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點三十分的廣告公司,沒有下班的氣氛,反而更像清晨的農夫,正要捲起袖子下田幹活。
Jane從會議室走出來,往天花板上垂掛著彩虹旗跟反核布條的創意部走去。身材嬌小的她,站在隔板外,勉強的露出眼睛及齊眉瀏海,像鱷魚般在隔板上緣滑動。然後,停下來、踮起腳、往座位的最裡面看去。
坐在隔板前第一排的阿福羅頭,明顯的被嚇了一大跳。
「姊,你要找誰?」
「你們政哥咧?」一邊伸出食指跟中指,比了一個吸菸的動作。
「在你後面耶~」
Jane轉過頭,被長得跟磚牆一樣堅定的阿政嚇了一跳:「你跟蹤我啊?」
「Jane找我有事?」阿政學會用靦腆回應Jane的...突如其來。真是,好孩子。
Jane丟了一包衛生棉給阿政:「喏!這個送你老婆!」然後倏地拉高音調 「這樣,你老婆就可以擁有全方位的人生了!」一邊說一邊將手腳打開成大字狀,然後又補了一句:「記得穿白色褲子喔!」
整個工作區域爆出的笑聲,讓站在阿政旁邊的BD ( Bussiness Director ) 臉色更形陰沉。
Jane站在BD前,恢復平時的面無表情:「我剛剛在會議中說過了,一塊衛生棉等於展開全方位的人生是自欺欺人。你看到大家的反應了,這種『策略』,不需要花時間做碎石子*也知道。」
「這是客戶給的brief。」BD寒著臉回答。
「輕輕的我走了,正如客戶的brief悄悄的來了。 」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佛祖也為我沉默。」
「我揮一揮滑鼠,」
「不帶走一片brief。」
Jane 跟BD的對話中,隱隱襯著小小的惱人背景音。
阿福羅頭跟隔壁座位理著栗子頭的胖子,將音量降到最低卻希望被聽見的大小,一言一語唱相聲。
Jane冷冷的盯著BD:「成大,這個星期,我從你們team接了三個策略都叫全方位的brief,電視機:看見全方位的視野;機車:打開全方位的新生活;衛生棉:展開全方位的人生。debrief這個字,這幾年不存在了嗎?」
「但前面兩個全方位的brief你不是拒絕了嗎?」成大從脖子紅到臉,不知是為了幫跟在一旁的小可愛AE護航,還是為自己的年資挺身辯白。
Jane細小的眼睛瞬間擴大到像貓頭鷹受驚的那種探照燈圓,久久吐出幾個字:「你是有事嗎?全方位小組?」
旁邊的人識相的努力忍住笑,幾乎要忍出內傷。
Jane露出索然無味的表情,打算撤離這場無聊的詭辯,卻餘光瞥見隔板中一個看起來還在使用中,但沒有人坐的位置。
她走過去,翻了一下攤在桌上的企劃書,第27頁,創意策略:
Insights
隱藏在追劇中,逃避面對現實世界的無力感。
下面,有幾行鉛筆字,似乎在挖掘其他的可能性:
隱藏在過度衣著下,依附商業世界建構出的價值觀,假意見領袖之名,行無意見之實的存在。
以家人式關心,行控制與情緒勒索之實。
以孝順之名插旗的青年人生規劃,造就的毀滅世代
隱藏在社群形象之後的,假面人生。(太得罪人了!!)
隱藏在職場人情之後的,
一直不瞭解為什麼莉雅每次提出來的文案,總像是刻意鈍了頭的筆鋒,好像要討好什麼似的政治正確,卻又想在語意背後,偷偷隱藏尖銳刺心的觀點,讀起來除了隔靴搔癢的不痛快,有時甚至是躲躲藏藏的討厭。
這種被Jane稱為「不誠實的」文字風格,原來是因為這個「太得罪人了」的個性。
Jane的視線,停留在那一行「隱藏在職場人情之後的,」未完成句子。
原來這句話的後頭,想講些什麼? 權利遊戲? 利益平衡?假團隊之名的個人特質抹滅? Jane在腦中接龍了起來。她苦笑了一下,這些…應該不會是莉雅的年紀會有的老氣字眼。
她一頁一頁翻下去,又一頁一頁的翻回來,來來回回、來來回回的翻著。好像是在找什麼線索,又好像是下意識的在遮掩壓不下去的心煩意亂。
就當她決定翻回原來的27頁,準備往下一個會議走去時, 27頁背後的空白頁,在靠近裝訂處的最裡面,有一排用鉛筆,很輕很輕寫下的一行字:
但願 我可以記起 我為什麼在這裡
怕被發現又必需宣洩、淡的不能再淡的鉛筆墨色,聲量卻如吶喊般響亮。
Jane緊盯著那行字,難受瀰漫。她用食指,一個字一個字的滑過那淡的不能再淡的鉛筆字,一個字一個字的雋刻到心上去。
「對不起。」用小到連自己也聽不到的聲音說。
將企劃書翻回第27頁,平整梳齊頁面。離去前用手滑過阿福羅頭及胖子的栗子頭。
「久違的相聲啊?」Jane稍立在隔板出口處,側著臉說:「謝謝你們打起精神來。」
這兩個當初發誓要以「無恥」闖蕩江湖的年輕人,不知是因為紅了臉紅了眼,還是因為紅了眼紅了臉。
*碎石子,一種簡單的初期概念測試,通常用在發展廣告概念階段的小檢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