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之靈》Ch.15 凡人皆醉。②

　　被風吹落的葉片會是哪一面朝上？承載陽光與露珠的正面？還是陰影中的背面？

　　「所以說！既然是我弄壞的——應該說因為那隻蟒紋魚尾巴上的刺差點勾破皮害我不小心脫了手——那我就該負起責任，親自去拜託那位無私奉獻這等傑作的天才！讓他幫我，不是，幫圖書館畫新的圖！所以說！奧巴斯老頭！你說他也是冒險者吧？給我他的聯絡方式！」

　　少女氣勢洶洶地撐著櫃檯，無奈體格嬌小，沒半點威嚇作用。反而像隻有著圓滾大眼睛的灰鼠，正不自量力地試圖恐嚇眼前的壯碩猛獸。

　　奧巴斯揉了揉在茂盛深褐捲髮下隱隱作痛的額頭，不知道該讚嘆能把這一長串話一口氣說完的飽滿氣息，還是讚嘆少女那絕不輕言放棄的執著。

　　雖然我沒資格這麼說，不過果然會在這座城裡徘徊不去的人，性格都有點問題啊！

　　邊境城市、冒險者之城。除了是聲名遠播的最古老公會所在地，還以它複雜奇詭、毫無邏輯、完全沒法憑方向感前進的道路聞名。

　　從中央山嶺上的古城牆為起點，一層層往外肆無忌憚擴張。經過百年的各自為政，石材、風格、顏色迥異的城牆與建築失控地混雜在一起，組成引人恐慌、迷宮似的結構。

　　走進死巷或某人家的庭院或跌入某條下水道，是初次到訪者必定會有的「美妙」經歷。

　　為減輕旅人的混亂，各城門前的小廣場都有城鎮地圖。但就連當地人也說，比起就著那執著於精確的龐雜圖面找路，不如盯緊山嶺上那座黝暗深灰的神殿，先找到冒險者公會，再聘請一個冒險者帶路。

　　一聲寫滿疲憊的悠長嘆息後，奧巴斯忍不住翻了白眼：「我已經說過了，因為本人希望保密，所以無可奉告。」

　　奧巴斯遠遠還不到能被稱為老頭的年紀。如果菲格拉歐再年輕個十歲，跟他姪子一樣大，他或許還能體諒少女的無理取鬧。

　　但這位書痴兼魔獸痴的冒險者一向如此。據說她接盡能力極限的委託，就為了支付她在各大城鎮貯存書籍的倉庫與管理費用。能活到現在沒餓死或是犯蠢被魔獸咬死，真是女神保佑。

　　「拜託啦！奧巴斯先生，奧巴斯閣下，尊貴的奧巴斯大人。」

　　眼看硬的不行，少女湊近櫃檯，睜著一雙睫毛纖長的大眼，眼角含淚，似乎就要哭了出來。

　　「因為禁入令的關係，我賺外快的管道也沒了。如果這次賠償金再付不出來，我就要被阿伊瑟斯的大圖書館終身禁止進入了！」

　　別大喇喇地在我面前說妳跑去偷獵啊！

　　奧巴斯無奈至極。

　　少女有著一頭黑白交雜的頭髮，幾乎像個年過半百的老人。穿著十分合身的黑色素面皮衣，外罩著閃亮的金屬胸甲。

　　大腿兩側各掛著一把劍刃底部有手掌寬的奇異小刀，纖細的頸項上掛著銀白色的名牌，上面制式的筆跡陡直明晰地刻著一個發音古怪的名字：菲格拉歐。

　　除去臉上那副鏡片碩大的過時眼鏡，菲格拉歐的五官精緻，頗有貴族氣質。但此時卻非常沒有貴族風範地在大庭廣眾下糾纏不休。成年男子和妙齡少女，這畫面不知為何有點不妙。

　　身為副公會長的奧巴斯見多了氣燄囂張的小鬼，通常這些人只要讓他們受點挫折，就會明瞭自身的愚蠢、重新做人。不過菲格拉歐是例外中的例外。

　　儘管個子不高，菲格拉歐遠沒有半點她表現出來的脆弱無助。

　　在騎士團非常活躍的亞多戈伊近郊，冒險者的平均能力反而沒那麼突出。既然有免費、只是稍微要等段時間的專業人士，誰還要冒著分配到經驗不足的生手風險，去委託冒險者呢？

　　當然冒險者還是頗受歡迎。官方取得的素材都會被交給特定商會，再由這些商會販售給需要的店舖或工坊。

　　經過層層轉手，個人如果有需求，價格必定不會多便宜。而讓冒險者出馬的話——雖然公會也會抽一筆，就有機會以極少的代價得到所需。

　　菲格拉歐想必是找到了繞過公會的管道——例如黑市，從中賺取價差。

　　他聽著今天第二次的「亡者的鐘鳴」，想著那山嶺上的神殿，思索是否有辦法讓神殿長出借圖書館使用權，來換取少女最少一個月的安份。

　　八成撐不到一個星期。他馬上下了結論。

　　這算是鑽法律漏洞。奧巴斯忍住了第二次白眼。冒險者不得私下販售素材，但並沒有說「加工後的商品」不行，而且也沒有限制到非冒險者的商業行為。因為要是這麼做，就會影響到當地特產的生意。

　　奧巴斯在這座城中長大，他甚至親眼看著那座王國唯一的冒險者學校被廢棄，改建成魔獸研究院與博物館。

　　但他仍然無法理解魔獸肉和魔獸內臟的醃漬品到底哪裡算的上美味，值得每一個來此的旅人與大人物，冒著嘔吐、昏迷、甚至魔力曓走而死的風險，將那外表不可明狀的紫黑黏稠物吞下肚。

　　不過就算菲格拉歐的品格再怎麼偏差、個性再怎麼討人厭，她好歹也是數一數二的狩獵能手，沒有人知道什麼時候會需要依賴這行為惱人的少女。

　　他妥協了。「我可以幫妳發信問問對方，但不保證會有結果，這樣可以嗎？」

　　「這樣太慢了啦！無趣的鐵拳奧巴斯。」菲格拉歐還不死心。「我親自去找他絕對要更快，就剩三天了！」

　　「我不管妳是剩三天還是三刻，我幫妳問，妳給我等。沒話好說。」

　　奧巴斯一拍桌子，不顧焦急著上竄下跳的少女，就要轉身上樓。但他的目光停在菲格拉歐身後。少女停下正要把奧巴斯抓回來的手，轉頭朝他的視線好奇地望去。

　　黑木的門後走入一名外貌平凡無奇的少年，毫無特徵的臉上寫滿興奮與期待，雙目迅速轉動打量著偌大的公會內部。

　　「應該有派恩的三倍大！是吧？」

　　少年往旁一站讓出通道，一名相貌英俊許多的年輕男子隨之而入。他一臉疲憊，彷彿歷經折騰。含糊地應和了少年，就逕自邁開步伐走向櫃檯。

　　經過菲格拉歐的時候，她注意到男子飄起的陳舊斗篷下，露出一截佈滿使用痕跡的劍鞘。她悄悄側過頭，發現奧巴斯已經走到男子面向的接待員身後，像在等待什麼。她露出了陰險的笑容。

　　「我叫懷亞特，這是委託單，這是我的名牌。」

　　栗色頭髮的男子嘟囔著遞出一件件物品，留下一封信握在手中。

　　「時間遲了很多呢！發生什麼事了嗎？」

　　接待員確認了身份，翻檢著檔案。她禮貌地詢問看似迫不急待的男子，很快就接過了那封蓋有封蠟的信。

　　上面的家徽一映入眼簾，接待員瞬間屏息，轉頭向奧巴斯求助。副公會長眉頭一皺，接過信乾脆地撥掉封蠟，展信閱讀。

　　「看來這不是一時半會解釋的完，上來說吧！」

　　他推開櫃檯旁的側門，朝後面的樓梯指了指。

　　男子如釋重負，轉頭叫喚。

　　「格雷！」

　　「我的同伴在叫我了，先告辭。」

　　少年匆促行了禮，但菲格拉歐沒讓開，反而佇在原地，喋喋不休了起來。

　　「這是魔導具的效果吧！跟我的很像！但我的沒做得那麼好，你看！」說著她脫下眼鏡，艷麗的紫眸如蛇鱗閃耀。「只能遮住眼睛，就花了我好大一筆錢！因為找不到人贊助，我只好——咦？」

　　菲格拉歐眨了眨眼，發現大廳正中只剩自己一個人，黑髮少年已沒了蹤跡。

　　「居然能從我眼前逃掉！」她狀似生氣地踱著地，隨即咧開了嘴。「我一定要認識你！」

　　懷亞特懷疑很久了，格雷是否有著厄運與機率之神的眷顧？

　　據說這位神秘莫測的神祇其實是風與智慧之神的另一面。被風吹落的葉片會是哪一面朝上？承載陽光與露珠的正面？還是陰影中的背面？

　　或許等事情解決後，他該去外面著名的諸神廣場上尋求教誨。

　　從窗框不規則碎裂的破木片間，能看見還籠罩在雙重尖塔陰影裡的各家聖堂。地母神、老伊卡、智慧之神、火山長老，甚至還有一座門楣上方繪著白色臼杵的深淵判庭。

　　這幽暗的瘦長建築平時會令懷亞特毛骨悚然。但在亞多戈伊，這些眾神居所不論如何爭奇鬥艷，都比不上城心山嶺上的女神神殿。

　　這座佔據了整個山巔的巨大神殿宛若另一重峰稜，與將之團團圍繞的兩重環狀石壁幾乎融為一體。兩者切合地如此自然，似乎整個城鎮就是神殿本身，所有的居民包含諸神都是神殿裡的一份子。

　　奧巴斯氣炸了。踩著一地碎玻璃與木屑，厲聲怒罵沒有絲毫悔意的少女。

　　剛才還望著歷代會長畫像出神的格雷，此時端著茶杯，綠眼閃耀，像在期待著什麼。

　　剛才奧巴斯先生說到哪？好像是提到了亞多戈伊歷史與魔獸博物館，現在正在展出據說是一百五十年前聯合了眾多騎士與冒險者，才成功擊殺的魔化巨人。

　　正當格雷說想去看的時候，正當懷亞特以時間不夠為由拒絕格雷，但又有點於心不忍的時候，這位髮色奇異的少女就這麼撞破了上鎖的窗戶，跳了進來。

　　「那邊我很熟！讓我帶你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