋯⋯您不用擔心,我會安排好的,會讓那小子好好回家的。」
清水蓮那張總是表情控制得宜的臉上閃過些許悲傷,但又在夜蛾正道看向自己時完美地隱藏。
在這個咒術界裡,又有哪個咒術師或是輔助監督不是對死亡司空見慣,差別只在於那個死去的人之於自己而言是否是親近的人,從踏入咒術界起,他們的世界就只有離別與遺憾。
「⋯⋯好的,麻煩您了。」
——
從搭上清水蓮的車,到在大塚醫院的醫護人員協助下將央實送進地下二樓的靈安室,直至將央實放進屍屜,夜蛾正道始終不假他人之手地抱著女兒的遺體,或許是對咒術師的通融,也可能是理解他的心情,無論是清水先生還是其他人都沒有對此說些什麼,更沒有人試圖要與他搭話。
不得不說這讓他鬆了一口氣。
而且清水先生還刻意將醫護人員帶到靈安室外頭談話,留給他一個能跟央實作最後道別的時間。
站在央實躺著的屍屜旁,夜蛾正道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道別,他的雙眼乾澀,從赤水門回來後就忘記了哭泣的方法,即使流過淚,也做不到釋懷。
看著那個面部蒼白、毫無生氣的孩子孤零零地躺在銀白色的不鏽鋼板上,周圍全是一些腐敗的味道,他想著——
央實怎麼能忍受睡在這樣的地方呢?
這裡這麼冷,還這麼黑,央實會很害怕吧?
會很想回家吧?
在腦海裡設想著數十種央實會有的反應,夜蛾正道覺得現在的自己一點都不正常,雖然他從來不覺得咒術師都是一群瘋子,但現在——
或許他也已經瘋了吧?
只要徹徹底底地失去理智,心臟就再也不會那麼痛了吧?
這場無聲的道別只被允許進行十分鐘,時間一到,清水蓮就重新打開靈安室的門,示意夜蛾正道該準備離開了。
最後再留戀地多看女兒一眼,夜蛾正道便在靈安室的管理人員動手闔上屍屜前轉身走出這個地方,他還做不到親眼看著央實被關進那個又小又冰冷的櫃子裡。
「⋯⋯您還好嗎?」
夜蛾正道才剛踏出靈安室,原本還空蕩蕩的地下二樓走廊上就多了滿臉擔憂的金輪淚與篭本菫香,或許是從輔助監督那邊得知了消息,所以她們才能這麼快地出現在這裡。
「嗚⋯⋯對、對不起⋯⋯夜蛾先生,都是淚的錯!如果不是淚的提議⋯⋯如果不是淚沒看好根引道護⋯⋯或許、或許⋯⋯」
一見到夜蛾正道在短短一夜間變得憔悴的臉,金輪淚的眼淚瞬間就湧了出來,哽咽到連完整的一句話都說不完整。
但所有人都知道,金輪淚自責的是,若沒有那些如果,或許不管是梶田有沖或是滿澤小雅,又或者是⋯⋯夜蛾央實,都不會死。
「對不起⋯⋯夜蛾先生,都是因為我跟淚任務失敗才會導致這樣的結果⋯⋯我們,難辭其咎。」
像是被金輪淚給感染,就算是平時總是一連嚴肅又堅強的篭本菫香也雙眼泛紅,臉上寫滿了悲傷與不忍。
她們從沒想過會有這樣的結果。
甚至根本沒有預料到根引道護在被封印咒力的情況下還能驅動咒力來自殺,根之引一環扣一環的計畫瞞過了他們的視線、推翻掉所有策略,直到現在篭本菫香依然不明白到底根之引的人是用什麼方法將首領自殺的訊息傳到另一名詛咒師那裡。
聽著那些道歉的話,夜蛾正道張了張口想說些什麼,最後卻只能艱難地擠出一句:
「⋯⋯這不是妳們的錯。」
這個瞬間,夜蛾正道做不到否認自己在聽到金輪小姐與篭本小姐的道歉時,是真的在心底升起了一股怨恨。
他忍不住想——
要不是她們的失誤,說不定這個救援任務根本不會失敗。
為了讓自己的心裡舒服一些,他卑鄙又狡猾地將所有過錯推到別人身上,要是央實看到現在的自己,也會覺得失望吧?
夜蛾正道從來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厭惡自己。
明明他很清楚,救援的策略正是他與所有人一同制定的,而他作為整個任務的主力,或許才是那個最該被怨恨的存在。
但他依然忍不住想怪罪那些變數。
「不!夜蛾先生!我們——」
原本還想說些什麼的篭本菫香在看見夜蛾正道的表情後迅速噤聲。
她不是害怕被責怪,只是夜蛾先生此刻的神情是她從未見過的晦暗。
雖然夜蛾先生的長相因爲有些粗獷,看起來既兇悍又不好惹,但是熟知夜蛾先生的人都知道,這個看起來十分冷硬的男人,一直都有著一雙明亮而溫和的眼睛。
而現在那雙眼睛除了泛滿血絲外,深色的瞳仁變得無比幽深,裡面的悲痛呼之欲出,任何多餘的問候此刻只會變成負擔。
「抱歉⋯⋯我得先去看看麻咲。」
從篭本菫香眼中的倒影裡看見自己隱約有些失控的表情,夜蛾正道狼狽地抹了把臉,像是為了逃離現在這個只會令他意識到自己是多麽噁心的境況,藉著要探望妻子的名義飛也似地轉身離去。
後頭是篭本小姐沈重的視線與金輪小姐像是傷心到了極致的嗚咽,但夜蛾正道不敢回頭,他從來不知道原來自己還有這麼像膽小鬼的一面。
邁開步伐,他急匆匆地與擦身而過的清水先生告辭,就頭也不回地在醫院裡、被日光燈管照得一片冷白的走廊裡,一步又一步地、步幅越來越大地疾走起來。
被粉刷得無比白淨的牆面隨著他的腳步不停地倒退,周圍的聲音就像潮水一樣,在他的耳中嗡嗡作響,已經分不清那些到底是醫院裡儀器的聲音,或是真的有人在走廊裡耳語。
只是,他恍惚間——
恍惚間覺得⋯⋯
這些聲音其實是最哀痛的指責。
責怪著什麼也沒守護住的他。
夜蛾正道的腳步漸漸地慢了下來,搭上電梯,走過一個轉角,眼前就是妻子的病房。
他躊躇地停止邁步,病房的門把觸手可及,但他卻前所未有地對打開門的這個動作感到害怕,身體甚至不由自主地因為恐慌而顫抖,連心臟都不受控制地狂跳。
才剛剛將手指搭上門把,他就已經後悔,懦弱地想立刻轉身就跑。
只是他還來不及逃避,病房的門就倏地打開——
與麻咲對上眼的那個瞬間,不過短短的幾秒鐘,夜蛾正道感覺自己彷彿在秒與毫秒的夾縫裡被凌遲了無數次。
超越了悲傷的痛苦化作最鋒利的刀,將那顆千瘡百孔的心臟重新割得鮮血淋漓。
幾乎是同時間,他與手裡拿著手機雙眼泛紅的麻咲一起開口——
「對不起,我⋯⋯」
「⋯⋯央實呢?」
如果有人問,這世上最寂靜也最沈重的東西是什麼,夜蛾正道會說——
就是這個時刻。
安靜到讓他喘不過氣,幾近要壓垮他的自責足以令他窒息。
「正道,我想聽你親口告訴我⋯⋯央實在哪裡?我的央實在哪裡?我的女兒在哪裡?!」
夜蛾麻咲的聲線不穩,重複了三遍同樣的問題,似乎是極盡克制自己不要變得歇斯底里,但是最後加重的語氣出賣了她。
顯然是已經有人通知了剛甦醒的夜蛾麻咲關於央實的死訊。
「對不起⋯⋯我——」
啪!
夜蛾正道的道歉沒能說完,就被妻子用盡全力的一巴掌給打斷,他維持著臉被打偏的姿勢,並沒有試圖要為自己的失敗找藉口。
雖然麻咲的力氣對他來說微不足道,但他卻覺得這一下比任何一次被咒靈打傷的傷口都還要來得疼痛。
是他應得的。
「你騙我⋯⋯你們都在騙我⋯⋯這絕對不是真的!今天⋯⋯今天是央實的生日啊⋯⋯你們是故意騙我的對吧?只是一個討厭的惡作劇對吧?央實就在家裡等我們回家⋯⋯對吧?」
一步又一步地後退,眼淚從夜蛾麻咲泛紅的眼眶裡滑落,不停地搖頭否定這個殘酷的消息,她的表情不可置信,像是不能理解為什麼她一醒來整個世界就徹底地變了個模樣,而她最珍貴的女兒突然間就離她而去,再也找不回來。
看著麻咲的模樣,夜蛾正道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最終只能保持沈默。
然而正是他的沈默讓夜蛾麻咲再也無法控制自己,從悲痛到憤怒,不過一個瞬間。
那是一個極輕極輕的語調,宛若不細聽就會飛走的羽毛,她開口——
「怎麼不是你呢?」
夜蛾正道睜大雙眼。
持續崩塌的世界,終於在這一刻,連碎片都沒有留下,徹徹底底地將他拋入虛無的深淵。
對於妻子的問題,他抿緊了嘴,沒有回答。
但這還不是結束,夜蛾麻咲就像是嫌自己說得還不夠,她又重複了一次自己的問題:
「怎麼就不是你呢?」
「哈⋯⋯為什麼活著的是你呢?為什麼啊?!你就該去死啊!為什麼⋯⋯為什麼要把詛咒帶給央實啊?!」
不由自主地大喊,夜蛾麻咲的充滿恨意的聲音在深夜的醫院走廊裡迴蕩。
曾經的愛戀,走入婚姻後被現實變了個味道,幸福抵不過壓力,又在此刻因為央實的死亡,徹底地變成深痛惡絕的仇恨。
在身為咒術師的夜蛾正道眼中,他看見深愛的妻子身上出現詛咒的虛影,憤怒與怨恨成了詛咒的食糧,一點一點地將那些漆黑的情緒吞吃乾淨。
出不了多久,就能產生一只至少三級以上的咒靈。
以夜蛾正道的實力,區區一只四級咒靈想要祓除並不在話下,但此時他卻茫然的像個初出茅廬的新手咒術師,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詛咒越變越大,而無法動作。
是因為他才讓麻咲變成這樣的。
都是因為他的錯,所以央實才會死去。
是他的錯,所以梶田先生也沒能回來。
是他的錯,所以崇拜著自己的後輩滿澤先生還沒被喚回自己的意識就再也醒不過來。
是他的錯——
所以,麻咲的恨意才會壯大到足以產生詛咒。
面對妻子的指責,夜蛾正道只是低下頭一聲不吭,始終沒有試圖解釋。
他與麻咲這裡的動靜很快地就引來醫院裡駐守的醫護人員,連七樓其他病房的人都從房間裡探頭出來,想看看究竟是誰在深夜裡爭執。
與此同時,清水蓮與金輪淚她們也從地下二層上來,恰巧碰上夜蛾麻咲對著夜蛾正道怒吼的那幕。
他們三人快速地交換了個眼神,同為女性的金輪淚及篭本菫香快步上前與醫護人員一起安撫情緒激動的夜蛾麻咲,金輪淚更是偷偷地趁著其他人不注意,將咒力覆於手掌,輕輕一揮將那個剛剛成形的咒靈拍散。
清水蓮則是看不下去夜蛾正道那副木頭似的模樣,拉了一把對方的肩膀,說道:
「走吧,我先帶您回家一趟拿些換洗衣物,醫院這裡建議夫人還是先住院觀察一晚,確認真的沒有問題之後,明天才能出院。」
事實上這不過是個藉口,本來就沒什麼事的夜蛾麻咲並沒有必要在醫院多住一晚,但是清水蓮認為現在最好還是先將夜蛾正道與夜蛾麻咲分開冷靜一段時間,至於是否真的需要住院,也就只是他一通電話的問題。
或許是因為夜蛾麻咲的指責對對方來說是一種難以承受的打擊,他並沒有多費什麼力氣就將這個呆愣著的高大咒術師從病房門口拉走。
只是在這個過程裡,夜蛾正道忍不住回了一次頭,而他聽見麻咲滿懷恨意的聲音遠遠地隔著幾個人傳來——
「要是⋯⋯從來沒遇見你就好了。」
⋯⋯
回到曾經溫馨,而如今只剩下一個冰冷的空殼的家,夜蛾正道從剛打開大門的那一刻,與妻子和女兒相處的回憶就彷彿洪水一樣撲面而來。
第一個美好的記憶是從玄關開始,那時他剛準備好要和麻咲結婚,所以他買了這間房子,帶著即將成為六月新娘的麻咲走進他們的家,承諾這裡會是他們永遠的歸宿,是他們共同孕育幸福的地方。
接著是客廳,明亮整潔的佈置,是平時麻咲在家細心維護與打掃的成果,茶几上擺放著整齊的塗鴉紙,紙張上有著不久前央實畫得生日願望。
那真的是一個非常小、非常小的願望,那孩子只是希望爸爸和媽媽能一起帶她去遊樂園玩,可以不用一整天,因為她知道爸爸的工作很忙碌,所以歪歪扭扭地畫了一個時鐘,圈起了代表下午的地方。
客廳的地面鋪著柔軟的地毯,上面有些經常被踩踏壓平的地方,夜蛾正道想起了上次央實就是在這個位置演唱剛學會的兒歌。
那首歌是怎麼唱的呢?
——春天來了,春天來了,來到哪兒呢?
來到哪兒呢?
他的春天怎麼就不見了呢?
夜蛾正道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央實曾經留下的痕跡,深怕自己的碰觸會抹去那些記憶。
經過廚房的餐桌,在他還沒成為一級咒術師之前,他與麻咲經常在這裡手忙腳亂地餵著尚在襁褓的央實,事實上央實因為擁有著咒術師的大腦而比普通的孩子更加早熟,吃飯從來不是需要他們擔心的事,但是剛成為父母的他們總是擔心自己不夠小心而忽略了央實的需求。
在這個家裡,他所行走的每一步,都充滿了三個人的回憶。
只是那份回憶越是美好,越是讓夜蛾正道痛苦難當,曾經有多幸福,現在這個分崩離析的現實就有多殘酷,他的腳底像是踩在針山上,針尖穿透骨肉,讓他無比清醒地去感受死亡與遺憾帶來的痛。
要不是外頭還有清水先生在等著,或許他根本沒辦法逼迫自己走進他與麻咲的臥室將麻咲需要的東西拿出來。
他們的臥室旁就是央實的房間,房門掛著可愛的花朵門牌,上面的名字是央實一筆一畫寫出來的自己的名字。
女兒學會寫自己名字的那天彷彿還是昨日。
柔軟的夕陽光,透過窗戶照耀在央實翹起的髮梢上,變成幾縷明亮閃爍著的金色絲線,隨著成功寫出自己名字的歡快舞蹈而上下跳耀,央實閃閃發光的眼睛裡充滿星星,驕傲又自信地說著——
『下次就能寫出爸爸和媽媽的名字啦!』
那是他的央實。
他活潑又開朗的女兒。
回憶到了這裡,幾乎壓得夜蛾正道無法喘息,他的眼前泛起黑霧,一步不動地垂下頭,明知道該盡快出去跟在外面等著的清水先生會合,卻茫然地不知道該如何跨出下一步。
視線所及之處,全是珍貴到捨不得碰觸的思念,從每一塊木板到每一面牆,都雋刻了與家人相處的痕跡。
他動了動眼珠,試圖在混沌裡尋求一絲清明,恰好隨著目光移轉,落到了一旁的雜物間上。
突然間,一個久遠到他幾乎已經完全遺忘的事驀然在腦海裡閃現。
——「若是⋯⋯陷入了困境,便注入咒力,妾身予以你這孩子一次呼喚妾身提出『請求』的機會。」
就像是荒漠裡好不容易找尋到一點潮濕土壤的旅人,或許能緩解喉嚨乾渴的水源就在地底,顧不得手上會沾得滿是沙塵,也來不及去細想那個『請求』是否真的能帶給他救贖,只能迫切地拋下手裡的物件,將雜物間裡的東西全都翻了出來,凌亂地撒了滿地,就為了找到那個被他收進最深處的古老木匣。
終於,在他搬出最後一件雜物後,才在角落找到那只又小又不起眼的木匣,接著仿若救命稻草般,被他緊緊地攥在手裡。
夜蛾正道不由地呼吸急促,小心翼翼地打開蓋子,露出裡面紅如鮮血、質地油潤的赤色勾玉,誰也料想不到這樣一個看起來沒什麼特別的古董收藏品會是一件用以召喚另一名咒術師的咒具。
可以的。
可以的
如果是那位肯定有辦法救回央實!
畢竟那可是在千年前就能看穿因果的巫女姬,有著足以干涉因果的術式能力,只要干涉了大家死去的因,不就能換回不會失去任何人的果嗎?
此刻的夜蛾正道已經放棄去思考讓死者復生這樣的事究竟有沒有可能發生,或是需要付出什麼代價,他只是固執地想要去相信,那位知曉天命的鏡巫女姬絕對可以干涉生死,讓他的親人與朋友回歸現世,重新與自己相聚。
要是不這麼做,現在從心底升起的這絲希望,就會變成鋒利的刀刃,徹底斬碎他試圖重構的世界。
⋯⋯
一回到醫院,在清水蓮錯愕的目光中,夜蛾正道來不及解釋什麼就緊抓著木匣往地下二層的靈安室狂奔,當作看不見路上那些醫護人員的阻攔,一心一意地只想著要在最快的時間裡來到央實的身邊,請那位千年前的鏡巫女姬將他的孩子從彼岸帶回。
雖然對清水先生很抱歉,他將造成的困擾與騷動全都丟給對方解決,但是等央實回來之後,他一定會好好跟對方謝罪的。
夜蛾正道下意識地去忽視那所謂一次『請求』的機會,是否也能包含同樣死去的梶田有沖與滿澤小雅,當現實殘酷到了宛如惡夢,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故作樂觀,盲目地去相信一切都會變好。
從一樓到地下二層的路程並不遠,然而短短幾分鐘的距離卻因為那份焦急的心情,彷彿延長至數個小時,有個聲音一直不停在他腦海中吶喊著——
再快一點。
再快一點。
他可不能再讓央實久等了啊。
現在或許是他自救援任務失敗後,大腦最清醒的時刻,也或許是最不清醒的時刻。
像是失去理智一樣,用咒力將鎖住的靈安室暴力打開,但又格外謹慎地放下能隔絕其他人的帳,其中的束縛條件是除了他之外沒有人能進到靈安室裡。
如此明晃晃、連遮掩都沒有的束縛,就像是在告訴其他咒術師,這個帳裡絕對有鬼,夜蛾正道幾乎可以想見事後會如何被總監部盤問,可是他已經管不了那麼多了。
快速地找到央實躺著的屍屜,注視著女兒沒有任何氣息與生機的臉龐,他打開木匣,抓起那枚勾玉並注入咒力,聲線顫抖:
「拜託⋯⋯拜託了⋯⋯」
「請一定要回應我⋯⋯明空姬大人⋯⋯」
他的咒力讓勾玉變得彷彿被火燒似的滾燙,不知道到底該放進多少咒力才能成功召喚出那位巫女姬,就算掌心傳來灼傷時特有的熱辣疼痛,始終他都沒有放手。
畢竟這已經是最後的希望了。
「呼嗚,足夠啦。」
一只小小的手突然出現,覆蓋在夜蛾正道緊抓著勾玉的手上,僅僅一瞬間,他的咒力就像是被切斷電源的電器,無論如何嘗試著運行,都沒有任何動靜,在這個片刻裡,他彷彿成了毫無咒力的普通人。
夜蛾正道怔愣地順著那個孩童的手移動視線,最終落到正彎著一雙薄煙色狐狸眼『注視』著自己的巫女姬臉上。
那位巫女姬仍是數年前他所見過的那個模樣,矮小纖細的身量上卻穿著對孩子而言過於繁複沈重的古老衣裝,懷裡依舊抱著那面真品八咫鏡,如果不是早已知道對方是一名咒術師,或許他真的會誤以為對方是某方神社所祭祀供奉的神明大人。
「足夠啦,正道,放下吧。」
將夜蛾正道緊扣著勾玉的手指緩緩展開,明空姬用指尖點了點對方因為灼傷而變得紅腫的掌心。
仿若奇蹟般,夜蛾正道只感覺一股轉瞬即逝的陌生咒力流淌過他的肌膚,那些燙傷的痕跡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但當他試圖要去尋找咒力留下的殘穢時,卻連一絲餘味都沒能覺察。
「⋯⋯反轉術式?」
夜蛾正道在這一刻確信了明空姬絕對有辦法救回央實。
術式一般來說基本上都是以順轉的方式來運行,由於作為咒力來源的負面能量只適合拿來進行攻擊,順轉時的術式大多具有傷害性,唯有極少、極少數的咒術師做得到以反轉的方式將咒力用作治療,至少在他已知的情報裡,目前咒術界並沒有任何咒術師能夠做到如此細膩的咒力操控,即使可以,也只能應用在自己身上而非其他人身上。
那麼如果將反轉術式結合能干涉因果的術式呢?
是不是⋯⋯
是不是就能將已經死去的人反轉復活呢?
他的眼底升起希望的光,就像差點溺水的人,在即將沈沒的前一刻抓住偶然飄來的一根浮木,支撐了那顆因為不停下墜而絕望的心。
然而夜蛾正道並沒有察覺,也或許是他刻意忽視了,眼前那位能看透天命的巫女姬面上所浮現出的些許遺憾。
「唔,妾身承諾過,若是你這孩子陷入困境,便予以你一次提出『請求』的機會,那麼——」
沒有正面回答夜蛾正道的問題,明空姬只是抬袖遮掩住下半張面容,僅僅露出一雙色彩極淡的眼珠掃視過周圍,將所有表情隱藏在那繡著華麗花紋的衣袖後頭。
「汝之『請求』,為何?」
矮小的巫女姬向著面前那個高大壯碩的咒術師發問。
即使被突然呼喚至一個滿是遺體的房間裡,她的語氣仍是平淡的,沒有困惑,也沒有不適。
就像是自高天原而下的神明大人,習以為常地應人們要求降臨人間,無關地點與時間,傾聽那些有理或是無理的『請求』。
儘管就身高而言明空姬必須抬頭才能與夜蛾正道對視,但那雙目光既空無又遙遠的薄煙色狐狸眼卻莫名給他帶來一種正被貴人俯視著的錯覺。
於是,他不由地垂首雙膝跪地,捧起手裡的那枚赤色勾玉,內心的悲傷滿過喉腔,隨著他低沈的聲音湧出——
「求您⋯⋯求您帶回央實⋯⋯和梶田先生他們吧。」
雖然一滴淚都沒落下,可是任誰來看都能看得出來這個男人幾乎要被哀痛的情緒給壓垮,曾經的自信與意氣風發蕩然無存,只剩下好不容易抓住的希望支撐著他繼續堅強。
夜蛾正道不敢抬頭,他害怕從那雙像是能看透自己的淺色眼珠中看見自己的表情。
這個『請求』是如此貪婪,連他都覺得不要臉到了極點。
但是——
他還能怎麼辦呢?
還能怎麼做呢?
他的手臂肌肉因為一直維持著緊繃的姿勢而微微顫抖著,將勾玉舉得高過頭頂,因為巫女姬始終不發一語,於是他將頭顱壓得更低,卑微至極的又說了一遍:
「拜託了,無論是什麼代價,就算必須付出我的性命也好,求您——將他們帶回來吧。」
似乎過了很久很久。
久到他感覺空氣變得稀薄,而他壓在地上的膝蓋變得麻木。
才聽見一聲,很輕很輕的嘆息——
「妾身不能這麼做。」
不是做不到,而是不能。
夜蛾正道猛地抬頭,囁嚅著嘴想再說些什麼,卻被明空姬接下來所講述的內容給封死去路。
「正道,將已死之物從彼岸帶回,你認為——那還會是原本之物嗎?」
巫女姬的眼裡染上些許無奈,也像是不忍,只是最後依然狠狠地打破了夜蛾正道的希望:
「『天』,不會允許的。」
而這還不是結束,放下掩住面容的衣袖,明空姬指向靈安室天花板上的某個角落,那裡正黏著一只弱到毫無存在感的四級咒靈。
「此世之物一旦死去,就不再為『天』所愛,『天』唯一能容許的靈魂型態就只有化為咒靈,扭曲的作為詛咒存活下去,否則就會像妾身一樣,變成半生半死之物,僅僅是存在,就要被收取代價,直到死去為止。」
頓了頓,明空姬『注視』著夜蛾正道,問道:
「正道,你希望那些孩子這樣活著嗎?」
當然還有另一件事她沒有說,那便是——
『天』絕對不會允許她干涉此世之物的生死,夜蛾正道『請求』的份量也不足以抵銷代價,而將死去之人復生後所帶來的歪曲連她都不知道會發生什麼。
她沒有賭上一切非要這麼做的理由。
就算夜蛾正道是八重的後人,也沒有重要到可以讓她付出這些。
巫女姬所述的殘酷現實終於徹底讓夜蛾正道眼裡的希望破滅,他捧著勾玉的手緩緩下落,那枚赤血色的玉石就這樣自他掌心滑落,在地面摔出一個響亮的喀嗒聲。
但他沒有去撿。
反而是明空姬彎下腰,拾起她在千年前贈與八重的寶物,珍而重之地用貴重的衣料擦去上頭沾染的沙塵,接著又重新放回夜蛾正道的手裡。
只因為不管如何,夜蛾正道都是八重的後人,是她承諾會接受對方一次『請求』的孩子。
「這次的『請求』,妾身便當作從未聽過,下回⋯⋯唔,可別又遲啦。」
再次感受到那種像是將自己的所有不堪與未知看透的『目光』,但真正讓夜蛾正道無法忍受的是那明明毫無惡意,卻讓他感覺到諷刺的話語。
是啊,神明才不會在乎的吧?
誰活著,誰又死去,這怎麼會是神明大人會在乎的事呢?
他在明空姬將手收回之前,緊緊地抓住對方的袖擺,在質地上乘的布料上留下難看的摺痕——
「您早就知道了吧?」
心裡的悲傷與怨恨終於無法忍耐,夜蛾正道知道這不是明空姬的錯,可是他還是忍不住責怪:
「您早就知道會發生這種事了對吧?知道⋯⋯央實還有梶田先生他們都會死,對吧?」
能目視因果的巫女姬怎麼可能會不知道?
或許早在將勾玉交給自己的時候就已經知曉了會有這麼一天。
「⋯⋯為什麼?」
夜蛾正道的雙眼泛紅,臉頰緊繃,幾乎是咬著牙發問:
「為什麼您不告訴我會發生這樣的事?」
他的痛苦需要一個出口,去怪罪什麼都知道的明空姬似乎就成了最好的辦法,特別是從這種不講理的宣洩中,他可悲地感受到了一絲解脫。
一旁就是央實的遺體,他卻在那孩子面前做出最壞的榜樣,儘管理智不停地叫囂著讓他別再說下去,可是他控制不住自己,也不想再控制自己。
最後便放任情緒,一句又一句的,將最傷人的話語,像利箭般毫不留情地對準了能承受住他所有卑劣的對象。
而被他指責的巫女姬,並沒有試圖要解釋什麼,只是安靜地抽回被扯住的袖擺,臉上的神情平靜,似乎一點也沒受到影響,甚至可以說是漠然的像個真正的神明,遙遠地『注視』自己,卻不發一語。
或許這次知曉天命的鏡巫女姬也『看見』了什麼,但她還是不會說的吧。
面對巫女姬的沈默,本以為早就乾涸的眼淚,突然間就湧了出來,讓眼前變得模糊一片,夜蛾正道嗤笑了一聲:
「哈,我在說什麼?我有什麼資格責怪『神明大人』呢?」
他跪在地上,緊緊握著又被放回手心的勾玉,哭得像個孩子。
所有掙扎最後都成了徒勞,他的希望從來都不曾存在過。
現在,他是真的——
失去了一切。
——
那天,在夜蛾正道承受不住失控的情緒後,直到他所佈下的帳被總監部派來的人打破,才赫然發現那位巫女姬不知何時早已離去,留下他手裡的那枚勾玉象徵著那不是他幻想出來的夢。
但也是從那天起,總監部說著為了防止他試圖以詛咒留下女兒的靈魂而指派了一名新的輔助監督氏上光政先生來進行監視及協助他執行任務。
突然間,似乎整個世界都變了個模樣。
麻咲出院後便什麼也不帶的回到老家,離婚程序及相關文件全靠律師通知及轉達,而他連同那間房子一起被拋棄在東京。
夜蛾正道知道,這輩子——麻咲都不會原諒他了。
「啊⋯⋯夜蛾先生,請節哀。」
走在東京咒術高專的校園裡,偶爾有路過的咒術師與夜蛾正道打招呼表示遺憾,但又奇怪地在他準備回應時,不自然地迴避。
放下剛要抬起的手,夜蛾正道不知道在他被總監部叫去報告整個救援過程始末時發生了什麼事,但東京咒術師這裡的氛圍明顯微妙。
曾經充滿凝聚力的一群人突然在一夕之間變成一團散沙,而他對此毫無頭緒。
沒有試圖要叫回那個留給他背影的咒術師,夜蛾正道轉了個方向,往教學樓的另一側走去。
他與清水先生有約。
遠處傳來孩子們在訓練場磨練體術時的擊打聲,還有偶爾歡快打鬧的聲音,那些年輕的咒術師仍在可以天真的年紀,他們的職業生涯裡還沒有太多的死亡或遺憾,夜蛾正道忍不住想——
他們會不會某一天也需要面對那些痛苦呢?
曾經他以為自己可以逃離命運,會不會那些孩子也是這樣想的呢?
「夜蛾先生。」
站在牆柱邊,清水蓮在看見夜蛾正道後率先點了點頭充作是打招呼。
「清水先生。」
夜蛾正道同樣頷首回應,接著問了他現在最關心的事:
「梶田先生的家人⋯⋯還好嗎?」
據清水先生所說,之前他們已經將梶田先生的遺體送回家人手裡,但他還是想知道後續有沒有什麼需要他幫忙的地方。
「啊,還可以吧⋯⋯不過,他們拒絕讓您參加喪禮,抱歉,這點我也無能為力。」
清水蓮聳了聳肩,表示自己盡力了。
「不,別這樣,我才該道歉,給您添了那麼多麻煩,在醫院時也是。」
低下頭,夜蛾正道還記得自己當時在醫院丟了多少爛攤子給對方收拾,尤其是最後張開帳造成的騷動到現在都還沒徹底處理完畢。
他是真的很過意不去。
「行了、行了,您先收下這個吧。」
對這種互相道歉的行為感到不自在,清水蓮乾脆轉移話題,從公事包裡拿出一個小小的兔子玩偶交給夜蛾正道。
「這是⋯⋯」
夜蛾正道絕對不可能忘記這個玩偶是什麼。
這是他特意做給央實,留在央實身邊保護她不受到咒靈傷害的咒骸。
儘管這只咒骸的外觀沒有任何損傷,但核心的部分被以一種奇特的手法封印,能做到這種事的只有咒術師,也是因為如此他才沒能感知到這只咒骸的狀態。
「在新岩淵水門附近找到的,上面還殘留著些許餘味,或許會有幫助。」
從西裝的口袋裡拿出一支菸點燃後,清水蓮又道:
「不過我不是梶田那小子,所以我會建議您就到此為止,不要再繼續追查下去了。」
「⋯⋯什麼意思?」
明明對方也失去了重要的後輩,夜蛾正道不能理解為什麼清水蓮會要自己別再繼續深究。
難道就放任殺死央實及梶田先生的根之引成員在外嗎?
「樹大招風,不然您以為幾年前您遲遲無法升上一級咒術師是什麼原因?為了讓您能專注在『理想』上,梶田那傢伙已經將總監部上上下下都得罪了遍⋯⋯」
說到最後,察覺到自己就像是在責怪夜蛾正道一樣,於是清水蓮深深地吸了一口菸,接著吐出悠長的白霧,嘆了口氣:
「算了,現在說這些也沒意義了,您自己看著辦吧。」
雖然沒有明講,但清水蓮的意思很清楚——
再也不會有第二個人會像梶田有沖一樣為了夜蛾正道默默付出一切,往後所有暗潮只能由夜蛾正道自己一個人去面對。
他看著因為這個消息而發愣著的夜蛾正道,無奈地拍了拍對方的肩,接著轉身離去,留給夜蛾正道一個可以獨處思考的空間。
夜蛾正道的思緒徹底停擺。
他總以為自己是幸運的。
幸運地有一個願意和自己為了理想奮鬥的搭擋,也幸運地在東京這個不受京都高層待見的地方找到一群彼此信賴的咒術師夥伴與後輩。
他曾以為自己能改變命運。
但是——
事情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變成這樣的?
是因為他阻止了根之引首領的處刑嗎?
還是因為他讓生病中的梶田先生參與救援呢?
又或者——
是因為他自以為是地覺得他會是能終結咒術師充滿遺憾與死亡的命運的人呢?
這一刻,夜蛾正道認清了一個現實——
「我是被⋯⋯詛咒著啊⋯⋯」
這章就算是徹底補完了夜蛾正道的過去!(ง๑ •̀_•́)ง
是不是充滿了瓜與料呢!(ง๑ •̀_•́)ง
幫夜蛾正道哭哭(X
希望大家會喜歡啦XDDDD
接下來的章節會回歸千年前,我們的年輕有朝氣跟現在不一樣的明空醬又要回來啦!(沒禮貌
【次回預告】第二十二章 約定的再會
那名女子禮節周到地躬身為齋官送行,直到對方的背影消失在重重樹蔭間,才起身來向宇留野行直介紹自身來歷——
「小女子名為八重,受清原大人之命,前來侍奉鏡御前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