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夏天,我想寫本書。寫本她願意看的書。
「她」是誰?說來可笑,我竟找不到一個可以確切形容她的辭彙,因為她太過特立獨行、簡直像要為每個形容詞背後的深層意涵打上問號。簡而言之,她是個矛盾集合體,她極其古怪。
是的,她是個極其古怪的女孩,儘管她已不再年輕,我還是固執的認為「女孩」才是最符合她身分的措辭──別誤會,我並無「親愛的長腿叔叔」之類的戀童傾向──就如一般人很難產生叫我「小子」這種親暱帶點輕蔑的稱呼的欲望,是吧?
你說這樣的形容很抽象?那換個說法吧。
她是個會在進到圖書館後,以女王巡禮的驕傲姿態,專門瀏覽最高層沒人會刻意伸手拿的、或者成年人得像樹梢的貓頭鷹蹲下來看最底層那種冷門書籍的女孩──事實上,我對她究竟會不會孤獨終老也深感疑慮,但那不是我們今天要談論的重點。
似是不認同我這麼評論一名未出閣的女性(我存疑的是,無論東西方,這種對於處女身的迷戀究竟出自何源?為什麼沒有宗教是崇拜男性童貞的呢?明明都是同一個單詞),你蹙起秀氣的眉眼,問那些地方通常有什麼書?
哈哈,不,不用擔心,完全不會冒犯,因為我也問過她類似的問題。然而她在凝視我,其實我更相信她只是「面朝著我的方向發呆」,幾分鐘後,又沉默地將注意力攏回手中的《卡繆札記 II 1942-1951》[1],彷彿方才僅是妖精的戲語。
為此,我在所剩無幾的好奇心驅使之下,特地繞回文學類的書架走了一回(她堅稱在雅典時代負責發明與勞動的都是奴隸,所以堅決不讀那些科普文章,但我合理猜測她只是不喜歡那些自己不懂的專有名詞)。請容我和你分享這些稱不上是榮耀的發現:俄國文學的最上層鋪滿一排世界文學經典,精裝本的封皮厚實得像聖彼得堡行人的大衣,不退流行的黑深邃得、似乎沉睡於永夜的西伯利亞(是的,我注意到拼音的小陷阱了,Syberia經我查證是一款法國人發明的遊戲[2],儘管內容設定看起來跟西伯利亞壓根兒沒有半點關係),書脊鑲嵌的金色書名隨時光而剝落得近乎消失,像一切終究會被北國缺乏時間感的寒冷侵蝕殆盡。
許是出於國民對於世界其他地區的漠視,或是圖書館員的懶散,北方國家被籠統地打上「北歐文學」的標籤。不知道在文學史上帶來「北地的春天」的荷蘭是不是也被歸在這個區塊,如果是的話,顯然我有義務贊助一幅七呎寬的世界地圖,掛上圖書館的佈告欄,避免這些無知的公務人員戕害群眾。弔詭的是,零零落落幾個大國加總竟然擺不滿一書櫃,除卻約翰尼斯·延森[3]和維爾納·馮·海登斯坦[4]——原諒我笨拙生澀的發音,我只是想澄清不是那個名字聽來幾乎一模一樣的物理學家[5]——底層幾本重得孩子根本拿不起來的《安徒生全集》[6]更為荒謬,無怪乎上頭的積塵讓我在靠近時就打了好幾個噴嚏。
幸而法國在文壇的地位屹立不搖,不論是在諾貝爾文學獎或書架都占了歐陸的大宗,在普法戰爭百餘年後,好歹用璀璨的文化素養倒打死對頭一靶,最接近地板所在的是數本重覆採購的、初版時低成本昭示的《瑪歌王后》[7]。不過分地說,那文庫本的主編輯在古法蘭西絕對會被以「毀滅藝術」的罪狀處以死刑,你真該看看那書封的亮珊瑚色,任誰都會驚呼:天殺的,那簡直就是為恩不理居量身打造的!
很高興你聽懂了我的幽默,畢竟不是每個人都會在「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之後,還記得《哈利波特》[8]裡這位不太討喜的、篇幅卻出人意料的多的魔法部女官員。舉個例子來說吧,我有位大學同窗自稱把這系列電影看了無數次,卻在多年後重拾書本時才赫然發現,佛地魔魂飛魄散的原因源於哈利母親施下的保護咒,自此確立了主角「那個活下來的男孩」的地位。
你說,連這麼重要的情節都不知道,是怎麼把八集電影看完的?還看了「無數次」?老實說,我對此一無所知。我連他後來有沒有順利畢業都不曉得。
看你那像第一次見著仰望星空派的表情,想必是誤解了什麼。
儘管這個年紀的單身漢如我,還是有那麼幾個朋友的,像你這位誤闖的客人不正是最好的例子嗎?──幸好你笑了,否則我就該為中年男子的自以為是臉紅了──雖然不知道你的話是不是像你所表現的一樣禮貌客套,但那句「你很年輕」仍是充分地取悅了我,謝謝你。
她也是我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至少我是這麼認為的。
是,我喜歡她;但也不是,我並不愛她。
你知道,英文有浪漫的一部分,但更多的是模稜兩可的狀態,例如「愛(love)」這個詞。誠然愛有重量,不是可以輕易訴諸點頭之交的言語,但我們很難憑藉一句「我愛你(I love you)」,表意對於眼前的「你」是心向情人的愛意、朋友的信賴,或親人的溫情。這種愛不可否認,可同時來得過分容易,以至於情愫之間的邊界模糊且脆弱。相對而言,西文起碼有兩種差別:男女朋友間的「Te quiero」及老夫老妻間的「Te amo」,兩種在英文的語境都有我愛你之意,但前者直譯是「你讓我想要」的戀人絮語──正因產生了情慾,人類才將之歸類為浪漫關係,不是嗎?──而真正屬於「愛」的「Amo」,他們留給了與自己相伴一生的家人。
一不留意又開始長篇大論了,真是抱歉,老人家會被嫌棄實在不無道理呢。
回歸正題,我說我喜歡她,因為她擁有我不敢企求的勇氣、冷僻但自成一家的智慧,以及某種難以言喻的魅力,像是多數男性少年時代的夏綠蒂[9](個人而言,我更偏好說是蘿拉[10],畢竟佩脫拉克描繪望而不得的痛楚實在太過璀麗鮮明)。倒不是為我自己脫罪,少女們心頭多少也曾憧憬白馬王子或詹姆士·龐德,因此要喜歡上這麼一個人,太過容易了。
你點點頭,應當是在心中也有某個人的形象了吧?基於紳士原則我不該多問,所以即使你不願回答也無妨,但如果你能提供我一點寫作的靈感,我將會十分感謝的。
高中老師?他是教哪一科的呢?喔,歷史啊,想必他一定是個溫柔的人吧。
我為什麼會知道?
歷史能給予我們慰藉。
在研讀歷史前,要先了解我們出了甚麼錯,我們在此時此刻缺少了什麼。
診斷過後,我們或許會發現自己缺乏勇氣、本性虛榮,或對於要不要結婚猶豫不決。
我們應該由此找到自己所需的歷史。[11]
歷史與人性一樣不完美,所以那些閱讀著、盡己所能試圖理解苦痛過去的人,顯然擁有著包容這些瘡疤的能力……我以為,溫柔不就是這麼一回事嗎?
若有需要,紙巾在你背後的茶几上,我看見你睫毛上沾了點灰。一定是我昨晚在找那本《MODERN TIMES-摩登時代》[12]時不小心翻出來的。
說什麼傻話,當然歡迎你再來,一如我所說過的,那正是我所想要的。你懂得,獨居男子的閒暇生活一直為世人所詬病,所以倘若能有個年輕訪客造訪,無非是上天給的禮物。
會痛嗎?
瞪大眼睛的你顯然沒聽過這種老掉牙的搭訕手法──也是,四年一代溝(gap),我們之間都不知道差上幾間GAP了。喔,不好笑嗎?那肯定是我的錯。
向晚之時,你高大的身量在暮光中看來並不真切,唯有紅著的眼眶柔化了面容、就像怯生生的野生小動物。我說,當你從天堂掉下來時,會痛嗎?
從那笑容我便明白你是個柔軟的孩子。
要不今天就先聊到這兒吧,喝杯檸檬茶再走?
Chapter 1‧FIN
[1] 阿爾貝・卡繆(Albert Camus)《CARNETS TOME II (JANVIER 1942-MARS 1951)》,一九六四年。
[2] 《Syberia 西伯利亞》是由法國遊戲公司Microïds開發的第三人稱解謎冒險遊戲,於二〇〇二年發行,續作《西伯利亞II》於二〇〇四年發行。
[3] 約翰尼斯·威廉·延森(Johannes Vilhelm Jensen),丹麥作家,被認為是二十世紀丹麥最偉大的作家,一九四四年獲頒諾貝爾文學獎。
[4] 卡爾·古斯塔夫·維爾納·馮·海登斯坦(Carl Gustaf Verner von Heidenstam),瑞典詩人、小說家,因在瑞典文學新紀元中占有重要代表地位,一九一六年獲頒諾貝爾文學獎,作品主要描述瑞典人的生活,富有愛國熱情,主要作品有詩集《Vallfart och vandringsår 朝聖年代》,一八八八年。
[5] 維爾納・卡爾・海森堡(Werner Karl Heisenberg),德國物理學家,量子力學創始人之一,哥本哈根學派代表性人物,對物理學的主要貢獻是給出了量子力學的矩陣形式(矩陣力學),提出了「不確定性原理」(又稱「海森堡不確定性原理」)和S矩陣理論等。
[6] 漢斯・安徒生(Hans Christian Andersen)《Eventyr og Historier 安徒生故事全集》,一八五八年。
[7] 大仲馬(Alexandre Dumas)《La Reine Margot 瑪歌王后》,一八四五年。
[8] J·K·羅琳(Joanne Rowling)《Harry Potter 哈利波特》,為一英國奇幻文學系列小說,描寫主角哈利波特在霍格華茲魔法學校七年學習生活中的冒險故事。
[9] 代指歌德(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Die Leiden des jungen Werthers 少年維特的煩惱》中的初戀夏綠蒂(Charlotte),一七七四年。
[10] 代指弗朗切斯科·佩脫拉克(Francesco Petrarca)在義大利式十四行詩(Petrarchan Sonnet)中的靈感人物,一三二七年。
[11] 艾倫・狄波頓(Alain de Botton)及人生學校(The School of Life)《What is History for? 為什麼要研讀歷史?》,二〇一四年。原文全段:「History can console. Getting clearer about what history is for should change how the subject is taught. In the future, we should treat history a little bit like a doctor treats a medicine cabinet. Before diving into history, we’d first have to work out what was wrong with us, what we were lacking in there and now. We might be diagnosed for a lack of courage, or a spoilt nature or a hesitation about whether to marry. And we should be prescribed history accordingly.」
[12] 伊坂幸太郎《モダンタイムス MODERN TIMES-摩登時代》,二〇〇八年。
〖作者的話〗
初章我並沒有做太多變動——應該說,我20歲寫的幾個章節基本上都沒有做太多變動,亞瑟(我)尤是我當初所知的那樣,是個老愛說自己是老人/中年人的35歲人。
說起文中西語的「愛」,我先前見過有人整理德語中的浪漫關係層次更多,但暫時找不出那張圖,純粹為不同文化及語境的差異感到驚嘆。
謝謝讀到最後的你,也歡迎隨時跟我分享心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