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個逐漸入冬的日子,天氣涼颼颼的,行人們不由得抓緊大衣、縮著肩膀、快步走過街道。
德普雷大道四十七號的庭院中,門房迪朗太太攏著她的粗呢大衣,多麽期盼自己手上能有一杯冒著騰騰蒸氣的熱茶。
汽車引擎轟隆的聲音逐近逼近,迪朗太太被寒風逼得瞇起眼睛,仍舊聳著肩膀走向鐵製的黑色大門,打開門,她站到人行道上,那輛遠馳而來的汽車在她面前停下。是一台黑色的計程車。
一個蓄著小鬍子的中年男子從駕駛坐下來,歡快的樣子與城市灰撲撲的氣氛顯得有些衝突。司機撐著傘打開了後座的門,一雙黑色跟鞋趁著白皙的肌膚踏上了人行道,那是一個身材高挑的豐腴女人,略顯嬌小的迪朗太太得抬頭才能看清楚她的模樣。一頭棕色的捲髮整齊的盤起,顏色飽滿的綠色眼睛像極了查德太太的那只祖母綠胸針,穿著合身的黑色洋裝,除了耳邊一對乳白色的珍珠耳環外,全身上下再沒有其他裝飾,給人一種……非常得體的感覺。迪朗太太心想。
有那麼幾秒,迪朗太太陷入難以言喻的感官衝擊以及思想上的羞愧感中,以至於忽略了司機先生爽朗的笑聲以及絕塵而去的計程車。
幾天前她收到消息,新來的房客將入住不久前才搬走的、位於五樓的貝爾托勒先生家。貝爾托勒先生是個刻薄勢利的人,對迪朗太太這樣的人有著自以為是的優越感,這導致了他們之間的對話總是彌漫著一種雙向的鄙視。但那天,貝爾托勒先生特地來告訴迪朗太太,接下來要承接他房子的住客消息。
「早安,迪朗太太。」貝爾托勒先生異常歡快地開口,並馬上接著說道,「誠如我們都知道的,不久後我就要搬離這個地方了。但是非常榮幸的,我找到一位極具才華的高貴人物願意承接我的物件。」
「那真是,非常恭喜您,先生。」由於貝爾托勒先生突如其來的興致勃勃,迪朗太太一時之間有些語塞。
「是,是,是,何其榮幸啊,能有這樣的一位人物居住在我所住過的地方。也許他只是一時的暫居,但能和他擁有相同的品味仍讓我倍感光榮。」貝爾托勒先生滿面春光,彷彿國王要駕臨一般,接著,他又切換回了迪朗太太熟悉的語調「請您留點神,千萬不要怠慢了。」
迪朗太太在心裡默默翻了個白眼。
她雖不是極度聰慧的人物,也不曾受過什麼高等教育,但她也並不是個傻子,命令句跟「請、您」放在一起並不會變得比較有敬意,更別提貝爾托勒先生大抵也沒有這樣的意思。
「喔,沒問題的先生,我對待高貴人物向來注重禮儀。」迪朗太太笑了笑,而後輕巧卻快速地關上了門房的門。
當時的迪朗太太只注意到了貝爾托勒先生異常的興致,還有為自己最後的小小勝利歡呼,她並沒有仔細去思考關於這位高貴住客的資訊,只是在某個晚餐時刻想起,並覺得能讓目中無人的貝爾托勒先生如此讚賞的人勢必也是個難搞至極、目中無人、附庸風雅的……
男人。
是的,關於迪朗太太對貝爾托勒先生的偏見中,一定包含了他是個父權沙文主義者這一項,所以當他第一次對她使用讚不絕口的語氣談論另一個人時,迪朗太太腦海中建構出的形象是個男人。
與迪朗太太的期待大相逕庭,新房客是個優雅俐落、氣質出眾的年輕女士。
很快,多年的門房經驗讓迪朗太太反應了過來,她在心中悄悄的為自己的失禮道歉,並以一種補償的心態,拿出自己最親切有禮的姿態,率先開口道,「日安,夫人,我是這裡的門房,伊內絲・迪朗,歡迎您。」
女人十分自然的握住迪朗太太伸出的手,從容大方地回答,「日安,夫人,我是瑪瑟琳・梅爾羅伊。」
出於慣性,迪朗太太本想順手替這位新住客分擔行李,但她噪雜的感官們很快彙整出一項重要的訊息——方才司機只拿了一皮箱下車。貝爾托勒先生那關於新房客「暫居」的聲音又闖進她的腦海裡,於是迪朗太太改變姿態,做出了請的動作,領著這位新住客進入公寓內。
關上黑色的鐵門,穿過有著稀疏落葉的庭院,踏上石階,有著精緻雕刻的大門內是一個燈光與壁紙彼此襯得奶黃的空間,年代久遠的樓梯連細節都細緻典雅,明顯是後來加上的電梯則顯得粗獷老舊。
迪朗太太領著新房客走進電梯內,熟練的拉上柵門,電梯門在機械運作聲中生緩緩關上。兩個女人一高一低的在電梯內並肩而立,光影隨著樓層上升而疏落,迪朗太太小心翼翼地打量著這位新房客,這位跟她的想像十分不同的新房客。她本以為會是個梳著油頭,帶著小圓眼鏡,穿西裝打領帶,打扮精緻但口吻刻薄且嘮叨,擦著濃郁的男士古龍水,頻頻發表著對於社會、政治、藝術與這棟建築物的獨到見解的男人。然而,除了初見面那份優雅從容的震撼外,新房客也十分的安靜,從下車至今沒有和她進行任何不需要的交談,臉上的表情波瀾不驚,但又不顯得空洞,像是一幅靜物畫一樣。
電梯的運行速度不慢,兩人很快到達樓層,機械運作聲隨著電梯門完全敞開而停止,迪朗太太俐落地拉開柵門,招呼著新房客走出那台老舊機器。
五樓的走廊同樣有著濃郁的奶黃色調,讓人感覺和實際天氣截然不同的溫暖與溫馨,電梯們的正前方是一張空置的桌子,上頭掛著一幅糊糊的、夢幻的印象派畫作,用同樣帶點白的藍綠襯著樓道的奶黃。想當然,迪朗太太其實並不清楚印象派畫作的歷史與特點,對這副描繪著湖畔、湖水與天空的畫作她只單純覺得很美,但她深刻的記著貝爾托勒先生囂張的說著關於這幅畫的口吻,彷彿掛在他家門口的不是一幅畫,而是一大塊金磚。
迪朗太太將鑰匙插入左側的大門,推開後轉身準備招呼新房客,卻意外的,如她原先的預期,新房客對那幅畫產生了興趣,但也不如她的預期,新房客並沒有匆匆看過一眼後就嘰哩呱啦的跟她說著藝術史、莫內等等字眼,全然不管她聽不聽得懂,只想炫耀自己的知識淵博,不,新房客全神貫注矗立於那副畫前,甚至落下了跟著迪朗太太的步伐。她眼神專注,仔細地凝視著那幅湖畔畫作,甚至沒察覺迪朗太太正在觀望著自己,片刻靜默後,新房客回過神,看向迪朗太太,露出了一個有些靦腆的自嘲笑容,而後提著行李箱快步走來房門前。
「抱歉迪朗太太,那幅畫實在太美了。」新房客說。
再次出於意外,迪朗太太很高興這位安靜的新房客似乎要打開了話匣子,不過這份嶄新的愉快心情很快就讓她失望,因為新房客似乎也就言盡於此,沒有要開始她預想中慷慨激昂的演說。於是迪朗太太趕緊接話,並遞上了鑰匙,「哦沒什麼大不了梅爾羅伊夫人,這裡的每個住客都很喜歡那幅畫。」
「梅蘿就好了迪朗太太,梅爾羅伊,多麽冗長啊。」新房客親切但不失禮貌的笑答。
「好的,好的,梅蘿夫人。」迪朗太太感受到那份愉悅心情再次湧上,因為新住客再次給了她和她的預想不同的反應,從這位新房客到來開始,她幾乎就沒有猜對新房客的反應,她很想繼續延續這份話題,不知為何,安靜的新房客讓她感受到一份與這裡的住客截然不同的親切感,那份典雅的氣質也讓人不由自主的想親近,但,再次與她的預想不同,新房客的話匣子再次關上。迪朗太太笑了笑,提出了那個完美結束對話的句子。「祝您有個美好的一天,梅蘿夫人。」
「也祝您有個美好的一天,迪朗太太。」新房客得體的微笑,在德朗太太轉身後輕輕關上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