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電腦螢幕右下方數字鐘的數字跳到凌晨3 :00時,敲著鍵盤的手,很容易也會在同時,敲斷如游絲般僅存的一絲理智線。
「我已經快一個月,沒有在白天的時候,走在路上了。」沈國芳的手越過放在鍵盤前面的便當盒,懸著手臂打著字,眼睛一邊盯著螢幕,一邊用餘光掃著窗外烏漆抹黑的夜晚已經沒有半點月光引路。
「你才一個月!我都幾個月了?」胖子隔著隔板,接龍抱怨著:「還有,你那便當從八點吃到現在,也算隔夜了,可以丟了吧?」
「誰要跟你比這個?神經病!還有,我這ㄆㄨㄣ是要留給你吃的,不能丟。」沈國芳因著加班的不耐,立馬回嗆。
「欸~罵人有價目表喔,罵神經病法官判賠三十萬喔!」阿福羅淡定的說著,一邊咬著從小七買來當早餐卻變宵夜的無味三明治,一邊跟胖子因為同組相挺而擊掌。
「『幹』不會判賠,對吧?幹,是台語發語詞。」沈國芳將頭探向胖子說:「胖子,幹~」
「我現在掛精神科你就等著付錢給我。」胖子頭也不回的說。
同樣加班中的大家,忍不住笑了起來。這樣的對話,在每次的挑燈夜戰裡,都可以幫大家稍稍遺忘精神跟肉體上的疲累不堪,繼續苦中作樂的腦戰下去。
莉雅在一旁抿著嘴偷偷笑著。才入行沒幾年的她,好喜歡跟這樣的大家待在一起,再苦的腦力奮鬥、再難熬的夜,好像都可以撐過去;另一方面,也讓她有機會暫時隔絕掉家人那一套令她厭惡至極且拋不開的「正確生活方式」的理論。
「欸!莉雅,妳跟那個阿們怎麼樣了?」沈國芳真的很可以在不同人之間穿梭話題,突然被點名的莉雅被問得有點尷尬。
「嗯…我媽說,最好找信仰相同的對象,未來比較不會…因為我們是佛教徒…」莉雅有點支吾其詞。
「妳媽真有事耶!」沈國芳滑著椅子從隔板探出身來:「上次那個電腦先生,她不是說什麼『眼鏡厚成這樣,以後小孩生出來會不會弱視蛤?』,然後之前有一個年紀較大的,說沒幾年妳就要幫他提尿壺。妳媽真的好適合當客戶喔,什麼comments都講得出來。」
莉雅尷尬的聳聳肩,但心情上有種被理解的輕鬆。
「表面上為妳好,裡子是為她自己的安全感好。典型的『家人病徵』症候群」 胖子拱著肩、縮在他的螢幕前為客戶的商品去背景,同時不忘搭話。
「你不講話會死嗎?」阿福羅少有的直衝。
「會。」胖子語氣中夾點不爽。
「欸欸欸,你們不要為我的事吵架啦!」莉雅雙頰緋紅的細聲制止他們。常常不好意思的樣子,就像剛出社會的稚嫩小女生,感覺起來特別可愛。
「沒有吵架啊!我們都這樣講話啊。」阿福羅陪著笑臉。
「沒有吵架啦!我們都這樣講話啦!」胖子尖著嗓子,學著莉雅的嗓音說話。
「啊!有了!」沈國芳想起什麼似的大叫起來:「下次乾脆叫阿福羅假裝成莉雅的對象,看她媽媽還會給什麼comments?哈哈哈!鐵定針對你的髮型!」
沈國芳才說完,胖子無縫接著說:「不用假裝啊!」講完之後立馬瞥見阿福羅變臉,趁著莉雅還沒反應過來前,他趕緊打開另一個話題將注意力岔開。
「欸~你們知道台灣有一種蝴蝶像大雁一樣會遷徙嗎?」胖子打開話題的同時,偷偷瞄著坐在一旁阿福羅的反應。
「那是紫斑蝶。」沈國芳高聲搶答。
「聽說紫斑蝶沒有天敵。最大的天敵,應該就是人類了吧!」阿福羅一邊打字,一邊跟上大家的談話,這讓胖子在心中為自己剛剛差點「嘴快惹事」鬆了口氣。
「喔,真的嗎?」莉雅細細的聲音問著。
「嗯,紫斑蝶有毒,連蜘蛛都不敢吃。」 阿福羅聲音中似乎隱藏著一點見多識廣的得意身段:「每一年紫斑蝶北遷時,恰巧會經過國道林內段,這條路線他們走了幾百年了,但因為人類的交通需求,在北遷時,很多蝴蝶會因為跟快速流經的車輛擦撞而…」阿福羅勾勾食指,表達死翹翹的意思,然後繼續說:「這個世界就是這樣…所有判斷的背後,都是自我利益。」
「嗯,這個世界就是這樣…」莉雅不自覺的小聲重複這句話,但腦子似乎同時陷進了她自己的困境而停下原來打字的手,呆視著電腦螢幕。
「這個世界才不是這樣咧!」 胖子跟沈國芳同步大聲反駁,默契十足地快刀切斷莉雅與阿福羅兩人的自憐模式,兩個人還因「默契十足」而狂笑,互稱兄弟。
阿福羅手倚著臉,斜視瞄著他們說:「你知道Jane為什麼沒有把你們兩個放在同一組嗎?因為你們兩個在一起會無法無天。」
「怎麼樣?我打到了你身為『文人』的驕傲了嗎?哈哈哈哈!」胖子笑到整個人快仰翻過去:「誰叫你們兩個copywriter不看我的粉絲頁!」胖子快速的將電腦螢幕上的工作頁面切換至高瘦輕風俠的粉絲頁,然後他拿起插在筆筒中的免洗筷,指著置頂po文說:「國道讓蝶,看到沒?每年接近清明時,國道的護欄會架高,目的就是在引導蝴蝶將遷徙路徑向上移,以避開急速的車流,若紫斑蝶穿越數量太過龐大時,還會配合關閉車道喔。」
「沒有用的。」 莉雅小小聲地反駁。她不想大家把她對人性的悲觀,看成是她性格上的怯懦。即使她沒有察覺,大部分悲觀者的潛意識下,隱藏的,正是對行動的怯懦
「當偏執起來時,就什麼都看不見了。」耳尖的胖子回頭對著莉雅補了一句。
「包括出路。」接著再補一刀。
莉雅頓時脹紅了臉。
「我們從來都不知道,有這麼一群人,會為了蝴蝶每年的遷徙一直努力著。」沈國芳掛在莉雅的隔板上,假藉著聊天,實則偷瞄她那每天從晚上八九點開始,就沒有停過的追魂簡訊及來電。她微笑地對著莉雅,若有所指地說:「這個世界,仍然有很多美麗的事存在著對不對?」
「真的耶!人家都不知道!」阿福羅裝可愛,輕輕淡淡的說。
「只是,當偏執起來時,就什麼都看不見了。」今晚的胖子,似乎不打算放過任何人。
「胖子,」阿福羅突然很正經的整個人轉向他和胖子位置中間的側桌。
「怎樣?」胖子忍住笑意,然後也整個人轉向他和阿福羅位置中間的側桌,雙手慎重地平行擺在桌面上,一副大無畏的正面回應。
「記得你託我年底到法國旅行時順便幫你買一整箱的馬賽茶嗎?」阿福羅依然慢條斯理的正經。
「記得啊!」胖子一派輕鬆,聳聳肩。
「我不能幫你買了。」阿福羅像在宣告一個主張。
「為什麼?!我可是為了它們努力的工作了一整年!!」胖子的一派輕鬆瞬間罩上孟克吶喊的陰霾。
「當偏執起來時,就什麼都吃不到了。」才講完,原本加班加到已經接近彌留狀態的大家,剎間笑炸了開來。阿福羅露出扳回一城、進球得分的笑容。
但莉雅並沒有跟上他們的談話。
只是,當偏執起來時,就什麼都看不見了。
她被擊中了,無力的攤泊在這句話上。
她的確看不見自己的出路。好像她的人生,就只能在媽媽與親友腦中的道德、價值觀與嘴巴間的距離運算,然後,就命定了,就算數了。
穿什麼服裝叫端莊?剪什麼髮型叫合宜?跟怎樣的人交往才正確?做哪一行才有前途?信仰什麼才能超生?婚後怎麼住才符合孝道?一樣一樣、一件一件,都因為「父母為大」而無法反駁。但最令她恐懼的是,當她持以相反意見時,「不受教」的低氣壓,就會壓著讓她幾乎無法呼吸。
她痛恨所有的那些端莊合宜,因此,成天穿著時尚雜誌標榜、卻被母親冠以敗壞社會風氣罪名的破爛牛仔褲。這大概是她無以爆發的怒氣與無奈,所能做的最大反抗了。
即便這些豪放不羈的服飾風格,一點都不適合被大家說長得非常森林系的她。
除此之外,她不敢反抗,害怕違逆「獨自辛苦養妳長大」後面的心願,會遭周遭人以不孝罪名韃伐。
她最痛苦的,莫過於在每天面對自己還無法掌握作為一個合格創意人的挫折混著耗盡腦力與體力的疲憊之後,回家還要繼續應付「為什麼不換工作」、「夢想可以當飯吃嗎」、「妳做成這樣,公司是付妳多少錢」…這一類…像是精神折磨似的「一切都是為了妳好」的每日一問。
「我不知道。我只是躲到一個妳們不瞭解,且誰都別想插手我的人生的地方。」
這是她真正想說,但一直以來卻講不出口的話。
本來加班加到迴光返照而鬧哄哄的辦公室,因為一陣低音鼓共鳴般的歌聲,突然安靜了下來。
「ku mo o
do pen do o pen
na ma mo o na ku mo
o na ku mo o
do pen do pen
na ma mo o
o na ku mo …」
聽不懂的語言,像是從久遠年代傳遞過來的吟唱,一字一詞,宛如手指連續輕落鼓面的震動,溫柔有力的一步一步往心裡走去。
莉雅低下頭,掩飾不由自主流下的眼淚。她搞不清楚自己被這樂音引發的激動,到底是因為需要被救贖、被治癒,還是被喚醒?
「是誰在放的音樂?」沈國芳一臉熱切的轉頭四處詢問。
歌聲卻突然嘎然而止。
「吼~沈國芳!妳這個人真的跟氣氛這種東西很違和耶!好了吧!沒得聽了吧!」胖子馬上數落一番。
「好了吧!沒得聽了吧!」
「好了吧!沒得聽了吧!」
不知為何其他的人,也幫著回音了一下。
「欸?我是因為覺得好好聽才問的啦!快繼續放啦!大家要圍攻我了啦!」
「是我在唱的啦!」
「阿凱?! 」大家不禁驚呼了起來。
「這是鄒族的勇士讚歌,我唱來給大家加班打氣的啦!」
「你不是魯凱族嗎?怎麼可以唱鄒族的歌?」沈國芳捉狹的說。
「我們才沒像你們那麼愛分顏色啦!」阿凱無秒差回覆。
「阿凱,這次你贏耶!」大家瞎鬧起鬨了起來,簡直吵鬧到一個無法無天。
若時間錯置、若有任何的時空旅人恰巧經過,一定會誤以為三更半夜才是人類廣告公司的正常上班時間。
「我們到時一起去看蝴蝶吧!」原本笑倒在椅子上的沈國芳,注意到落拍中的莉雅。
「啊!嗯!」莉雅收起自己的心思和情緒,趕緊回應。
沈國芳遲疑了一下,似乎有些擔心自己的好心變雞婆般的小聲且小心的說著:「若妳真喜歡誰了,真想要做什麼了,就應該要跟妳媽直說,反正好壞妳自己承擔。」
「啊!嗯!」莉雅一時跟不上沈國芳的跳躍,同時也吃驚沈國芳細密的心思。
「要從家庭一直以來為孩子建立的「理想人生成長藍圖」的框架中獨立出來,或者說逃離出來,是相當困難且費勁的,但…如果妳放棄了,妳就會恨對方氣自己,從來沒有好好活過。」沈國芳慢慢將椅子滑回座位:「 這件事,可是比失戀什麼的,要痛上千百倍。」然後尷尬地指指自己的鼻子小聲說:「過來人,嘻嘻~」接著繼續說:「當我們可以坦然面對別人對自己的失望時,我們才有可能真正長大。」
「嗯。」莉雅點點頭。心虛的不知道除了發聲詞之外,還能回答些什麼?她比誰都理解那種『長大的興奮,很快就被長大付出的代價所取代』的失落感。
「今天就到這兒了,好餓。」沈國芳對著電腦螢幕伸伸懶腰,打開便當,夾起一塊宮保雞丁。
胖子轉頭對阿福羅說:「你這個不吃了吧?」說著,便把阿福羅吃剩下的三明治,咻的一聲,丟進沈國芳的便當中。
「你幹什麼?!」沈國芳吃驚的大叫,暫時停工的輕鬆感完全被殲滅。
「那個ㄆㄨㄣ不是我的嗎?妳管我要放什麼一起吃?」胖子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
「你怎麼這樣!!人家肚子很餓耶!!你不知道我加班到天亮嗎?」沈國芳混著加班的疲累,說著說著眼眶就紅了起來,非常委屈的樣子。
「沈國芳,妳這個肖查某,那個便當的酸味這麼重,已經熏了我們一個晚上了,妳自己沒聞到嗎?」胖子突然站起來,對著沈國芳大聲起來。
「喔?真的嗎?」沈國芳迅速收回剛剛的紅眼眶,轉頭詢問周圍的人,只見大家拼命的朝她點頭。
沈國芳無神的呆視著已經關閉的電腦螢幕,像小貓一樣嗚咽說著:「人家肚子真的好餓。」
胖子一邊將沈國芳的便當穩穩當當的包進垃圾袋中,一邊說:「妳再演啊?走啦!帶妳去稀飯街吃早餐啦!」
「真的嗎?」沈國芳偏著頭,雙手合十的貼著臉頰裝可愛。
「走啦!大家一起去!」 阿福羅不請自來的立刻關上電腦,同時吆喝著其他人起身離開。
「欸欸!我又沒有要讓你們跟。」胖子跩兮兮地說。
「沒有要跟你啊!我們是跟阿芳耶!只是順便搭你的車而已。」阿福羅一臉莫名其妙的樣子。
「對呀!跟我啊大家!胖子,快去開你的豪華休旅車載娘娘我微服出巡!」沈國芳趕緊轉頭叫上莉雅:「走啦!不要做了!管他們王八蛋去死的!阿凱!…喔喔喔~嚇死我了!」原來阿凱早就收拾好背包,安靜地站在沈國芳旁邊。
「你幹嘛不出聲啦!」
「妳就一直講話啊,我來不及出聲啦!」阿凱笑笑接著說:「阿芳,我好了呦!」
「嗯嗯!」莉雅忍不住笑了出來,她好喜歡個性豪爽卻心思細膩的沈國芳跟很擅長苦中作樂的大夥們。在趕緊站起身的同時,下意識的,將那令人厭惡至極的手機連著工作單,偷偷掃進抽屜中,用力關上。
莉雅衷心地認為,手機跟Line這一類的免費即時通訊軟體,絕對是人類史上最災難性的連體嬰發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