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圭云]初蟬

閱讀時間約 55 分鐘
備份用。架空背景,有點OOC,故事都是假的,請帶著娛樂的角度閱讀,感謝大家~



車站

奔喪。多麼令人感到沉重的詞,但此時的我卻沒有什麼多餘的情緒。


坐在返鄉的電車中,一些無所謂的思緒像電車車廂一樣,一節一節闖進我的腦袋裡。上週突然接到父親來電,得知獨居在鄉下老家的爺爺過世了,讓我休息幾天跟他回去處理後事時,我並沒有太過震驚或是難過。電話裡父親的語氣聽起來很疲憊,想必是已經自己處理完情緒才打給我的。


『下星期跟我回鄉下一趟吧,有很多事需要處理。』在電話裡父親是這樣說的,沒有一點為難,就像早就猜到我最近沒有安排工作一樣。


也是,畢竟我對父親來說,充其量只是個沒出息的兒子。如他所願念完大學,一向乖巧聽話的兒子不再願意踏上被安排好的深造之路,而是開始追逐虛無飄渺的歌手夢,令他難以諒解,這件事一直是我們之間的疙瘩。


現在看來,也許父親的話才是對的。


即使努力出過幾首歌我依然沒有什麼搬得上檯面的成就,就這樣默默無名過了好幾年。不斷在自我懷疑和現實的殘酷中來回打轉,被磨掉的不僅僅是歲月,還有我那已可有可無的夢想。


「下一站就到了。」父親的話打斷我亂七八糟的思緒,「你上次回來年紀還小,還需要你媽抱著……。」


漫不經心看著窗外不斷掃過的景象,我嗯了一聲沒有往下接話,氣氛有點尷尬。母親在我離家後幾年生病離世了。一直默默支持我追夢的力量突然間被抽離讓我感到很崩潰,以至於當時也沒有餘裕去體諒父親的情況,現在坐在我面前的父親,看起來又比那時候更加脆弱。


 

走出那個小到不知道能不能被稱為車站的老舊木造建築,看著眼前似乎無止盡的稻田、還留有原始樣貌的綠地、後頭的山坡及森林,我忍不住在心裡暗叫不妙。


不是,這也太鄉下了吧!我無奈的低頭看著手機,沒有任何信號。頂著初夏的艷陽,我只能默默祈禱接下來這幾天能安然度過,渾然不知自己即將面對什麼樣的註定。


 

鄉下這樣的地方,房子和房子中間相隔並不算近,爺爺的房子到最近的鄰居家走路也需要十來分鐘。


據村長說,是因為爺爺和鄰居們關係都很好,平日就時常往來,才在過世後第二天就被發現,不然村子裡像這樣的獨居老者,常常像這樣一倒下就過了幾週。從車站到爺爺家並不算太遠,沿路正好順著山腳。村長邊話家常邊開著農用卡車行駛在有樹蔭遮蔽的鄉間小路上,也幸好是村長過來車站接我和父親,我們才不至於被熱成人乾。


田裡翠綠色的新苗一片一片連綿到遠方,風吹過來的時候一波一波的彎下腰去。


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著天,不一會兒車子就帶著我們來到一戶民房的院子外。從外頭就看得出來這是一棟以獨居老人來說稍嫌寬敞的二層樓房,雖然是頗為老舊的設計,但和一路上看見的其他民房比起來還是更為現代化一些。不知道是哪一種灌木叢沿著院子為了一圈,很好的扮演了圍牆的角色。院子內也種滿各種類型的樹木與觀賞用植栽,被打理得有模有樣,看得出來是用心照顧過的成果。看來爺爺把自己的生活品質維持得很好。


父親帶著我往裡走,迎面就看見幾個人在忙進忙出。 「都是認識的老鄰居,這次多虧有他們幫忙。」父親刻意壓低音量對我說。


不只我,父親其實也因為忙於事業,已經多年沒有回到鄉下,進到院內後有幾位鄰居認出他,免不了一頓寒暄。我們一一向他們打了招呼才進到裡屋,靈堂上擺著一張照片,棺材早已蓋上,身旁的父親看起來還算冷靜。


爺爺的形象對我來說其實很模糊,在我成長過程中僅有兩、三次他舟車勞頓來到都市拜訪我們的記憶。


基本上可以算是幾乎不記得了,甚至在我畢業離家之後連電話都沒說過,我們並不親近,所以像現在這樣看著他的照片,著實讓我感到有些慚愧。


陪父親稍微簡單處理完一些事後,我便獨自走出屋外。


太陽的角度比我們剛到的時候傾斜了不少, 院子內只剩村長和兩三個鄰居在談事情,為了不和他們打照面,我刻意從另一邊繞了出去。在通往後院的小徑上我很難不驚嘆,這裡簡直就是一座小植物園,我忍不住不合時宜的拿起手機像個觀光客一樣四處拍照。


我眼睛直直釘在手機螢幕上,手指不停按下快門,爺爺實在把庭院打理得太好,越往裡走越止不住內心的驚嘆,直到手機螢幕映出的畫面,讓一切都戛然而止。

初夏的風吹過樹稍沙沙作響。我看見了這輩子都難以忘懷的畫面。

 

只見那個人站在後院的池塘邊,陽光從樹葉間的縫隙灑落在他淺棕色的髮絲上,微風吹過髮梢閃著細光。


他身上寬鬆的衣服輕輕隨風飄動,垂著眼眸,池面的光波映在他精緻的側臉上。


我的心跳似乎隨著這個畫面靜止了。

 


老房子

我不知道自己呆站在原地多久,等他注意到我的時候我才發現自己憋著一口氣。


「你好。你就是這家主人的孫子吧?」陽光照在他身後讓他看起來彷彿在發光。趕緊調整呼吸,「……你好,我是曺圭賢。」我試圖讓自己冷靜後才擠出這些話。「請問你是……?」


他輕輕開口:「我叫金鐘雲,住在附近。」


「我好像打擾到你了?」我覺得自己誤闖一幅靜謐的畫。他笑了,低頭說道:「這是你爺爺家,我才是來打擾的人吧?」狹長的雙眼比剛才又更細了一些,在眼尾擠出一條線。「我是你爺爺的朋友,」他慢慢的走到我面前,明明在微笑,但眼裡卻略帶憂傷。「你爺爺如果知道你回來了一定會很開心的。」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這個看起來年紀比我小、長相精緻的人是我爺爺的朋友?為什麼?開心?什麼意思?那我此刻是應該安慰他還是應該把我心裡的疑惑倒出來?


「抱歉,你應該很混亂吧?」他問。對,但我沒有回答。「我的房子離這裡不遠,就在後面的山坡上。」他指了指方向,的確能隱約看見山坡上的藍色屋頂。「你爺爺對大家都很好,就算我只有夏天才會回到村子來,他也很照顧我。」他的聲音有些低沉卻柔柔的。「總之,很高興認識你。」他看著我微笑,露出牙齒,我發現他笑起來的時候嘴巴是心型的。


 

後來我們沒再多聊,他便道別離開。


晚上我睡得並不好,一來是因為我滿腦子想著那個神祕的爺爺的朋友,二來是我幾乎整個晚上都在和蚊子打仗。早上帶著黑眼圈跟滿身包下樓時,還被前來協助儀式的不知道哪位村民婆婆嘲笑。真是夠了。喪禮例行儀式開始,今天來的人不多,身後隔著幾個村民鄰居,我又看見他——爺爺的忘年之交。他的穿著和昨天一樣,寬鬆的白色棉麻上衣掛在略顯瘦弱的身板上,米色的褲子拉垮著,我覺得他的形象放在這個幾乎只有老年人的村子裡實在太過格格不入。那個樣子輕飄飄的,像一縷雲煙,難以捉摸,也無法抓住。


儀式結束後我走到屋外向他打了招呼。「你今天也來了。」


他對著我一頓上下打量「你身上是怎麼回事?還有你的眼睛……哈哈哈哈!」指著我笑。和昨天的樣子判若兩人,至少看起來心情不錯。我只能面無表情的看著他,有夠無奈。「我剛剛已經被笑過了。」「抱歉,你應該還無法適應這裡的環境吧?」看得出來他很努力的收起笑容。「你爺爺跟我說過,你們生活在大都市,離這裡很遠。」看來他真的跟爺爺很熟。「不習慣鄉下的生活也是正常的,還有幾天,就先忍忍吧!」他給了我一個微笑。過於耀眼,讓我無法直視。


見我沒有回應,他側著頭把視線對上我,問道:「要不要到附近散散步?」


我往屋內看了一下,儀式應該都處理得差不多了,於是便跟著他走出院子。


在都市裡,馬路兩側都是高聳的建築可以遮蔽陽光;但鄉下不是,在這種田野邊,只有路旁佇立著幾棵大樹,除此之外幾乎沒什麼可庇蔭的地方。


我們朝著不遠處的樹蔭前進,「很熱對吧?」身旁的人看著地上走路,他的後腦勺圓圓的。


雖說才剛入夏不久,直接頂著太陽還是曬得讓人有點暈眩,走到樹蔭下時我早已汗流浹背。


衣服黏在身上的感覺讓我煩躁,然而眼前這個人好像一滴汗也沒流,看上去神清氣爽,我忍不住拉了拉衣服碎嘴起來,「我說你,怎麼還有辦法一臉清爽?鄉下人比較耐熱嗎?」他看著我,面無表情悠悠說道:「我比較不怕熱。」「還有,我年紀比你大,你應該叫我一聲哥。」


「你說什麼?!」我忍不住提高音量,「你年紀比我大?!你看起來、」


「很年輕?」他默默接下我的驚訝,然後回擊。「難道不是都市人都看起來比較蒼老嗎?」我被堵得說不出話,也許是表情太過滑稽,他又皺著鼻子指著我大笑,這次笑得比剛剛大聲。


 

好,我想要轉移話題。


「所以,鐘雲哥……」但對著這張臉我有點叫不出口,鐘雲哥,鐘雲哥……我不斷對腦中輸入指令。「你是怎麼跟我爺爺認識的?」風吹了過來,帶走一絲悶熱。「我是在森林裡遇到你爺爺的。」他手指著我身後的山坡,森林就在藍色屋頂的後方不遠處。「當時他獨自一個人在森林裡散步,不慎傷到腳,剛好遇到我,是我帶他回來的。」他扭了扭頭,繼續說道:「他告訴我他就住在山坡下那棟房子裡。」「我和村裡的人沒什麼交集,可能因為我只有夏天會在這,他們對我多少有些戒備。」往前走了幾步,他靠在大樹邊。「但你爺爺不一樣,他待我如故。我們意外的很聊得來,於是就成了朋友。」他的聲音變得小小的。「直到今年夏天,我回到村子後才知道他幾天前去世了。」


聽罷,我低著頭,兩人都不再說話。夏天的風吹過山上的森林往我們身上送,從這裡還能聽見樹枝搖晃時發出的沙沙聲。


多虧樹蔭,風吹在身上也能感到一絲涼爽。伴隨田裡正在成長的稻子搖擺,蟬鳴從遠方傳來,唧——唧——。


「啊,是初蟬。」鐘雲哥突然雙眼發亮。


「初蟬?」他語帶興奮的解釋,「就是每年夏天的第一聲蟬鳴啊,這就是初蟬!」他指著遠處的森林,唧唧蟬鳴持續著。然後他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一本發黃的小筆記本,開始在上面寫字。


「你在做什麼?」我湊了過去,05/19,我看出那是今天的日期。


他沾沾自喜的把日期指給我看,說道:「記錄啊,初蟬。」我一看,在剛剛寫下的日期上方,居然還有好幾個差不多時期的日期,應該是去年、前年……,好幾年前的日期。哇,這個人超怪。我有些驚訝的望著他。「有人在記錄這個嗎?」


他指著自己的臉抬了抬眉毛,一臉理所當然答道:「我啊?」


彷彿我才是那個怪人。原本細長的單眼皮睜得圓圓的,透出純粹,但我覺得距離有點太近了。


 

感謝蟬,鐘雲哥應該沒聽見我的心跳聲。



藍色屋頂

我說真的,他真的好奇怪。


鐘雲哥總是獨來獨往,幾乎不見他與我以外的人交談。鄉下的喪禮習俗傳統又繁瑣,他這幾天都只是默默的來幫忙,和我聊天,黃昏就離開。也許要融入這個純樸的村子,真的有些困難吧。今天沒有儀式需要進行,所以在我終於願意起床下樓的時候,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


 

鐘雲哥今天沒有來。


從第一次見面到現在也才過了四天,我已經開始覺得沒見到他有點不習慣。曺圭賢,你這個貪心鬼。下午我想著不如到他家去找他吧,反正我知道在哪,山坡上的藍色的屋頂。不曉得哥平常沒事的時候都在做什麼,對於像我這樣已經習慣被現代娛樂澆灌的都市人來說,得不到養分的這幾天簡直快出現戒斷症狀,時刻無不感受到自己正逐漸枯萎。哥呢?不無聊嗎?年輕人在這樣過於單純的地方能有什麼娛樂呢?


但很快的我就無法再想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爺爺這輛又老又重的腳踏車硬生生把我拉回現實。


費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爬上山坡終於來到目的地時差點以為自己要斷氣了,雙腳還不由自主的發抖,唉,明天一定會肌肉痠痛。我默默提醒自己,下次不要騎腳踏車。


 

這間屋子不算大,但有個緣廊,四周沒有圍牆,屋前有一塊空地,旁邊只有幾棵樹遮蔭。簡而美,和鐘雲哥給人的感覺一樣。


嘗試叫了幾聲,但屋子裡裡外外都沒有人,只有蟬的叫聲此起彼落。我只能先坐在緣廊稍作休息。這裡離森林更近了,閉上眼睛,風吹過來很舒服,林子裡的樹隨風發出沙沙聲。我忍不住想像鐘雲哥和爺爺相處的樣子。朋友,熟識到什麼程度可以稱作是朋友?我跟鐘雲哥現在可以算是朋友嗎?哥除了爺爺之外,還有其他朋友嗎?他一個人在這,會覺得……孤單嗎?


 

「——哪!」


……嗯?「圭賢哪!」倏地睜開眼睛,一張臉突然出現在我眼前。我嚇得整個人彈了起來。「啊——!!!」「哇!!」身穿白衣的人見狀也瞪大眼睛退了好幾步,他大叫:「你幹嘛啊!!」定睛一看才發現是鐘雲哥。「哥!你不能這樣嚇人!」我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抱怨。「呀,臭小子,我才差點被你給嚇死!」他也按著自己的胸口,語氣跟平時差了十萬八千里。緩了一下我才意識到原來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了,突然感到一陣丟臉。「抱歉,我不小心睡著了。」


「傻瓜呀,進來吧。」他拉開我身後的拉門,走進屋內。


「哥怎麼可以這樣說話。」他沒有回頭也沒有回應,只是嗤了一聲笑了。


屋子裡很涼,陳設很簡樸,木地板和爺爺家的一樣吱呀作響,但屋齡應該比爺爺家的大上不少,很多東西看起來都非常老舊。


住在這裡的人感覺年紀應該要很大,至少不該是像鐘雲哥這樣的年輕人,這種反差實在顯得很突兀。他把我帶到椅子上後遞給我一杯水。「你怎麼上來了?」我這時才注意到那雙手和他修長的身形相比有點……短短的,甚至可以用很小來形容。想見哥。我把這句話吞回去,「散步。」然後喝了口水,生澀的味道在嘴裡擴散。


他雙手交叉放在桌面上,不明所以的笑了。又是心型的嘴巴。


不只人本身,他的笑點也很奇怪。


「話說回來,你是做什麼的?」話題也總是來得很突然。


每每被問到這個問題,我總是下意識想逃避。「應該……算是個歌手。」他細長的雙眼看著我眨了眨,蟬不知何時停止了鳴叫。大概是我語氣裡的迷茫太過招搖,他沒有繼續追問,反而趴在桌邊闔上雙眼開始斷斷續續哼起歌。屋裡沒有開燈,和緣廊外的午後烈日相比起來顯得頗為昏暗。他輕輕的哼著我沒有聽過的旋律,曲調緩慢,嗓音裡面帶著空氣,低沉、卻溫柔。我不由得聽得有些入神。


 

一切都安靜下來後他撐著桌子緩緩站起身,「我很喜歡聽音樂」他邊說邊從身後的櫃子上拿起一台小小的、看起來很有年代感的收音機。


「這是你爺爺送我的。」他把收音機打開放在桌上,略帶粗糙的聲音流淌而出。「我用這個聽了很多歌,說不定也聽過你唱的歌。」他瞇起眼睛笑著指了指被放在桌上還在發出粗糙聲音的收音機。


不知道該怎麼回應,我只好把視線移開。


環顧了一下屋內,看來鐘雲哥還喜歡閱讀,因為我發現這裡有不少書,看上去大部分是關於自然生態的,參雜一些像繪本或攝影集之類的東西。完全看不見現代化的娛樂,甚至連電視機都沒有。看來他真的是個過著淡泊隱居生活的老靈魂。不知道為什麼,我感到有些憐惜。


然後我注意到櫃子上還有一台底片相機。


「哥也拍照嗎?」我指了指他身後問道。他轉頭看了一眼,搖了搖頭。「我本來想學,但時間不夠,而且對我來說似乎有點太複雜了。」我走過去拿起相機,上頭除了有些灰塵之外,其實被保養得不錯,應該還能用。我想起爺爺的遺物裡面有幾本相簿,裡頭有一些風景照。


我突然想起一些事。「鐘雲哥,為什麼你說你只有夏天才會在這?那是什麼意思?」我轉身問他。


他看著我,澄澈的雙眼在昏暗的空間裡閃著光,看上去有些詭異。「我其他時候住在別的地方。」語氣和我們第一次在爺爺後院遇見時,他說出自己名字的時候很像。「就在森林另一頭。」他扭了扭脖子補充道。


我開始亂七八糟的想像也許鐘雲哥是什麼有錢人家的少爺,每年夏天都遠離喧囂來到這裡避暑之類的小說情節。


不無可能,畢竟他整個人潔白純淨,一副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氣質和我遇過的所有人都截然不同。我甚至懷疑過他是不是森林裡的小精靈之類的。


 

「下次我帶你到森林裡走走吧?」他突然開口,笑得很溫柔,但眼神卻莫名讓我覺得心痛。

 

鐘雲哥,你真的不孤單嗎?


後方的森林又傳出陣陣蟬鳴,聲音大的有點吵。我發現自己居然有想抱住他的衝動。


 


森林

在鄉下住了幾天,我終於稍微能夠適應夜晚轟天的蟲鳴蛙叫,還了解到蚊帳的美好。


也多虧了鐘雲哥拿了幾罐防止蚊蟲叮咬的藥膏給我,雖然味道有點刺鼻,但他說是昆蟲不喜歡的味道,讓我睡前抹一點在手腳上。於是我終於能靠著蚊帳和藥膏獲得安然的睡眠時光。只可惜蚊帳跟藥膏是擋不住鬼的。


 

睜開眼睛的瞬間瞥見一襲白影,在我就要尖叫出聲時一隻小手迅速摀上我的嘴,我嚇得差點昏過去從此獲得長眠。


「噓——。」他把另一隻手的食指放在嘟著的嘴上。不是,大半夜的誰會穿著一身白出現在辦著喪事的人家家裡啊?!這不是蓄意謀殺就是腦子不正常!


我氣惱的把臉從他的小手中掙脫開,壓低聲量不滿道:「哥!我不是說了不要這樣嚇人嗎?」


「我叫了你好久,你都沒反應。」哦吼,這人差點把我嚇死,居然還反過來不高興,看他噘著嘴壓低眉頭咕噥的模樣,真的讓人很傻眼。一下子也不曉得是該繼續唸他還是該問他到底是怎麼進來的,唉,曺圭賢,這可能是你命中注定的剋星。


在短短兩秒內進行完自我說服,雖然覺得很不爽,但我還是先開了口。


「所以,你叫我起來幹嘛?」「走吧。」他突然一掃剛才不悅的表情,眼睛發亮對我說。這個時間要走去哪?我還沒來得及問出口,手就被他抓著拉出蚊帳。


簡單洗漱過後我來到屋外,夜晚的鄉下空氣很乾淨,月光照在田野中,我訝異四周居然如此明亮,抬頭才發現今天是滿月。


銀色的月亮掛在一望無際的黑暗中,他背對著我獨自站在月色底下,淺棕色的頭髮被抹上一層銀白。雖說已經入夏,但夜風還是有點涼意。我抱著手臂走向他。「哥,我們要去哪?」


他看了我一眼後邁開腳步。「森林。」


走在前頭的人腳步輕盈,頭也不回的答道:「我說過要帶你去的。」我看著那顆圓圓的後腦勺,心想這個人真的瘋了,但我絕對也是有問題,居然就這樣乖乖的跟著他走!


 

鄉下的路燈少得過份,零星幾盞相隔甚遠,燈下有好幾隻等著撲火的蛾,就像此刻的我一樣。


然而四周雖然黑暗,但藉著月光也不至於到伸手不見五指的程度。我們沿著山坡走了十幾分鐘,終於來到坡上,藍色屋頂的房子在白天我會形容它是復古可愛,但現在在我眼裡只剩無盡的陰森。再往裡走沒多久就抵達森林入口,我也已經快累死了。


我還沒有在白天來過森林,所以現在直接越級挑戰深夜模式讓我有點緊張。


四周盡是高聳的參天大樹,月光也被遮蔽不少,現在這樣就很接近伸手不見五指的程度了。小徑從入口處一路蜿蜒進到深處,路徑舖滿濕潤的落葉,隨著我們一腳一腳前進,不斷發出有點黏膩的聲音,讓我忍不住背脊發麻。伴隨著四周的蟲鳴,鐘雲哥沒有停下腳步,逕自往深處探進。


身旁黑漆漆一片,我只能跟著眼前那襲白影在林間穿梭,但雞皮疙瘩壓不下去。


我的天哪,我應該不會遇上什麼不乾淨的東西了吧!會不會鐘雲哥根本不是什麼小精靈,而是勾人魂魄的魔神仔……?對,這樣才說得通,畢竟我的魂魄確實是被這個人給勾走了……。等等!他剛剛是不是笑了?他到底要把我帶去哪?我要死了嗎?在這?


想著在我將死之前還是要把事情問清楚,「哥……。」我盡力佯裝冷靜開口叫了聲旁邊的人。


他看起來對森林很熟悉,移動的時候沒有絲毫猶豫,「別擔心,就快到了。」大概是聽出我的聲音有點發抖,他試圖安慰我。但他還在笑……,而且笑得很好看。不對,我明明該感到害怕,卻還在讚嘆他笑容很漂亮……。我死心了,魂魄什麼的就給他吧!


 

不知道在森林裡繞了幾個彎,他才終於停下腳步。


「過來。」他輕輕牽起我的手,我的心臟跳得比剛才還快。一轉頭,我發現我們正處在森林的高地上,四周圍繞著高聳的大樹,月光斜斜的穿過森林,灑在鐘雲哥臉上,無暇,寧靜。


「你看。」他抬頭指了指身旁的一棵樹。我注意到樹上有許多白白綠綠的東西。


瞇著眼睛仔細一看,是蟬,正在脫殼的蟬。


他轉頭輕輕的笑著,「看到了嗎?他們正在羽化。」


看到了。我環繞四周的樹木,還有許多像這樣白色、綠色的小身影。他蹲下來摸著地上的腐葉。「這些蟬在土裡沉睡,靜靜的等待蟄伏期過去。」「時機成熟的時候便會像現在這樣,破土而出,慢慢爬到樹上,奮力脫殼羽化。」他解釋著。


我蹲到他身旁,腳邊的泥土帶著濕氣,他繼續說:「你知道嗎?其實蟬是數一數二長壽的昆蟲。大部分的蟬會在五月到九月的時候羽化。」


我忍不住想起他屋裡那些關於自然生態的書。「但根據品種不同,他們沉睡的時間長短也不一樣,有些品種的蟬甚至能在土裡蟄伏十幾年。」我似懂非懂的聽著,「圭賢哪,」鐘雲哥望著我,我在他眼裡看見月光。「在炎熱又短暫的夏季,這些蟬會用盡力氣歌唱,讓世間萬物都無法忽視他們的存在。」他語氣很輕,卻很堅定。「就和你一樣。」他小小的手握住我的手。從他手掌傳來溫暖的熱度。


雞皮疙瘩從我背脊竄上來,頓時感覺到鼻子有點酸酸的,視線逐漸被水氣覆蓋,變得模糊起來。


「謝謝你,哥。」吸了吸鼻子,良久之後我才擠出這句話。還有,太好了,你不是魔神仔。


 

天色逐漸泛白的時候我們踏上歸途。


「真希望森林能夠永遠是森林,溪谷也永遠是溪谷。」回程的路上,鐘雲哥突然冒出這句話。我有點不明所以。他繼續走著,問道:「你明天就要走了對吧?」「嗯。今天下午的儀式就是最後了。」我有氣無力的回覆,一想到要和他道別,心情就無比沉重。


原來離別這個詞居然令人如此難受。


來到這裡之前,我只覺得忍耐個幾天就能回到熟悉的環境和節奏。沒想到才短短幾天,我甚至連手機都不帶在身上了。脫離了現代人的娛樂,也不是活不下去,反而有種解脫了的輕鬆感。我有點害怕自己真的捨不得離開了。


 

隔日清晨,村長依然開著農用卡車,送我和父親到車站。今天天氣並不好,空中飄著綿綿細雨。


我頻頻回望,別說那個人,路上連一個穿白色衣服的人也沒有。


昨天早上出了森林,在藍色屋頂前和鐘雲哥道別後,我便獨自下山回家。


回到家裡才發現自己雙拳一直緊緊握著,鬆開時手掌微微發紅。下午的儀式鐘雲哥沒出現。


下雨了,我上了電車坐進車廂,我們就這樣算是道了別。

這年的夏天,我帶著與那個人的回憶和鼻腔裡潮濕的泥土氣味回到都市,回到屬於我的生活。

 


蟄伏

我不是沒有疑惑過,——我是誰?


然而沒有回聲,無力的疑問只能穿過森林,融進無垠的寂寥中。自從擁有「記憶」以來,我就獨自在這片森林生活,正確來說,就只是遊盪、徘徊。總是在某個溫暖的夜晚醒來,又在某個微涼的午後睡去。漫無目的的遊走在無人知曉的夏日清晨,周而復始……所有的美好都不禁令人生厭。


 

睜開雙眼,我又一次從長眠中甦醒,腐葉和泥土覆蓋著我。


才剛剛入夏,夜晚的氣溫還稍帶涼意。新的一年開始了。這幾年,我有了「家」,這個概念原本並不存在於我的認知中,但現在我有了可以回去的地方,可以不需要再流浪,於是我還是將它稱作「家」。


去年夏天結束之前,那個人答應今年要教我拍照,他說這樣就能把回憶都留在相片裡。


當把他一直使用的相機交給我的時候,我是擔憂大於興奮的,也許他自己也是,我們都可以感覺得到,他的時間不多了。我曾經翻看過那些相簿,裡面存放著他的人生,開心的或是不開心的,朋友或是家人。他說的沒錯,照片可以存放的東西大於停留在紙張上的影像,那些是屬於心裡的,屬於回憶的。


簡單將家裡積了一整年的灰打掃了一下,我便坐在緣廊享受久違的晚風。


我喜歡這個緣廊,就像房子跟自然的過度地帶,可以把原本明顯的、冰冷的界線給模糊掉,同時也模糊了我和人類的關係。打開收音機,旋律傾瀉,緩緩的充盈整個空間,再沿著緣廊向山坡下流淌而去,輕柔而優美。


 

我想起某一年醒來時在森林裡遇見那個人的事。


我知道森林旁邊就緊捱著一個小村子,但那裡的人鮮少進到森林裡來,所以我幾乎沒和人類接觸過。不記得那是第幾個夏天,我和往常一樣在森林裡漫無目的的遊蕩,清晨時分,當空氣還帶著濕氣的時候,我聽到人類的呼救聲。我在樹林間循著聲音穿梭,然後進入小徑,來到他身後,他的腳似乎受了點傷,無力的坐在地上,看見我出現的時候滿臉訝異。


那是我第一次走出森林。


再後來,他把我安頓在有藍色屋頂的小房子裡,告訴我這裡原本住著他的一個好朋友,但現在已經無人使用,如果我願意的話可以待在這裡。我也喜歡這間房子,雖然裡面殘留著其他人類的氣味,還夾帶著淡淡的、我從來沒聞過的味道。一直到很後來很後來,我才知道那是藥物的味道。從那時開始,每年夏季我都會走出森林回到這個村子,雖然以我們的關係和狀態來說確實有點微妙,但他還是成為我唯一的人類朋友。他從來沒有問過讓我難以回答的問題,就這樣默默的接受我的存在。


他教了我很多關於人類的事,還教我識字,給了我很多書,而閱讀也在日後成了我為數不多的興趣之一,在漫長的時間長河裡,得以化作我的浮木。


他曾經告訴我他有個年紀跟我相差不多的孫子,住在遙遠的都市,已經很久沒有見面了。家人,我看著照片上的男孩,圓潤的大眼,肉嘟嘟的臉頰。「這是很久以前的照片了。」他說著,把照片重新收進相簿。就像其他照片一樣,都被好好的和回憶一起存放起來。圭賢。他說這是他翻著字典絞盡腦汁才決定的名字,期盼他能長成聰明可靠的大人。


多虧他,我知道了好多事。


對我來說他就像月亮,照進夜晚,把我從虛無中拉了出來。也多虧他,我遇見了太陽,像初夏午後那樣溫暖,緩緩將我包覆。


 

當我在那個人的後院,和圭賢——那個本該是照片中肉嘟嘟的男孩,初次相遇時,已是得知他過世的三天後。

青年看上去雖然有點呆滯滑稽,但眼神深處閃著讓我無法忽視的光芒。


「……你好,我是曺圭賢。」他看上去有些侷促。圭賢,真是個好名字,飽含著取名者的期望和愛,平安健康的成長。我看著眼前帶著書卷氣質的青年,他身上的深色絲質襯衫,在落日餘暉下正閃著細光。如同名字被賦予的冀望一般,圭賢長成了看起來十分可靠的大人。那個人如果知道了一定會很開心。


失去朋友雖然讓我很難過,但和真正的人類相比起來,面對離別,我還是能夠保持平靜。


大自然有一套自己的法則,整個生態系就這樣在無法違背的規則裡循環。所有生物都在面對生、老、死。森林裡的動物、樹木,也都遵循著這個法則,落地後再孕育、綻放出新的生命。對人類來說,稱為死亡;對我來說,那只是循環的一部分。


如果是因為有了意識,有了自我與他人的定位,才有死亡。那不知道自己為何物的我會死嗎?


我翻遍了我所能拿到的書籍,依然沒有找到那個尋覓已久的答案。沒有回聲的疑問,再次穿過森林,輕輕落在剛下過雨的泥土裡,深深的,向下扎根。


 

五月十九日,是今年聽見初蟬的日子。


這個小本子是我在家裡找到的,封底寫著金鐘雲三個字。內頁都是空白,不曉得原本是用來做什麼的,於是我將它拿來記錄一些事。我在那個人的家裡看過金鐘雲的照片,他們舉止親近。但他從沒跟我多聊過這個人。我只知道山坡上那間有著藍色屋頂的房子,就是這個已經過世不知道多久的金鐘雲的房子,也就是我現在的家。就和他從不過問我的事一樣,我也默默的接受這些他不願開口的空白。


然而在圭賢問及我身份的時候,我卻很自然的講出這三個字。


說謊的感覺並不是很好。


———

我沒有辦法在人多的地方待太久,那會讓我感到非常疲憊,回森林走動是最好的擺脫這種疲勞感的方法。


這天沒有任何儀式要進行,於是我一早就進森林散步。


然而當我從森林裡回來看見圭賢時不禁感到驚訝。


他坐在緣廊上,坐在那個過渡地帶,靜靜地靠著牆睡著了。就這樣模糊了我的內心和外界。他膚色白皙,微捲的頭髮被微風吹得翹起,豐潤的雙唇微張,厚實的胸膛輕輕隨著呼吸起伏,仔細一看發現他鼻子高挺,睫毛也好長……。


圭賢的雙眼皮很好看,和我細長的單眼皮不一樣。黑色的眼睛也很好看,眼底透著純真,笑起來的時候像小孩一樣。


睡著的時候,則是一幅美好的畫。


 

我就這樣站在屋前不知過了多久,看著睡著的他,猶豫著該不該把他叫醒。


嘹亮的蟬鳴從森林裡傳出來,像是在催促我。第一次感覺到思緒亂成一團。好像有什麼東西正要破土而出。


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味,等到我意識到的時候,已經靠他靠得太近了。



破土

圭賢也對我說謊了。


「散步。」他回答之前抿了嘴唇,這好像是他的習慣,尤其是在他想掩飾什麼的時候。他那雙游移的大眼根本藏不住任何東西。不過我自己也沒資格說他什麼就是了,這點謊還不足以和我的扯平。


他在談到自己的時候有一種飄忽不定的感覺。像山谷裡落在溪裡的樹葉一樣,只能隨波逐流,載浮載沉的樣子讓人忍不住想拉他一把。


你究竟過著什麼樣的生活呢?你住的地方離這裡有多遠呢?你曾經遇見過什麼樣的人呢?你也曾經有過這樣的感覺嗎?


你對我,也有和我對你一樣的感覺嗎?


明明不該心動,卻莫名感到焦急。


 

「鐘雲哥,為什麼你說你只有夏天才會在這裡?」他突然發問,打斷我已經失控的思緒。


他和他爺爺不同,會問好多讓我難以回答的問題,而我已經對他撒了太多的謊。


圭賢離開後,屋子又回到以往的安靜,空虛感填滿整個空間,而我就這樣陷在其中。昏昏暗暗的,只剩蟬鳴嘹亮迴盪在午後的森林裡。

 

太陽早已下山,黑暗中,摸著已經有些斑駁的手指,我知道自己產生了本來不該出現的感情。


那些謊言就像在嘲笑我一般將我淹沒,讓我再也不能無視、再也無法否認。就這樣越陷越深,沉溺在早就知道結局的無助裡。明明連自己是什麼都不知道,有什麼資格喜歡上一個人類。


無力的提問,但又是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本該只屬於人類的情感太過強烈,讓我全身發痛。


我只能打開收音機,讓悲傷的音樂流過我的身體,試圖藉此帶走一點痛楚。


會有那麼一天,我可以親口告訴你所有的事實嗎?


你會相信我嗎?


胸口就像被掐住一樣難以呼吸。

———

等回過神來已是凌晨時分,依照約定要帶圭賢去森林。於是我起身出門,暫時先把混亂的情緒收起、埋藏。


走在夜色裡,試圖藉由夜晚的蟲鳴和晚風洗刷情緒過度起伏帶來的不適。


沿著山坡往下走,很快便來到種滿植栽的房子前。


喪禮就快結束了,只剩兩天。兩天之後,我們就會再度變成陌生人,從交叉點再次往不同的方向進發。兩條交會過的直線,不會再有交點。黑夜裡探著已然熟悉的格局靜靜地上了樓,來到圭賢所在的臥室,他睡得很熟,正發出奇怪的打呼聲。月光灑進窗台,落在他身上,為了能看清楚他的臉,我整個人鑽進蚊帳裡,隨即聞到一股令人作嘔的味道……。啊,他還真是意外的聽話,讓我現在非常後悔當初把藥膏給他。然而即使動靜有些大他也沒有一點要醒來的意思。


這傢伙,害我那麼心煩,自己卻睡得這麼熟,莫名讓人火大……。


我就這樣坐在他身邊,看著他沉睡時的側臉,鼻樑的稜線、微翹的唇形、優秀的下顎線,還有令人難以忍受的臭味。不行了,只能趕著在被熏死之前把他叫醒,順便交代他把身上的味道洗掉。


 

乘著晚風,我們來到森林外,身旁的人感覺已經快不行了,他在發抖,不知道是因為太累還是因為害怕。


我承認夜裡的森林對人類來說確實有點可怕,但他表現得也太過異常,滑稽的讓我忍不住想笑。


我領著他來到森林深處,這裡是蟬的羽化之地,同時也是我甦醒的地方。


每年我都會在這裡醒來,入秋前再回到這裡睡去。熟悉的氣味和溫度。我思索著,但並沒有打算向他坦白這件事,就跟所有的謊一樣。我只是想把蟬的故事告訴他,我只是希望,他能快樂,能找到他真正想做的事,無需再徬徨。


 

沒有什麼會是永遠的,森林不是,溪谷不是,人類也不是。


如果圭賢能找到他真正想做的事,就能找到自己的歸屬,他就永遠都有能回去的地方。那麼,他就不會猶豫,不會困惑,不會痛苦。縱使這份感情太過淒涼,也但願他什麼都沒有察覺。


———

兩天後,圭賢離開了。

天空飄著細雨,把世界浸得一片潮濕。


我躺在緣廊上,沒有風也沒有蟲鳴鳥叫,只剩雨打在葉子上的聲音。我好像,開始能夠理解為什麼人類需要喪禮,為什麼會捨不得分離。我已經開始覺得思念。


第一次覺得夏天太過漫長了。月亮下沉,太陽卻沒有升起。


本應該到來的白晝就這樣隨著雨水蒸發,留給我的只有還略帶潮濕的回憶。


 

沒有了回到村子的必要,我待在森林裡的時間變多了。


就算偶爾回來,也只是聽聽音樂,或是到車站前的小書店翻翻舊報紙,試圖找尋那個被賦予愛和期望的名字。那種被世間萬物拋下的感覺又向我襲來,我彷彿又回到那段只剩遊蕩的日子。


最近晚上變涼了,身體也越來越虛弱,使不上力的感覺讓我很不舒服,我知道今年的時間差不多了。

回到森林深處,任由腐葉和泥土潮濕的覆蓋著我,螞蟻和小蟲子爬過身軀。


腦海裡浮現的還是那張如初夏般絢麗的笑臉。圭賢、圭賢。我還能再見到你嗎?現在向森林許願的話,還來得及嗎?



羽化

這次醒來我並沒有馬上回到村子,而是在森林裡多待了幾天。


今天蜻蜓飛的特別低,快下雨了。也該回家看看了。


就這樣,我拖著腳步從森林回到房子前。


在拉開門的那瞬間,「哥,鐘雲哥!」一顆腦袋突然從拉門後面探出,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阿西!」被突如其來的景象嚇得差點跌下緣廊,我覺得自己今年可能會提早入土。「呀!你是不是想嚇死我!」裡頭的人從拉門後鑽出來,嘟著嘴抱怨道:「唉!哥怎麼可以罵髒話?」「你這臭小子……」我本來想繼續說點什麼,但還是壓下怒氣作罷。「我想見哥,所以來了。」他站在我面前,很直接的給了我一個擁抱。


在即將降雨的夏日午後,我得到了「人生」中第一個擁抱。


他的臂膀寬大,動作溫柔,屬於人類的體溫暖暖的包覆著我。心裡又是一串串漣漪。也許,森林真的聽見了我的祈求。我只能下意識捉緊貼在他背上的衣服。


 

我們坐在屋裡,就像去年那樣,彷彿一切如常,但是有什麼已經不同。


圭賢看起來容光煥發,心情也很好的樣子,和去年判若兩人。


「很高興能再見到哥。」他笑了,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看起來又多了幾分純真。


「嗯,我也是。」我挪了挪姿勢,把雙手靠在桌面上問他:「不過你回來做什麼?」深邃的雙眼直勾勾的盯著我,他說道:「哥,我想在這裡待幾天。」「為什麼?」「下個月開始,我會變得比較忙,所以趁現在放自己一段長假,希望能再和哥多待一會。」頓了頓,他信心十足的接著說:「我拿到一個很好的機會,合約已經談好了。沒意外的話,哥之後能常常在收音機裡聽到我的歌。」他笑得很開心。我望向窗外,雨一滴一滴正在落下。我知道,眼前的人找到了他的世界,他的歸屬。「恭喜你。」我也給了他一個微笑。


唧——唧——,是初蟬。


蟬度過了漫長的蟄伏期,歷經千辛萬苦,終於破殼而出。眼前的人也是,蓄勢待發,人生正要開始謳歌。


 

接下來的幾天,我們過得很愉快。


白天帶著他到森林裡散步,在溪邊一起把腳泡進沁涼的溪水中,他終於不再覺得森林可怕,下午下雨了就在緣廊邊聽著收音機發呆。他會唱歌給我聽,我也會跟著哼兩句。他說我的嗓音很特殊,如果發唱片一定會大賣,我只得笑著敷衍過去。晚上時間晚了他再自己回到山坡下那間房子裡。


在他預計回去的前一天,我們沿著山腳,邊散步邊聊天走到車站前的小書店去看書。


店主是個老奶奶,同時也是圭賢爺爺的好友,也因為這層關係,他是村子裡少數對我比較友善的人。他總說我跟圭賢的爺爺都是村子中難得喜歡閱讀的人,可惜的是我只有夏天才光顧,而圭賢的爺爺去年離開了,本就沒什麼人煙的書店也變得更加冷清。所以當我把圭賢介紹給他的時候他很開心,彎著的眼裡閃著淚光,拉著圭賢笑著說了很多關於他爺爺的壞話。一開始還饒有興致的青年,在一個小時之後雙眼逐漸失去靈魂。不知道第幾次對我投來求救的眼神,那副模樣實在過於搞笑,我只好強壓嘴角把他從奶奶手中解救出來。


「哈哈哈哈!」出了書店我就按耐不住指著他的臉放肆大笑。


他像看到蟲子一樣,鄙視的瞪了我一眼。「哥真的很差勁。」行了行了,就因為這樣整路上他都在鬧彆扭,一直碎念我怎麼可以見死不救,說我是最差勁的男人,快把我給煩死。


但就連這些小事都能讓我感到快樂。


似乎除此之外,我可以別無所求。


 

晚上,我們坐在緣廊聽著蟲鳴,有一搭沒一搭的聊天。


螢火蟲零星在田野間飛竄,和滿天的星空互相輝映。屋子裡有點昏暗的燈光在緣廊前的空地上剪出兩道影子。


當我閉上眼睛享受著涼爽的晚風,他卻突然丟出這句話:「哥曾經喜歡過誰嗎?」


「什麼?」我差點跳起來。「我說,哥有沒有曾經喜歡過誰?」他看著我,用我從未見過的眼神,那是深不見底的黑。我覺得自己的手心好像開始滲汗。為了不和他對視,只好低頭盯著自己的影子。「怎麼這麼問?」不行,不能回應他。他伸手略施力道握住我的手,我才發現自己在摳指甲。「我有喜歡的人。」他的聲音和平時相比略顯低沉,彷彿整個世界都因此都安靜下來,沒有風聲,沒有蟲鳴,只剩我們頻率不同的呼吸。完了,心跳好快,這小子真的是來送我提早入土為安的。拜託不要再說下去了。


「哥,」我眼睜睜看著左邊的影子朝我這邊貼過來。不,停下來……。


「我可以,吻你嗎?」


夜裡的蟲鳴和涼風重新回到我的世界。


他的雙手輕輕環著我,世界突然變得好慢好慢。我覺得整個人好像失去重力,飄了起來。那是一個溫柔、帶著熱氣的吻。是清晨緩緩上升的山嵐,也是傍晚飄散的雲煙,融在空氣,再流進心臟。


 

身邊的人依舊摀著臉不發一語。他已經維持這個姿勢十分鐘了。


發燙的雙頰熱度好不容易降了下來,還是等不到他開口,我只好戳了戳他的腿。「我不知道原來只是接吻也會讓人這麼害羞。」他還是摀著臉。「傻瓜啊……。」我明明讓你不要過來的,現在該怎麼辦。


他緩緩地吸了一口氣才把手放下來,抿了抿嘴,語氣一轉抬頭說:「鐘雲哥,我有事想告訴你。」


我想阻止他繼續說下去,但來不及了。


「哥,我喜歡你。」

一直以來我只是在逃避,但該來的還是來了。

我嘗試吞了吞口水,依然感覺喉嚨很乾澀。


「圭賢哪,我希望,我希望接下來我要說的事你不要嚇到。」按著胸口,我聽得到自己的心跳聲。他一臉狐疑的看著我,我只得努力讓自己開口。這幾天我也想過,是不是不要告訴他比較好呢?就這樣相安無事,假期結束他就會離開,回到正常的生活軌道,這樣就好。但每次看著他真摯的笑容,就又忍不住想把一切都告訴他的衝動。


喜歡一個人原來是這樣的。不僅想了解他的所有,也會想把自己攤開,渴望對方能了解自己、接納自己,希望他能喜歡那個真正的,我。

我低著頭,忍耐著不讓自己發抖。「圭賢哪,其實……,」咬緊下唇,感受到汗水從鬢角滑落,閉上眼睛,我努力開口。「其實我並不是人類。」

耳裡一陣轟鳴,四周變得很安靜,安靜得有點可怕。


好像過了很久很久,我才聽見他的聲音。「哥又像下午那樣在開我玩笑嗎?」語氣聽上去不是很好。「在我提起勇氣跟你說我喜歡你的時候?」他將身體往後挪了挪,眼神冷漠。


該死,胸口痛得要命。


「不是的……」然而不論我如何否認,在他眼裡似乎都是荒唐的藉口。我不知道該如何跟他解釋,在撒了這麼多謊後,我不知道該怎麼讓他相信我。


他冰冷的眼神訴說了一切。「行了,哥如果不喜歡我可以直說,雖然想過被你拒絕,但沒想過是這種方式。」說完這句話後,他頭也不回的走了。


留下絕望。


喜歡一個人,原來是這樣的。

隔天圭賢沒有來,他就這樣離開了。


人類為什麼會流淚呢,實在太多餘了。


 

謳歌

自從那次圭賢不告而別後,時光荏苒又過了五年。

如他所說,我從收音機中聽到他的歌的機會變多了,甚至能在穿插的廣播節目中聽見他的訪談,從他的語氣中可以想像得到,他應該過得很好。


車站前的書店在兩年前老奶奶過世後,換成他年紀尚輕的孫女接手。老奶奶似乎有交代過他孫女要把一整年份的報紙留下來,所以當我去書店的時候,總能看見角落裡一疊一疊的舊報紙。我可以在那裡待上一整天,只為了尋找那個人的身影。


圭賢變得很有名,不只報紙,也常常能在雜誌上看到他。


他終於實現了自己的夢想,盡情歌唱,讓世界上的每一個人都無法忽視他的存在。


「你是他的粉絲嗎?」


年紀看起來莫約只有二十出頭的女孩走到我旁邊來,身體擋住一半的光線。他指了指我手上的報紙說道:「我看你每次來都只看他的報導,還會剪下來帶走。你很喜歡他嗎?」我點了點頭,給女孩一個微笑。「對,我很喜歡他。」是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他。我還以為過了這麼久,胸口已經不會再感到疼痛。


他坐到我旁邊,拿過我手上的報紙。「曺圭賢。」他唸出那個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你為什麼喜歡他?」


對啊,為什麼呢?因為他笑起來像個小孩,因為他看著我,因為他睫毛很長,因為他曾經溫柔的擁抱,因為他……「可能是因為他很搞笑吧?」女孩皺著眉頭反駁道:「他是歌手吧?」他舉著報紙,似乎覺得我很荒謬。「我在電視上聽過他唱歌,雖然也看過他上幾個綜藝節目,但不是什麼搞笑藝人耶!」「是嗎?看來我什麼都不懂啊。」我忍不住笑出來。「對了,謝謝你每次都會幫我留這個。」我拍了拍身邊那疊報紙。「沒什麼,反正也沒人看。」他聳了聳肩回到櫃台。


走出書店,傍晚的風轉涼了,今年的夏天也差不多結束了。


回到家將從舊報紙上剪下來的報導一一收好。我便起身前往森林,回到我該回去的地方。拖著沉重的身體走在林間,我想起第一次帶圭賢來森林時的事。再一次緩緩的把自己放倒在潮濕的腐葉中,這麼多年,我早已不再向森林祈求,我理解有些時候有些事情,只能接受,不能強求。


———

今年因為還沒有開始下雨,醒來後我在森林裡待了很久,甚至久違的在森林中迎來初蟬,自從有了那個家之後,這還是頭一次。


「得回去把日期寫上才行。」我邊這麼想著,邊移動腳步走出森林。但有什麼事情不對勁,房子周遭的東西位置有變動,我小心翼翼的走到房子前,映入眼簾的是一雙有些大的陌生鞋子。


「是哥嗎?」大概是聽見我無法掩飾驚訝的腳步聲,屋子裡的人發出疑問。


那是我永遠都忘不了的聲音,鼻腔裡有什麼在往上竄,灼熱感充斥著我的雙眼。「鐘雲哥?」在門被拉開的瞬間,我整個人撲抱到他身上。圭賢,圭賢,圭賢。我忍不住緊抓著他背後的衣服。


在對方被我嚇得胡亂飆出一堆髒話的同時,我早已淚流不止。


他用力把我的身體抓離。「哥!你知不知道這樣很危險?」但我沒辦法回答他半句話,他只能嘆口氣,再次無奈的把我擁入懷裡,碩大的手掌溫柔的順著我的背。圭賢,曾經以為再也無法相見的人,現在就在這裡。我只能任由淚水代替所有說不出口的思念,浸濕他的衣服。


 

「哥,別哭了。」過了一會,他又將我的身體拉開。


稍微冷靜下來後,另外一種情緒慢慢浮出。「呀!你這個臭小子,怎麼可以不告而別?你知不知道我有多難過?你這樣都不會良心不安嗎?晚上都能安穩得睡著嗎?居然還敢這樣出現在我面前,你是來找死的嗎!」我忍不住對著他的肩膀揍了幾下,他吃痛的縮著身體。「哥不要再打了!我不是回來了嗎?」他用手抱著自己的肩膀委屈巴巴的看著我。我瞪著他。「你回來幹麻?」「哥難道都不想我嗎?怎麼一見到我就這麼兇。」他嘟嘟囔囔的,轉身走進屋內。跟著他進屋,我才發現屋子裡有很多物品擺設和往常不一樣。「這是怎麼回事?!」裡頭多了很多原本沒有的東西,就像……就像有別人在這裡住了一段時間。


「哥,我已經在這裡『等』你很久了。」他轉過身,一臉理所當然的叉著腰。


「等什麼!呀,臭小子!你現在是在表演鳩佔鵲巢嗎?」簡直是要把我給氣死。


他靜靜的看著我,我這時才注意到他臉上多了幾道淺淺的皺紋,黑眼圈也深了。


「哥不也是嗎?」「你說什麼?」我伸手就想揍他。他抓住我已經舉高的右手,「我說,哥不也是,佔了不屬於自己的房子嗎?」


我一時語塞。


他緩緩的把我的手鬆開,任由我的手無力放下。眼神足夠冰冷,讓人忍不住打哆嗦。


「我在爺爺家發現了這個。」他從櫃子拿出一張照片,舉到我面前。


我看過那張照片,那是一張早已發黃的老照片,上面映著兩個人,一個是圭賢的爺爺,另一個是——金鐘雲。下一秒他把照片翻了過來,是我沒看過的字:「和鐘雲,1986/11/30攝」我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謊言的泡泡被戳破了。


我有些失神,他拉起我的手,帶著我坐到椅子上。


「我不是想責怪哥或是質問你什麼。我只是,把一切都串起來了。」他的眼神柔和起來。「爺爺、森林、爺爺的這個朋友、房子,還有你,哥。」圭賢圭賢,人如其名。


接下來莫約十分鐘我們兩人都沒說話,卻像什麼都已了然於心,只是靜靜的坐著消化眼前的一切。

「所以……,哥,你真的不是人類?」他突然開口,把手撐在桌上,傾身靠近我。


我只能點點頭。「那你到底是什麼?該不會真的是森林裡的小精靈吧!」他嘴角上揚,眼睛睜的很大,從眼裡透出了久違的純真。「你這臭小子!」我沒忍住又給了他一拳。


「你到底回來做什麼?」我不想再搭理他那沒營養的話題。


他收起剛剛還在裝痛的誇張表情,安靜下來。「我要住在這。」「啊?」這小子又是哪裡有問題?「我說我要住在這,跟你。」他眼神告訴我他不是在開玩笑。「這幾年我想了很多,也經歷了很多……。而且我發現自己真的再怎麼努力也忘不了哥,所以我放棄了,在去年冬天就回來了。」語氣平淡的就像在說今天天氣很不錯。「我決定要跟哥一起生活。」我伸手敲了敲他的腦袋。「你是不是傻了?」他不耐煩的把我揮開,「總之事情就是這樣。」隨後站起來伸了個懶腰。「那你工作呢?不唱歌了嗎?」這個人不是傻了那應該就是病了。他走到我旁邊,拍了拍我的肩膀,有點欠揍的說:「這不是哥該擔心的事。」


「你……」我才正想繼續追問,他就直接開口打斷我。


「對了鐘雲哥,這個。」他把那本發黃的、封底寫著金鐘雲三個字的小本子放到我面前。「你還要用那個名字叫我嗎?」我抬頭看他。「不然呢?我還能怎麼叫你?」他聳了聳肩,一臉理所當然。「哥就是哥啊。」


翻開頁面,最新的那一行歪歪扭扭的寫著:05/20


是今天的日期,「字好醜。」鼻子又開始酸酸的。他笑了。純真的笑容,白皙的皮膚,微捲的頭髮,一切就和當時一樣,彷彿什麼都沒有改變。


 

我知道自此之後,我再也不需要虛無飄渺的答案。


落在泥土裡的根,向上掙扎破土而出,給了我最嘹亮的回聲。



note:
至此正篇完結,很努力地寫了HE,希望大家會喜歡~
為了不影響部份讀者,所以我把真結局放在番外。畢竟是我心裡真正的結局,還是希望願意繼續看下去的讀者能夠看一下,我會很開心的XD
很謝謝看到這邊的大家,可以的話也能看看後記哦,大概提到一些設定跟心路歷程,不會有真結局據透,請放心閱讀!



空蟬

警告:有死亡設定,類BE。介意的話請迴避。

 

唧——唧——。唧——唧——。

——05/12。


我拿出已經略顯破爛的小本子,緩緩寫下日期。


把在溪邊撿的石頭從口袋取出來,走下緣廊,整齊的擺在樹旁。這幾棵樹已經長得很大,樹蔭在不知不覺中已能遮蔽屋前的整片空地。


這是一顆約手掌大的石頭,上頭有些小小的坑洞,這顆石頭邊上還有三顆稍微分開擺放的石頭,全部都差不多圓潤,這顆是第四顆。再過去則是一對又一對大大小小的石頭,就這樣圍著這些樹擺放。


———

「話說哥,你留這個做什麼?」圭賢從櫃子抽屜裡拿出一疊一疊收納整齊的,這五年來我從報紙上剪下來的,他的報導。


「嗯?」他瞇著眼睛看我,嘴角上揚的樣子讓我很火大。「你不知道不能隨便翻人家的東西嗎?」我伸手試圖把那些東西從他手上拿回來。但他把手舉高,用討人厭的語氣說道:「這不是『人家』的東西,這上面全都是我啊?」哈,從這角度看上去他的表情更加欠揍了。「你這不知好歹的臭小子!」總算把東西搶回來的時候,他笑得很開心,用力把我整個人環在他手臂裡。我就這樣手上拿著剛被發現的秘密,整個人栽在他懷裡。「謝謝你,鐘雲哥。」他小小聲的說。我把下巴放在他肩上。「你應該說對不起。」「哥,我愛你。」他更用力的抱緊我。令人安心的溫度從心臟,隨著血液,被打到身體的每一個角落。順了順他的背,我點點頭,安靜的享受他給予的愛。


然而下一秒這份美好就被打碎,我整個人直接被抽開,一點溫存都不留。


「哥你不愛我嗎?」他眉頭互相靠近,嘴唇嘟得高高的。我錯了,他一點都不聰明。「傻瓜呀,我也愛你。」


———

擺好石頭後,我回到屋子裡。


好幾十年過去了,這間藍色屋頂的小房子變得有點破舊,到處都是填填補補的痕跡,我手沒那麼巧,幸虧圭賢比我在行一點,所以撐到現在還算堪用。書架上擺了不少他這些年來工作用的資料,從搬回鄉下的那一年開始,依照年份分門別類整理得很好。當時他在事業巔峰期引退掀起不小的波瀾,之後的收入好像都是靠寫歌賺來的,雖然我沒什麼概念,但能應付他這些年的旅費,我想應該不是筆小數目。


———

「歡迎光……」語帶慵懶的句子沒有結尾。


一走進書店,原本趴在櫃台上的女孩馬上坐起來,他瞪大眼睛看了看我身後的人之後又轉頭看我,我向他眨了眨眼。那一天女孩就這樣一直趴在櫃台,不管圭賢走到哪個角落都一直盯著他。「我說,這家店的人是不是都怪怪的。」圭賢忍不住走到我身旁壓低音量抱怨。「上次來的時候被抓著聽了一整天爺爺的事,現在還一直被瞪。」我用手肘示意他閉嘴,「你少胡說八道,那次明明只有兩小時。」懶得理會他,我繼續把視線放在手上的旅遊書上。


「這個地方我去過。」他湊了上來,手指落在我攤開的書上,裡頭的照片是一片蔚藍的海。我從來沒看過海,也不可能有機會看到。


「真羨慕你呀。」店裡的客人只有我們,他理所當然聽見了我含在嘴裡的這句話。「哥,我可以帶你去,」他眼睛睜得圓滾滾的看著我,又點了那張照片兩下。「旅行。」我沒有回答他,雖然很感謝這份心意,但他有時候好像會忘記我不是人類。我離不開森林,離不開村子,只能屬於這裡。而他明明能屬於很多地方,卻只待在這裡。


 

隔年夏天我從森林回到家之後,才知道他沒有說謊。


這天天氣並不好,雲層很厚,我用最快的速度從森林趕回家。圭賢看我回來,便興奮的拉著我把我安頓在桌前。「你看,這裡就是那片海,是不是一模一樣。」他翻開一本相簿,還特地把那本旅遊書放在旁邊,分別指著兩張照片,語氣十足驕傲。「我可是走了很久才找到旅遊書上面的這個角度。」看著他,我才知道原來真的可以對同一個人心動這麼多次。「另外我還去了這裡……。」他很認真的一張一張指著告訴這是在哪裡拍的,每張照片看上去都在閃閃發亮。


他用他的方式帶著我去了不同的地方,也給了我其他季節。


春天的花海,秋天的落葉,還有冬天的白雪,一張一張,一頁一頁,疊滿整本相簿,填滿我生命裡所有空缺。


「對了,還有這個。」他拿出一本有點厚的硬殼筆記本,遞到我面前,看到我疑惑的表情,他示意我把本子翻開。


我看出這是一本日記,歪歪扭扭的字把每一頁都填得滿滿的,一天一頁,沒有漏掉任何一天。「我的日記。」他有點臉紅的搔了搔後腦。「哥不在的時候,我會每天都寫一篇日記,一年就會有一本。這樣等你回來,就能知道我都做了什麼、去了哪裡。」他輕輕的把我的手指拉過去握在他掌心上,「而且,這樣感覺就像我們一直都在彼此身邊不是嗎?」一字一句聽在我耳裡都成了最深情的告白。


我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話,我說不出話,千言萬語都哽在喉嚨。


看著眼前的人,我不禁想,他是帶著什麼樣的心情拍下這些照片的呢?是想著什麼寫下這些的呢?我不在的日子,他一個人過得好嗎?我讀著日記,那些名為思念的愛意,如此純粹,不帶一點苛責,讓我無比心疼。


午後的雨終於落下,打在屋頂上、森林裡、田野邊。


「圭賢哪,謝謝你。」我抱著他,內心滿滿的愧疚。「哥沒有什麼能給你的。所以,如果我不在的時候下雨了,就把雨當作是我在想你吧。」你就是這片大地,是我的歸屬,而我是雨,向你直奔而去。


我向森林祈求,如果可以,請多下一點雨,請不要讓我的愛人感到寂寞。

 


暮蟬

警告:有死亡設定,類BE。介意的話請迴避。

 

圭賢的最後一篇日記停在四年前剛要入冬的時候。


值得慶幸的是日期旁邊寫的天氣是雨天。他沒有等到花開,沒有等到春燕,也沒有等到我回來……。


———

森林裡的溪流並不湍急,兩側是大大小小的鵝卵石。我們偶爾會到這裡來散步,這天也一如往常。


「哥,為什麼我第一次親你的時候,你看起來一點都不害羞啊?」這個人也一如往常,不知道又想到什麼。「啊,你是說我該像你那樣,手摀著臉,從脖子到耳朵都紅成一片嗎?」我邊說邊模仿,那一幕我是想忘也忘不掉。他又像平常一樣用看蟲子的眼神看著我。「我是說哥,那不是你的初吻嗎?你難道不該比我害羞嗎?」哦……。「你怎麼知道我沒有,你當時手摀著臉沒看到啊!」我沒說謊,我真的有害羞,而且何止害羞,心臟簡直要吐出來了好嗎。只是我沒告訴他,那不是我的初吻。


走到一半圭賢突然抓住我的手,「哥,你得改掉這個。」他略施力道握住我的手指後又放開。


「都多久了。」慶幸他結束了剛剛那個話題。不過人類會長指甲也太麻煩了吧,不管過了多久我還是無法喜歡那個銳利的小工具夾斷身體部位的聲音。所以就像這樣,在我無意識想要移除它的時候就會被這個傢伙制止。「阿西,我自己一個人的時候就一直都這麼弄的。」不滿還是要表達的。「就你這臭小子整天管這個管那個的。」「唉,哥給我的第一印象明明很好的,現在怎麼跟那時候差這麼多。」他又開始嘟嘟囔囔。我不知道我到底給了他什麼第一印象,但他老愛提這件事,聽到我耳朵長繭。「你倒是給我說說到底是什麼第一印象啊!」他接著停下腳步,彎著腰好像在找些什麼。「你在幹嘛?」我忍不住想催促他。「掉了東西嗎?」起身之後,他把東西交到我手上。「就像這個。」我看著自己手上那顆石頭,又看了看他,他臉上的皺紋又比去年深了一點點。


「哥給我的第一印象,就是這顆石頭。」石頭不大,是一顆白色的鵝卵石,沒有稜角,線條圓潤且觸感平滑。


「我曾經看過一部電影,聽說在以前,人類還沒有語言這種東西的時候,都是像這樣傳遞訊息的。」*註我握了握那顆石頭。「人們會將能夠代表自己心意的石頭送給對方。」他邊走邊說。「收到的人則會依照石頭的形狀、重量和紋路,來解讀對方的心意。」他轉頭指了指我手中的石頭。「這個就是我對哥的第一印象,潔白又純淨。」


溪水的聲音從腳邊傳來,沖刷著岸邊的鵝卵石,連空氣都是清澈的。


眼前的人笑得很開心,我忍不住想抱他的衝動。


人類的詞彙如此貧乏,那些無法轉化成語言的,都是對彼此的思念。


那之後我們把代表著彼此心意的石頭圍圍在樹邊,每年一對,一圈又一圈。


———

今天天氣不太好,可以聽見遠處傳來雷鳴。我伸手關掉收音機。


圭賢的日記和他的工作資料一樣,照年份依序排列,總共有三十幾本。每本日記旁邊都跟著一本相簿,整整齊齊,很符合他的個性。我看著手上的照片,照片中可以看見屋外湛藍的天空,空地上的樹,還有我的背影和那被風吹亂的髮絲。當時我就像現在一樣坐在緣廊邊,陽光普照。他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從昏暗的屋內對著我的背影拍了這張照片。那個臭小子把我的肩膀拍的好小。


蟬聲嘹亮,靠著牆,我又想起那個下午圭賢坐在這裡睡著的事。


他膚色白皙,微捲的頭髮被微風吹得翹起,豐潤的雙唇微張,厚實的胸膛輕輕隨著呼吸起伏,鼻子高挺,睫毛很長……。我還是沒有告訴他關於我初吻的事,那個有他身上淡淡香味的吻。


 

我彷彿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那是某個午後,陽光穿過樹葉間的縫隙,灑進一片綠意盎然,眼前帶著書卷氣直的青年被柔光包圍,葉子輕輕落在腳邊的池塘裡,掀起一串漣漪。


對你的思念化作雨滴直奔大地而來,也帶來潮濕的泥土氣味。

「圭賢哪,又下雨了。」

 

 

*註:出自電影《送行者:禮儀師的樂章》




後記

非常感謝看到這邊的所有讀者,容我舉起雙手大喊一聲圭雲萬歲XD

其實這篇故事的誕生,只是因為我想寫最後那個緣廊的畫面,所以這個故事在下筆之前結局就已經定好了。


而且最初明明只想寫超短篇,卻變成現在這樣落落長(?)雖然寫的時候也猶豫過該不該更改結局,但我實在無法忽視我腦海中那個畫面,最後折衷的方法就是先在正篇HE完結,然後把真結局放到番外。希望這樣的安排也能照顧到不喜歡死亡設定的讀者~


 

關於雲的描寫,故事中沒有特別提到雲的真實身份究竟是什麼,初始設定是蟬,所以雲才會對跟蟬有關的東西有點執著。


然後如果說圭的爺爺是給了雲關懷、教他基本知識的人;那圭就是讓他產生人性、進而讓他了解愛的人。所以我刻意在一開始把雲塑造得有點「輕飄飄的」感覺,後面才越來越有人類的氣息。外觀上雲的部份參考了這次SSS那套白色、美得像神仙一樣的舞台服,圭的就隨意XD(欸


 

另外提一下,我有在標題內藏小巧思,圭視角的篇章標題代表著他從遠到近,一步一步朝著雲靠近; 雲視角的篇章標題則是用蟬的一生來代表雲的情感變化。雖然應該不會有人注意到這種東西XD

 

這篇故事我其實寫寫停停也拖了很久,中間還一度寫到有點無力,雖然依舊達不到我想要的感覺,但也罷,目前的能力就只到這,就當作是文筆不成熟所帶來的美好吧XD


但願自己有把心裡那幅景象稍微呈現出來,希望大家喜歡這篇故事!


 

可以的話請幫我多點愛心,也歡迎留言,能給我很大的鼓勵!有任何指教也請讓我知道,再次謝謝大家,那麼我們下次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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