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已經停了,看看天空吧,是不是很美!』
海的盡頭是妳懷念而令人繾眷的笑容,卻總在午夜時分時化做夢魘,拉著我一起沉淪,這半是甜蜜又半是折磨的夢境呀。
「對妳來說,雨已經停了,可是對我來說——」
——這僅僅是暴風雨前的寧靜罷了。
◆
我也曾想在陽光下行走奔跑,但現實沉重的壓力向我襲來,如三聲沉悶叩首後,在韻末沉入海底,一動不動。
斑駁陽光透過海面落下,在黑曜石的瞳孔中離迷晃動,像零碎的琉璃碎片,起起伏伏、支離破碎。
伴著頰側升起的氣泡,她還在不斷的下沉,身下是漆黑的海峽,無聲地散發出誘惑,彷彿海妖在她耳邊低語,睡吧睡吧,忘記一切吧。
海水冷冰的溫度侵襲她的四肢,視線愈發模糊,頰側升起的氣泡越來越少,眼前的陽光逐漸收束成一個小點,隨著下墜的失重感隱沒在這片蔚藍中。
最終她沉沉落在白沙上,身體落下的力道揚起了身下白沙,隨著稀疏氣泡一同上升,即便前方已經沒有陽光了,氣泡卻還是搖搖晃晃地朝著上方的蔚藍而去。
看著氣泡同樣消失在眼前的一片蔚藍之中,她像是想到了甚麼,忽地笑了,而後在漆黑中緩緩的闔上了眼。
冰冷的海水包圍她,她想起了以前、曾經也努力地向陽光伸出手的她。
◆
——第一都市-諾娃-新世區
陽光從挑高客廳天窗灑落,可供8、9人同坐的沙發區後,是開放式復古吧檯和廚房中島,一旁餐桌前電視正撥放著幾日前,教皇為救愛女殉身的新聞。
安的耳邊多次接收著「白塔」、「反轉共鳴」、「神子」,等等重複的字眼,她想捂上耳朵,但是她沒有這麼做,其他的聲音緊跟著報導聲音傳了過來。
「小安,別忘記今天是去新學校的第一天。」
「應該沒有什麼忘準備了吧,等下會請司機送妳去新的學校了,要和新同學好好相處喔!」
左邊餐桌是爸爸簡短的提醒,右邊餐桌是媽媽善意的叮嚀,而她、坐在中間的位置,低著頭,手上握著刀叉,眼前是可口的煎蛋、培根還有鬆餅,但她一點食慾都沒有。
打起精神啊安,好不容易上新學校了,還是距離首都這麼近的第一都市-諾娃,至少要吃幾口,不可以讓難得聚一起的爸爸媽媽擔心。安咽了口口水,手上刀叉緩慢切了口煎蛋,半熟的煎蛋被刀叉輕輕一戳,流下誘人色澤的蛋黃,安插起一小口,小心翼翼地放到嘴裡。
煎蛋在嘴裡化開,但安卻沒有要認真咀嚼的意思,她意思意思輕咬了幾下後,就這麼吞了下去,不過幾秒,異物卡住的不適感劇烈地襲來,安猛的漲紅了臉,但又怕被發現自己做的事彷彿什麼天大的錯,只敢低頭小力的拍著胸口。
一陣子過後,卡住的煎蛋順利地被吞下去,安感到一陣口乾舌燥,正悄悄的抬起一隻眼,想要去拿著桌上水壺倒水時,卻發現父母不知何時早就已經走了。
安重新抬起了頭,肩膀也不在聳著,她替自己倒了一杯水,抬頭一次飲盡,咚的將空了的水杯放在了餐桌上。
她拉開椅子,穿上搭在椅背上的制服外套,提起黑色書包,走向一旁等待的管家,一同走向大門,司機已經在外恭候一陣子了。
身後的新聞報導還在繼續播報著,但已經走遠的安,沒能聽見報導的下半部分。
『接下來為您還原,就在上個月,轟動當地的,第二都市貴族私立女校,因班級內部學生長期霸凌活動,導致無辜的受害女學生爆發小型共鳴覺醒。事件發生在第二都市-倫格納伯的郊外,當事人目前拒絕任何訪談和採訪,但我們獨家爭取到了,當日在事件現場,作為加害者方的其中一位女學生的描述,以下是本台記者的獨家……』
◆
首先是帶點不安的好奇感,而後是無措的小小期待感。
「對吧,就說不會有改變的……」
她看著自己的影子,彷彿也認同的低咕了些什麼。
安站在教室的門外,等待裡面先行進入的教師開場。
在一小段等待後,透過門縫,安隱約聽到教師終於結束新學期開學的叮嚀,和來自陌生的、屬於她未來同學們起鬨的笑聲,接著是老師佯裝嚴肅,而後又開玩笑般、要大家歡迎新同學入場的介紹詞。
「如果又發生一樣的情況呢?」
似乎是在顧慮著什麼,安低頭看著影子,又咕噥了幾句。
但影子似乎沒有再回應她,認知到現實過後,安的肩膀聳立了下來,她的雙手緊握著背包肩帶,手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白,在導師的歡迎詞結束後,安並沒有馬上拉開門進場。
而是獨自站在走廊上,聽著掩在門後,同學們聽起來開心的起鬨聲,她似乎是隱隱想起了什麼,臉上的表情瞬間扭曲了起來,變得驚恐,雙腳不由自主地顫抖、想要後退,自己呼吸過猛的喘息聲,在耳邊一深一淺得起伏。
——!!
「安同學,妳還好嗎?」女性導師擔憂的聲音,伴著一下子拉開的教室門傳出。
因為雲層較厚的關係,陽光又被遮住,顯得陰暗的走廊上,安腳下的影子拉的很長。
棕髮教師語帶關心、流露擔憂的表情,映在安黑曜石般的眼瞳中,她吞了口口水,原本垂下的嘴角重新揚起,流於表面的不安和恐懼,如潮水般一瞬退去。
安偏了偏頭,揚起無懈可擊的笑容,就連眉稍彎曲的角度都翹到好處,她抬起腳步——
——「沒問題的,我準備好了喔,老師。」
安瞇起雙眼,黑眸中隱隱透出一點詭異的紫色,穩健踏入新教室的步伐不似剛剛無法動彈、發抖,那種病弱氣質在開門的瞬間退去。還扶著門框的棕髮導師眨了眨眼,確認她並沒有看錯,那一瞬間在少女身上顯現的東西。
打開教室門時,光投下的瞬間,站在導師逆光陰影中的安,那張本就氣質不凡的臉蛋,黑色如海藻般捲曲的長髮披散在肩頭,有幾縷不小心滑落,搭在安同學白皙的臉頰邊,黑色的瞳孔中隱隱泛紫色光芒,眼角下一顆黑色淚痣就像誘惑的標記,安身後的影子卻不是人的形狀——
——黑影就像一片海,只是看著也感覺窒息,要將全身都壓碎的恐懼撲面而來。
導師回過神來,安已經先走進了教室,她腳下影子依舊是少女曼妙的青春曲線,導師注意到、自己額邊不知何時冒出了冷汗。
隨後導師視線又轉到了窗外,天空聚集的烏雲越來越黑,空氣中瀰漫著潮濕的鐵鏽味,就像暴風雨前的寧靜,導師像是安慰自己似的,鬆了一口氣後說。
「嘛,可能是我想太多了,夏天嘛——心神容易不穩,下場雨剛剛好解了這悶熱的感覺。」
像加油打氣一般的話落下,導師隨即轉過身回到教室門內,走廊上的一點光亮又重新被掩上,只剩透過門板隱約傳來,除了導師佯裝教訓,要同學們回到座位上,不要趁機搭訕新同學、還有後排同學不要一開學就一直睡,諸如此的歡鬧聲,零零落落迴盪在灰色的走廊上。
窗外,豆大的雨滴稀稀疏疏打在窗戶玻璃上,而後是密集的、急促的,如潮水般重磅的砸下,盛大的雨下在了夏天尾端。
又是新的學期開始了。
◆
拜自己那張令人驚訝的面容,安和新學校同學相處得很好。
在短短一周,幾乎班上每個人都主動來跟她說過話,但漸漸的,相處開始沒有自己預想那麼輕鬆,一開始是簡單的寒暄,然後是常見的問題環節,但隨著日子一天一天增加,問題的內容逐漸失控,充滿著還年幼人性,蓬勃滿溢而出的好奇心。
一開始的問題都還無傷大雅,以前的家教讓她嚴格遵守社交禮儀,所以這點問題,滿足一下周圍人的好奇心,她還是做的到。
「小安就叫安嗎?沒有冠家族或父母的姓嗎!」人群裡一個聲調甜甜的女生先起了頭。
「是的,我單名安一個字,叫我安或是小安就好了。」姓氏的話是有的,但怕麻煩所以她幾乎不用。
安看著圍起她,密不透風的同學們,漸漸地感到不太自在。
「小安最喜歡做的事呢,是什麼、是什麼?小安看起來"很擅長"各式各樣的事呢~~像繪梨的話,最喜歡的事是烹飪喔!」
「啊…不,我不太擅長那些,但我喜歡看書。」安雙手疊在一起,不自覺緊握。
「聽說妳父親是最高議會的其中一席?」雙手撐著頭,接下來是一臉溫良的男同學。
「不……關於這個我沒有辦法回答你們…」想起家中管家叮嚀,為了不替父親或是母親帶來困擾,已經說好了不能透露,安掛起虛虛的笑容回答。
「欸~這樣很無趣耶~~小安~就說一點嘛,反正你父親也不會知道,"我們"不說的話,誰也不會說的~」一旁強硬的一屁股擠上椅子,與安共享了一張子的女學生,擺弄著她剛做好的美甲,一邊嬌嬌說著。
「不……真的不太方便……但我可以說一些其他的…」安臉上的笑容已經快要掛不住了。
「那安有男朋友了嗎!」不知道是誰先起的頭,輕浮的男生們開始起鬨。
「別問這種問題啦,你們這些色鬼男生!!」剛剛的女孩子,好像是叫繪梨,漲紅著臉叫罵了回去。
「問一下又不會死!!誰關心她喜不喜歡煮飯啊,處女繪梨!!」
「你們不要太過分!繪梨是不是處女跟目前的問題搭不上邊吧,喂喂~」
看似還算理性的女班長,抱著胸擠開了那個男生。
「吶吶!!換我問了、換我問了!」一個開朗男在此時舉起手,擠出耳邊爭先恐後的大量問題,來到了安面前,「有人說過安很像神子大人嗎?」
安黑色的瞳孔一瞬縮起,原本低下的頭機械式抬起了起來,她沒有看到問她這個問題的聲音,是從人群哪一邊傳出。她只知道圍在她身邊的同學們,好像都帶上了同一張面孔,儘管聲音不同,卻都擺著同一號表情,裂開嘲諷的嘴角,笑彎黑色的眼睛。
周圍像是被這個問題打開了開關,逐漸吵雜卻又朦朧,安感受到冰冷、潮濕,她又低下了頭,黑色的潮水從她周圍的地板漫過,慢慢變多、逐漸淹過她的腳踝,一點一點地拉著她往下墜。
周遭無意義的對話還在繼續著
「白癡喔約爾,你去哪裡見過神子大人的樣子了,是在色情網站上嗎哈哈哈哈哈!!」
「對了安,沒有人說過妳長的真的很漂亮嗎?」
「安,所以妳到底有沒有男友啊!?」
「小安該我了吧,我也想問小安問題啊…!」
「安…」
「安同學……」
「小安…………」
……
…………
………………
她還在下沉,理智已經不管用了,黑色的回憶朝她襲來,如同刻在腦海裡的那片海岸,孤獨的、冰冷的,深不見底包圍她。
她感覺到這片海岸不只她一個人,她感覺到還有誰——
——同樣在呼喚著自己,一直。
眾多雜音中,有個女學生滑著手機,看著被團團圍住,被問著問題的安,面上裝的甜美,嘴上卻不太友善說了一句。
「啊啦,是說……聽說妳是從第二都市的私立女校轉過來的?」
這個時期的孩子有很多可能性,其中也包括了旺盛的好奇心和無所顧忌的任性,還有不要錢的肆無忌憚。
第二都市、轉學生、女校,光是這些字眼,早已半隻腳踏入社會,拙劣的模仿著大人尋找樂趣,或是其他行為的高中生來說,只需片段也能明白湖面下的是寶物還是發臭的垃圾。
隨著女學生漫不經心的話投下,周遭同學們瞬間安靜,人潮就像投入石子後,馬上回復於平靜的湖面,迅速的散開。
只剩下還低著頭,依舊一語不發的安。
黑色的海岸,黑色的沙灘,背後、她的背後,是帶著同一副面孔的惡意,由好奇滋養,問著同一個問題的循環。
『為什麼…是我?』
因為只有我活了下來。
『妳為什麼沒有死呢?』
因為是她將一切託付給了我。
『那又為什麼,這樣的妳,還不去死呢!!!!!!!!!』
去死。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去死。
去死!!!!!!!!
她在下沉。
好似無數的惡意拉著她往下,隨著氣泡破裂,海平面離她越來越遙遠,冰冷與黑暗包圍了她,她感到安心,就好像回到母親子宮裡,然後越縮越小,直至再也不復存在。
是啊,為甚麼我還活著呢?
安抬起頭,臉上帶著恍惚,黑曜石的眸子裡沒有光,腳下並沒有淹沒她的潮水,依舊是教室的木頭地板,周遭滿懷好奇心的同學們,也早就散去。
上課鐘不知道已經響了多久,她並沒有注意到,老師也像是懼怕著什麼,並沒有理睬她,儘管課堂已經進行到了一半,卻對她低下頭,或許是在偷懶睡覺的行為沒有表示。
安抬起頭看了看四周,並沒有人的視線真的轉向她,可她卻感受到了無數黏在身上的好奇,她扯了扯嘴角,緩慢的從書包拿出了課本,她拉開筆袋,望向裡面、伸出手拿出了一支筆,開始上課。
◆
自那之後,校園的生活並不平靜,或許這就是命運,又或者作為成人世界縮影的學校,本對待異端者的方式便是如此。
只不過相較於大人的乾脆俐落、和大膽宣告,翅膀還未能夠遮天的孩子,似乎也只敢躲在暗處裡,偷偷的朝喜歡的女孩子扔花朵;又或是朝討厭的人,扔下無傷大雅的石頭。
頭上有什麼東西墜落後,順著臉頰滑了下來,安走在中庭中,她停下了腳步,伸手摸了摸臉頰上,溫熱流下的流質物,在陽光底下,她看輕了指尖上的東西。
那是鮮紅的內臟碎塊,還溫熱混合著黏稠鮮血。
安抬頭往上看,那個叫做約爾的男生正和善的笑著,手上是一隻開膛破肚的青蛙,鮮血順著破口滴下,落在安抬起的臉上,鮮紅從她的鼻尖滑落。
她聽見那個人這麼說。
「啊啦啊啦,抱歉,一時手滑、上節生物課的青蛙還活蹦亂跳的呢,應該沒有嚇到妳吧,轉校生?」
明明應該是笑著的表情,明明應該就如他嘴上所說,這只是實驗的意外,這只是……。
只是妳罪有應得,殺人兇手。
殺人兇手,彷彿聽見有誰這麼說著。但仔細一看的話,又沒有人發出聲音。
估計是看安完全被嚇傻在原地不動,約爾轉頭跟後方說了什麼,緊接著樓上敞開的窗戶內,傳來了巨大笑聲,有男的女的,有低沉的清亮的。
安抑制不住的感到發狂,全身都像燒了起來,沸騰著,好像有什麼要破繭而出,好像、有什麼要掙脫這副肉體框架。
但她沒有,這陣沉默直到樓上那群人自討無趣,鳥獸散後,安這才緩慢低下頭,伸手撥了撥自己頭上的碎屑,眼裡重回平靜無波瀾,重新拿起自己剛剛還抱在胸前的書本後,走回了教室。
◆
詭異的一天終於要結束了,好不容易下課,正當安準備收拾自己書包時,伸進書包內的手,卻因為一陣刺痛感而伸了回來,她看著自己冒血的指尖,不顧傷口的暴露,雙手拿起書包,倒扣在了書桌上。
黑色書包就像佳餚的餐蓋,掀開的同時,因為香味而聚集在餐桌的人們,會各自期待、想像著,符合這道佳餚,最佳的樣子會是什麼樣呢?
噹啷~答案公布,裡面裝的是——
書包拿起後,除了散落在桌面上的課本,還有零散的糖果之外,就只有一顆插滿了刀片的馬鈴薯,正中央的刀尖還沾著安的一點血跡,馬鈴薯滾了出來,在靠窗的桌面旁,夕陽暖色的光正好打在上頭,就像件藝術品一樣。
就叫不懂事的孩子吧。安為自己的荒唐念頭感到可笑,與過去同樣的事情,以不同的面貌又重新找上了她,她卻還有心情為這個差點傷害她的東西取名。
安想,她大概率,是真的瘋了吧。
她聽自己說,冷冰的,近乎宣判著什麼。
「好了,既然那麼好奇的話,那誰要當第一個呢?」
黑潮淹沒了她,這次她沒有掙扎,只是發狂笑著,在傳達不出聲音的海底,放肆、發狂的大笑著,而眼淚早已融入海中,不分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