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新複習了一點解構策略之後,這禮拜為了聽課而翻閱《奧德賽》時,竟然還真的發現了一些小小的縫隙。(但以下都只是個人很粗糙的筆記,也許有一天會回過頭仔細去追索,現在就只是滿足自己的趣味。)
第一是,困住奧德賽七年的Calypso被宙斯要求要釋放所愛之人時,一大串控訴:
The gods are cruel and far too jealous—
more so than others. They are unhappy
if goddesses make mortal men their partners, taking them to bed for sex.
然後就開始講宙斯等男神如何劣跡斑斑、雙重標準。那是西元前,非常崇尚陽剛的父權社會,身為人類女子的王后Penelope看似與奧德賽有品類相似的機巧,其實幾乎是被當成是私有財產,被包括丈夫在內的眾人要求,必須保有全方面的完美。彷彿稍有閃失就會跟女奴一起慘死。相較於史詩對這個完美女性的刻畫,Calypso女神對男性神說出來的指控,意外地非常前衛。
我對這種衝突場面一向很有興趣,比如,身為神的信使的Hermes會怎麼回應?想必不能同意,但也很難反對。所以,結果就是不能回應。他也只能警告她,如果不幫奧德賽離開,要小心宙斯之怒。當然,後來她還是必須妥協了,轉一大圈然後說:
But since there’s no way 170 another god can override the plans of aegis-bearing Zeus or cancel them, let him be off across the restless seas, if Zeus has so commanded and decreed.
第二是, 聽人說過很多次,兩部史詩裡,阿奇里斯發生了的改變。面對來到冥界找他的奧德賽,他說自己寧可在陽間受雇於人,也不願掌管冥界。有些人認為,比起最初的無懼,阿奇里斯在死後反而更珍惜生命(這一點,《哈利波特》的幽靈也是一樣,會一直強調死後世界多蒼白。我本來一直覺得那只是羅琳本人反對自殺的信念體現,仔細想想,歐美文化中說不定本來就有這個淵源)。
但是,《奧德賽》的結局,是歸來的父親與兒子一起大殺四方。
人性心理的關切,我好奇的是,一個到過冥界、聽過亡者哭訴的人,他的生死觀難道就沒有發生一點改變,還會這樣大殺亂殺,連家裡的女奴都殺嗎?這就是前面我所想到的「縫隙」。那麼,阿奇里斯跟他訴說死亡的鬱悶時,奧德賽回答了什麼?
首先,其實阿奇里斯多少還是有點死性不改。他當然渴望生命,但似乎沒有改變好鬥的本性。在同一段裡,阿奇里斯同時也告訴奧德賽,他真想回到父親身邊,讓那些對他不敬的人再次恐懼於他的力量。也許這就是英雄。他渴望生命,但到緊要關頭,為了成就生命的英雄本質,他還是會犧牲自己的生命,重來幾次都一樣。
這就讓想要進入阿奇里斯內在的人開始搖擺不定了。他到底是一個貫徹始終的勇者,還是一顆沒有長進的頑石。(這算是接近德希達所期待的雙重視角嗎XD 但我其實沒有好好看過伊里亞德。讀這些東西真是很需要耐心。)
其次,奧德賽此時想必還不能對阿奇里斯的惆悵感同身受,或者說,狡猾/通人情的他完全知道阿奇里斯真正想聽什麼。於是他對此的回應就是,淘淘不絕地說起阿奇里斯的兒子如何在戰場上大殺四方,還有在木馬屠城一役的風光結局。阿奇里斯聽完之後非常高興:
Then the shade of swift Achilles
walked away with massive strides through meadows
filled with asphodel, happy that I’d said
his son was such a celebrated man.
因此,暫時的感覺是,與其說《奧德賽》的英雄觀出現改變,不如說這部史詩講的是像奧德賽這種,比較迂迴的人。相較之下阿奇里斯真是簡單得可愛。
如果說「英雄」是《伊里亞德》的重點,那麼憤怒才是整部《奧德賽》的主題。odussomai (ὀδύσσομαι) 這個字,本來就有憤怒與憎恨之意。整部史詩裡,憤怒(anger)、憎恨(hate)與愛(love)這些字出現的次數,遠遠多過了榮譽(honour)和英雄(hero)。跟憤怒有關的詞出現了超過兩百個,但直指英雄的,則不到二十個。和同學笑稱,這該是一部憤怒之書。後來的柏拉圖認為前人是沒有理智的,並不是說這些人都情緒化、沒有做判斷的能力。奧德賽可聰明著。重點在於,對善的判準本身就出了問題──怎麼樣算是英雄?怎麼樣算是勇氣?在後來的古典希臘,出現了看似很違反直覺,但其實有其淵源的討論。柏拉圖的批判並非橫空出世的意識形態,荷馬記下的這個希臘黑暗時代,正是在希臘城邦建立之前,各方家族出於私利打成一團的混亂狀態。就跟當代看二戰一樣,似乎不難想像柏拉圖的態度。
從政治上來看,自己會覺得史詩最後,父子殺一堆人,這不是一個很聰明的作法。就算在雅典娜的調節下,事情算得上和平落幕,但冤冤相報何時了,根據歷史,奧德賽的時代很可能在往後不到二十年就結束了。可以看成是某種虛構對現實的隱喻。甚至,如果硬要去對史詩裡的時間線,可能還是在他兒子的治下結束的。莫怪後來的希臘城邦對於正直與政治有那麼深的關切。
找到Chad Jorgenson 《The Embodied Soul in Plato’s Later Thought》這本書,討論荷馬史詩可以幫助闡明柏拉圖對thymos(情感、激情)概念的借用與轉變。他提到,蘇格拉底在書中引用了《奧德賽》中的一段話,描述了典型的荷馬史詩場景——人們責備自己的thymos,這被用作其獨立於理性(reason)的證據。最後,thymos主導靈魂的生活方式在荷馬史詩的英雄道德準則中得到了最完整的體現。甚至,這種影響不僅限於對諸神偏向負面的描寫,還延伸至將人類卓越定義為戰爭成功的英雄理想。(真是有趣,之後如果有時間就讀完。)(但很可能會就這麼忘記)
另一個有趣的小筆記。
hero這個字可以追溯到荷馬之前,最初是個女子。她是Aphrodite的女祭司,在情人跨海來找她的時候,會點亮燈塔。有一次燈塔被風吹襲了,情人也死在海上。hero悲傷過度也死了。後來這個字的女性面在歷史中被割捨,經過希臘史詩的洗禮,在荷馬史詩中,留下 半神、類神、悲劇性還有犧牲等等特質。 諷刺的是,希臘史詩裡面所謂的英雄常常是造成血流成河的元凶,跟最初hero為愛自我犧牲的故事差了十萬八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