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來台北的第三年遇見她,兩人一貓窩在小房間同居一年。六月她去外地工作,我獨自準備兩人份的搬家,新租屋處是個大套房,想讓貓有大一點的空間,或許對我們彼此也是。陽台全由鏤空生鏽的鐵窗網格構成,遠看像一個大鳥籠,當初和她看房曾想像著貓能在這裡玩耍、曬太陽。唯獨間隙過大因此需要架設防墜護網。她不在的時間,我便在新舊家之間奔波,一點一點地築著貓網。
七月,台北的熱悶在風裡,每一口呼吸都有些逞強。陽台沒有插座,蒸騰出渾身的汗。架貓網的工程比想像中艱難,不規則形狀的陽台有許多彎角,高約兩尺,寬約兩人雙臂長,貓是液狀,網子必須夠密才能滴水不漏。我打著赤膊爬上爬下,切割、拼貼,用了大把的束帶與細繩將一片片尼龍網拉緊固牢。陽台對面有一棟無人空屋,透過破碎的窗能看見裡頭散落一地的廢品與夾縫中竄升的雜草。某一天,廢墟裡一隻三花貓默默自瓦礫堆探出頭。相認之後發現牠相當親人,難怪成為附近愛媽的寵兒。牠偶爾也跳往這邊來蹭,我便準備肉泥餵食。有時埋首忙碌沒注意,喵喵的聲音就開始喚我。我想著等網織好,我們的貓便能來與三花作伴。後來許多個日子,我提杯手搖飲,打開Podcast收聽,開始汗如雨下的工程,持續好幾周。直到有一天,行程依舊,不同的是她難得整天不回不讀訊息。深夜裡她才終於回訊,不愛了,分手吧。我還想追問,她說天晚了明天再回。
徹夜未眠。直到凌晨短暫昏迷,一睜眼才發現手機竟壞了,著急四處詢問卻都無法維修。再隔一天才拿到新手機,急匆匆打開訊息,一片空白。我問她不是要談?她說忙碌忘了。於是我回到舊家收拾,胡亂塞著行李,想讓自己忙碌起來。搬家師傅一口氣將東西全數塞進新家後,我才發現少了她的行李,新房間不會填滿的。由於貓是她的,只能交還給她家人。與貓分別的下午我哭得慘烈。無比想念貓坐在我腿上呼嚕的傻萌模樣。晚上我穿越鬧哄哄的人潮,回到那空蕩蕩的大套房,外頭是織好近八成的貓網。
分手後我過了一個月的渾渾噩噩,然而經濟狀況加上高額房租也不容許再繼續軟爛。我在附近咖啡廳找到打工,手腳太慢加上心不在焉,不到兩周就被辭退。一事無成的我在家自暴自棄,望著陽台發楞,不知哪根筋不對,決定繼續織好貓網。幾天後,在我打著赤膊揮汗時,久違的三花喵挨過來,一邊摸著牠一邊哭,半裸的我像隻在鐵籠裡抽泣的猴子。但也在那時我發現:自己亟需貓的拯救。我加入臉書上各種愛貓領養社團。求好心切的愛媽們比許多工作面試都還嚴格把關,我不斷被拒絕,有的說我不是台北人,若過節貓要隨我搭車折騰;有的說我若只養一隻貓那會太過孤單。碰壁好幾回才終於遇見四個月大的賓士貓。初次見面是在愛媽開的咖啡廳,她說一見我就相當投緣,因為自己也是在我這個年紀養了第一隻貓。小賓士貓不怕生,走路搖搖晃晃,跌進我懷裡。一瞬間,捧著溫熱的小生命,身心全都融化。得到收養許可後,我興高采烈加快架網進度,夜裡也依著街燈,忍著蚊蟲叮咬趕工。八月底終於將小貓接來,取了一個美劇和美漫裡我愛的角色名:Robin。
有貓以後,日子慢慢活了過來。一面學著當新手貓爸爸,一面開始找新的打工。Robin成為我每天急著回家的存在。夜深人靜寂寞躁動的我被依偎在旁的心跳聲給安定下來。養貓還成為朋友時常來串門子的理由。分手後我曾將自己全然封閉,深怕自己隨時會忍不住崩潰。在分手第三天時,我穿著夾腳拖在熱鬧的大街覓食,被一個賣保養品的小姐攔下,硬是被拽了過去填問卷。小姐推銷同時也將精華液抹在我臉上,她其實只是隨口說了一句:「你最近還好嗎?臉色有點差喔。」當下我立刻淚崩,泣不成聲,抽抽搭搭地說我被分手了。只是想順著話術推銷產品的她手足無措,然而我止不住自顧自地心碎,成為街頭上一幅荒謬又悲傷的風景。因為貓的緣故,再沉重的事都得以輕盈些。一邊和朋友玩貓一邊談著失戀,那違和感很像早期的卡拉OK伴唱帶。MV總是與歌曲無關的萬用模板,不是沙灘上的嬉鬧泳裝美女就是風景區的觀光遊覽,歌詞唱得再撕心裂肺,畫面中的美女還是會對你回眸嘟嘴,淚眼都忍不住笑了出來。
與貓相伴的日子過去了幾個月。Robin和陽台對面的小花貓已好友,雖然貓網的牢固讓牠們碰不到彼此,兩貓在網的兩邊平行對視,像來監獄探望的一對戀人。這裡住處雖然不錯,但合約將屆時,我還是興起搬家的念頭。原因很務實,就是租金太高,畢竟原先是設定兩人同住。這快一年的時間裡為了負擔房租四處兼差已疲憊不堪。我重新打開租屋網,再次陷入找房地獄。在台北的每次租房都是煎熬,不是房東太爛就是物件太差,總有哪裡不滿意,哪裡不對勁。年復一年,我遷徙在這座城市的不同角落,山邊、樓頂、郊區、市區。反正也不是第一次搬家,我這麼安慰自己。Robin恬然自適,靜靜看著我收拾,晶亮的眼珠透著墨中帶玉的光澤。拍立得、票根、節日卡片、紀念品,每樣都被過去浸得徹底,我小心提起以免滲出太多回憶。丟掉或打包都需要紙箱,房間開始變得擁擠。貓一碰見紙箱就立刻check in,液態的身體完美貼緊四面紙壁。牠挪一挪屁股,鑽進去每一個紙箱試乘,好像在期盼著最舒適的會是下一個。
搬家前剛好碰上本土新冠疫情升溫,封城謠言四起。防疫、搬家,大大小小的瑣事撞在一塊。我一面整理,一面聽著電視裡疲累的衛福部長道出每日疫情,確診數字讓人心驚。新聞開始出現荒腔走板的奇聞軼事,堅持不戴口罩的刁民或是無視隔離偷跑的病患。非常時期,人類的心靈容易瀕臨崩潰。我作為一個體弱多病的人也是身心煎熬,這或許是有生以來最關心身上每一個細胞的時刻。狂噴酒精、勤奮洗手,隔著手機比對著足跡,好似那邊爬滿喪屍、遍地毒液。然而外頭的風雨都與Robin無關,貓眼徐徐瞇起,有罐頭吃的日子就是好日子,每一天牠都蜷縮在一方紙箱,呼嚕睡去。不論多煩惱,我只要看著Robin就能心安一半。塞滿雜物的房間無礙玩興,貓在箱與箱間鑽進鑽出、跳上跳下,像玩在迷宮遊樂場。外頭的瘟疫是無法承受之重,裡頭的貓倒是活得輕盈,彷彿早已參透生命無常,日日如常的路徑。
搬走前屋主吩咐要回復原狀,意即貓網必須拆除。那時距離合約到期只剩一周,我只好在下班後的夜晚進行。依然疲累與折騰,但我發現拆網比架網來得容易,美工刀一劃一揮,曾費盡心思繫上的束帶登時斷裂,散落一地。到了最後一週,貓網拆除完畢。雖說網本身就是透光,但或許是心理因素,那個早晨我感覺陽台第一次被光線徹底照亮。搬家成主顧的我請了一樣的師傅。比起上次的倉皇逃離,這次行李明顯整齊許多。師傅將所有家當扛上貨車後說:「不錯喔,這次行李少很多」我愣了一下:「沒有啦,還多了一隻貓呢!」我指指胸前背著的Robin。我依然是個那個南部漂上來流浪的異鄉人,但有了牠,日子漸漸有了光。見師傅準備開車後,我也帶著小貓跨上機車。迎著風,既期待又害怕,我握緊油門,騎往在這座城的下一處落腳。
收錄於【2022高雄青年文學獎_得獎作品】散文類︱19-30歲組︱二獎︱黃文彬〈貓網〉
作者介紹:黃文彬,高雄人居台北,貓奴。文字工作者,接案採訪並持續生產文學創作。想像朋友寫作會成員,現職為政大中文寫作中心專任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