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暴雨-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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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配圖:康汀斯基夫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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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們去換衣服的時候,公爵夫婦已轉移到書房,討論啟程的時間與其餘安排,考量到病人時日不多,已是刻不容緩。插不上話的兄弟倆只好一起在起居室等候。

窗外的雨勢已轉為滂沱大雨,即便屋內生起了爐火,阿列克榭仍發抖個不停。安東妮娜連連詢問了兩回要不要喝熱飲,他才僵硬地點了點頭。帕維爾並不覺得有那麼冷,但還是接受了安東妮娜的好意。

「哥哥,」待侍女離開後,阿列克榭才顫顫地開口,帶著哽咽的鼻音。「我好害怕。」

帕維爾轉頭一看,發現淚水正積蓄在阿列克榭的眼裡,濡濕了長長的眼睫毛。他試著想說點足以安慰的話,告訴弟弟一切會沒事,他們很快就會回到阿爾漢格爾斯克,也很快就能見到母親。可是他說不出口,顫抖的嘴唇和喉嚨比想像中還要遲鈍。

「我們很快就能見到她了。」他想方設法把話擠出喉嚨。阿列克榭吸吸鼻子,悄悄握住他的手,像是這樣就能把眼淚憋回去。

門口傳來了叩門聲,帕維爾以為是安東妮娜回來了,踏進來的卻是吉賽拉和奧黛塔。她們面面相覷,還沒決定好到底是誰要先開口。

「我聽母親說,你們要離開了。」吉賽拉說。他們只沉默地點頭回應。

「你們的老家⋯⋯離聖彼得堡很遠嗎?」奧黛塔小心翼翼地接著問。

他回想以往的車程,答道:「很遠。搭火車也至少要一天以上。」

有那麼短暫的片刻,奧黛塔的臉上浮現了以往慣有的躊躇神情,當她的思緒被塞滿而無法下決定時,總會出現這種表情,但接著,她邁步走向他們,那股猶豫不安便緩緩褪去,被某種他沒能讀懂的決心所取代。

「那我也要去。」奧黛塔拉起阿列克榭的手,輕柔而堅定地道:「我和你們一起去。」

阿列克榭愣愣抬起頭,眼淚措不及防地滑落眼角,大顆大顆地沾濕了衣領。他不知所措地抬手拭淚,連帶奧黛塔也慌得手足無措。她想拿手帕遞給朋友,卻發現沒帶在身上,慌亂地想找到其他替代品。

吉賽拉嘆了口氣,掏出自己新繡好的給兩人,才鎮定地轉向帕維爾:

「我母親會帶你們回去一趟,我們也會一起去。」

她凝肅的表情沒有動搖一絲一毫。正安慰著阿列克榭的奧黛塔也擔憂地望向他。帕維爾咽下近在嘴邊的疑惑,低頭好不讓淚水掉下來:

「謝謝你們。」




有許多事情是在事發當下,便帶來顯著的改變,有許多事情則是直到過去一段時日後,帕維爾才有心力細細回想。如果他再多留心一點,就會注意到老師與夫人談論某些話題時會刻意迴避他們在場,就會理解朋友們忍住傷心也要與他們同行的動機,那些未曾留意的事物正尾隨他們跳上列車,一同離開聖彼得堡。

「希望你們的母親不會嫌棄我們不請自來。」奧黛塔把手帕扭在十指間。

「不會的,她有著最好的心。」阿列克榭勸慰道:「媽媽從不介意我們帶朋友回家玩。」

「保持禮貌,當妳們自己就好。」帕維爾接著補上一句。奧黛塔這才露出懷抱期望的微笑,被吉賽拉捏了捏手,提醒著:「要禮貌,別忘了。」

孩子們有一句沒一句地閒聊,不知不覺被車廂搖晃的頻率給哄睡了,直到火車在莫斯科停下,一路熟睡的他們被塞西莉輕輕搖醒,手拉著手站到轉乘的月台上等候。籠罩聖彼得堡的陣雨也同樣降臨莫斯科,霧濛濛的空氣有如寡婦的面紗,沙沙作響的雨聲沒有掩蓋旅客們的耳語:二月那場騷動的判決已經宣布了,只等著五月下旬就要處刑⋯⋯

奧黛塔望向克里姆林宮的方向,凝視得出了神。吉賽拉壓下喉嚨裡的乾澀,喚了兩遍妹妹的名字,才把她的注意力從雨霧中拉回。

沿著北上的鐵路,燃燒的蒸氣穿過越發茂密的針葉林與匯流如網的河川,他們望見北國的朝陽落下又升起,朝霞伸出嫣紅的手,將燦爛的陽光帶在身後1,照得河面波光粼粼,跳躍著令人目眩神迷的金黃晨曦。當孩子們終於適應被刺得發疼的視野後,發現阿爾漢格爾斯克的港灣已近在眼前。

即便已逢四月,自北德維納河2吹來的風依然滲著寒氣,宛如脾氣古怪的姑母要求姪兒親吻她的臉頰般讓人不自在。他們躲避著冷風,鑽進租用馬車裡。從車窗往外望,灰暗的地平線上,僅有遠在幾里外的聖米迦勒教堂,頂著金光閃閃的的洋蔥屋頂。

相比聖彼得堡,阿爾漢格爾斯克是一座太過安靜、也太過空曠的城市,建築物如同孩子玩到一半的積木,稀稀落落散在各處,連車輪行經過鋪石路面的聲音都會迴盪在石縫間。直到他們靠近了聖米迦勒教堂,寂靜才被打破,有道蒼老而有力的聲音詠唱著:


伊利亞鞭策他的英勇駿馬,

他沿著一條筆直的路騎行。

英勇鐵騎躍過一座座山頭,

從這座丘陵跳到那座丘陵。

他經過斯莫羅迪河旁,

經過那黑色的大沼澤,

經過那彎曲的白樺樹,

經過那著名的十字架⋯⋯3


唱著歌的是一名老婦人,樸素的黑色頭巾裹著滿是皺紋的臉,一身寬大長裙色彩豐富得像是把所有的童話故事都繡到了布料上。奧黛塔目不轉睛地貼著玻璃窗,「她在唱什麼?」

帕維爾一聽就認出來了。「她在唱《強盜夜鶯》。」看著女孩仍舊好奇的目光,他補充道,「在講英雄伊利亞.穆羅梅茨打敗強盜夜鶯4的故事。」

奧黛塔的雙眼被點亮了,是睽違數個月來的第一次。

若要前往屬於康汀斯基家的樺樹莊園,勢必要經過一大片濃密潮濕的沼澤,有如分隔莊園與外界之間的護城河;穿越過沼澤後,會在路邊看見一棵樹幹彎曲的老銀樺樹,它剛萌芽的樹枝隨風搖曳,有如在朝訪客揮手;而樺樹的後方,正安坐著一幢木造的鄉間別墅。它的一切都恰如其分地符合夏日的鄉間居所應有的模樣,有著寶石般的青藍色屋簷和淡暖橙色的牆面,屋頂還立著一面貓頭鷹剪影的黑鐵風向標。

帕維爾想起父親曾說過,無論內部如何裝潢改動,每一任接手樺樹莊園的主人都想保留它外表原本的樣子,有如在保留他們自己的一部分。管理莊園的管家已在門口等候多時,親切地向許久不見的小主人們打招呼,敞開掛著十字架的前門,將風塵僕僕的旅人們招待進屋⋯⋯

而會客室裡,男主人與女主人正並肩而立,以堅毅友善的目光迎接初次蒞臨的賓客,被陽光餵養的健康氣色格外容光煥發。

過來見見客人,小戰士們,父親爽朗地笑說,還好我們只有在週二才要這樣大費周章。

帕維爾眨了眨眼,只見雙親仍凍在原地。他才意識到,與他對上視線的是十五年前新婚時的雙親,是他們掛在牆上的肖像,還正擺放在訪客一進門就能看到的位置。

「帕維爾、阿列克榭!」

呼喚聲把他從回憶中拉回現實,褐髮女子提起長裙穿過走廊,焦急又喜悅地輪流捧過他們的臉瞧。「這麼久不見了,讓我看看你們!一路上還好嗎?帕維爾,你比去年又長高了好多。」

「米倫娜阿姨,我們都很好。」帕維爾有些尷尬地掙脫阿姨總是過於熱情的好意,阿列克榭則被動地等待她轉移注意力,果然米倫娜一抬起頭,便匆匆走向慢一步進來的塞西莉與女孩們。在招待客人前,她又猛然回頭。

「先去看看你們母親吧,她等你們很久了。」米倫娜的嗓音充滿關愛。「快去吧。」

帕維爾甚至沒問母親在哪休息,便憑著記憶走上樓,阿列克榭緊跟在他身旁。他們直奔過二樓走廊,跑到一半才想起應該放輕腳步。

主臥室的門扉半掩著,往內踏入,淡藍色的壁紙彷彿是沖淡膽怯的河水,引著他們一步步深入,而隔著那幅畫有鄉間風景的屏風,有道嗓音以令人鼻酸的熟悉喚道:

「帕沙5,列西?」母親輕聲說,「噢,我的小戰士們,過來這裡。」



註1:這句引自《葉甫蓋尼.奧涅金》的5:25節。

註2:北德維納河是通往白海的河流,阿爾漢格爾斯克正建立在北德維納河的出海口。

註3: 這幾行詩歌引自斯拉夫史詩《伊利亞.穆羅梅茨與強盜夜鶯》(Солове́й-Разбойник)當時的俄羅斯街頭常見詠唱傳統詩歌的民俗表演者,尤其又以俄羅斯的西北部地區為史詩與童話的發源地,阿爾漢格爾斯克即在該區域之內。

註4: 伊利亞.穆羅梅茨(Илья Муромец)是斯拉夫史詩中的三大英雄人物之一,斯拉夫史詩中有眾多關於他的故事流傳下來,《強盜夜鶯》為其中一篇。

註5:帕沙(Паша)是帕維爾的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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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蛋的鳥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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