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一場雨把我帶離了生長的地方。
路途上汽車開得很快,車窗被按下了一丁點縫隙,熱風挾著濕淋淋的味道飄進車裡。
我瞪大眼睛想要看清楚沿途的模樣,可外頭景物移動的速度實在太快了,只剩下鋪天蓋地的雨幕,和晃晃蕩蕩的樹影。雨滴從天空落到車窗,匯集成一汩汩流水,並非流動的詩意,而是詭譎的前程,不一會兒就令我感覺到暈眩,忍不住發出細小的嗚咽。
開車的男人聽見我發出的聲響,朝我蓋上一件襯衫。灰黑色的,上頭裹著不熟悉、乾燥的香味,像是前幾天的太陽隱匿在其中。
我透過衣料的網格瞧他,看得不很清晰,男人面容變得模糊,側臉和身上的衣服也成為一團灰黑色。
他朝我開口問道:「不舒服嗎?還是餓了?」聲音很低,我不禁顫慄,無法對他應答。
他又說:「別害怕,我會對你好的。」
我突然不合時宜地想起母親說過,「不要相信任何一個雄性,他們飄忽,他們健忘,他們如同一隻遊魂。」
我倏地打起十二萬分精神,梗著脖子,以迎刃的姿態朝向男人,一整趟路途都無法舒展四肢,兀自與這一場雨負隅頑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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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被安排在一間小小的套房裡住下。
牆是鮮白色的,家飾擺件的顏色也很淺,不似我生長的地方總是有濃烈氣味,灰塵粒子在光影裡跳躍,一不小心就會打好幾個噴嚏。
屋裡有一扇裝了鐵網的四方窗,像是用銳角割裂出來一個新世界。我貼著牆角,蹲低伏地的姿態從窗戶望出去,外頭是一樣的雨,但已經落不到我的視線裡。
男人告誡我不能外出,不能隨意開窗,也不能大聲說話,從此開始百無聊賴的生活。我在這四方盒子裡漫步、吃飯、淺眠,吃穿用度未曾短缺,卻像被磨掉銳利爪牙的野獸,一切冒險犯難化為烏有。
後來我想起那個發生變化的日子,總覺得那天應該要下雪才對的,雖然我未曾見過北國的大雪,但我想生命在風雪裡應該會更加挺拔,而不是這樣綿長又無人知曉的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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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夜裡男人領回了一個女人,他見到我的時候很驚訝,發出尖銳的驚呼聲。
禮尚往來,我咧嘴朝他嗤笑,笑他如此容易被馴服,對另一個人展現溫順的模樣是何其危險。
我來到這個屋子許多個日夜,始終牢記所有不安穩,空氣的流動都能驚擾我的睡眠,我並不屈服於柔軟的床褥。
「用三個魚罐頭和一包糖換來的,可能是給的太少了吧,實在不怎麼親人。」男人笑道,很迅速地朝我摸了一把,「連摸他都要用偷的。」
我氣憤地朝他們哈氣,豎起背脊上的毛,擺出防衛的姿態退後,一溜煙逃回床底。
在他們看不見的床底,有一塊落過雨的霉斑,是我從遠去的雨日帶來,如我不願妥協的意念,具有野性地俯視往後餘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