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昊霖望向窗外樓底,人造砌石疏密堆疊,精巧地圍繞兩方半月形水池,池中鯉魚群色艷斑斕,周邊一株粉紅櫻樹混雜在白色李樹和松樹內,時值春季,頗富花綻水鮮的詩意,關心醫院的風水格局主位,正由這間貴賓病房獨享,不同其他大多數貴賓病房設置在頂樓,關韞祥著重病人能隨時感受生氣盎然,即使劃不斷資產階級的差距,也希望普通病房能存在它樣景緻,嚴昊霖忽說道:「推我出去走走。」這句話不知是對誰說,嚴雍瑩不為所動,依舊歪頭發呆,顧棠豫見狀,急忙道:「我來推您。」嚴雍瑩喊道:「顧棠豫,不准去,留下來陪我。」氣氛僵滯下,吳段兩人往前踏了一步,卻被嚴昊霖伸掌阻止,很明顯,他想讓關心悅來推輪椅。關心悅說道:「嚴先生,要不我推您出去吧。」她上前去推時,嚴雍瑩慢條斯理說道:「你出去被人發現殘廢了,公司股價會下跌,別那麼自私行嗎?」顧棠豫高喊道:「瑩瑩!」
關心悅倒吸涼氣,雖說自己亦屬非常自私類型,但面對出意外、世上唯一的親人,眼前這女人更顯可恥。嚴昊霖沒生氣,向關心悅說道:「關醫生,請妳給我一個口罩。走吧。」關心悅從口袋取出一個備用口罩,嚴昊霖接過戴上,兩人出了病房。
一路上,嚴昊霖相當沉默,關心悅也不打算說些多餘的安慰話,畢竟她幾年前也遭遇過,遠房表姑覬覦關韞祥膝下只有這麼個獨生女,硬要把自己當醫生的兒子,安插進醫院,步步為營搶走下任院長職位,幸虧她關心悅的財勢到位的前幾任丈夫,雖無夫妻情份,仍存利益互惠,所謂買賣不成仁義在,助她掃除障礙,穩妥地準備接位;如今嚴昊霖殘廢,只怕他姐姐、姐夫已打起公司主意,這是他如此沉默的原因吧。
前方迎來一對母女,綁著兩辮子的小女孩,雙掌併攏,捧著和她洋裝顏色相近的少許花瓣,興奮地快步走著,後頭母親喊道:「劉珈翖,妳走慢一點,不可以在醫院裡跑。」小女孩放慢腳步,奶聲奶氣說道:「媽媽,櫻花好漂亮。」母親說道:「回去媽媽幫妳壓成乾燥花,好不好?」小女孩說道:「那我可以摘樹上的花嗎?」母親搖頭:「不可以隨便亂摘花喔,我們要保護大自然,而且那是醫院的花,沒有醫生同意不可以。」小女孩又問道:「媽媽,那妳等一下幫我問醫生好不好,我想要沒有碎碎的花。」母親說道:「好,那醫生檢查的時候,妳要聽話。」小女孩嗯了一聲。
小女孩見錯身而過的陌生叔叔,坐在輪椅上,還由不認識的醫生阿姨推著,覺得叔叔跟自己一樣不舒服,朝兩人靦腆微笑,說道:「沒關係啦,我也生病了,看醫生就會好。」母親趕緊上前道歉:「不好意思,她比較活潑,不怕生。」關心悅笑道:「不會不會,她好可愛。妳們來看哪位醫生?」母親說道:「我們是陸醫生的病人。」關心悅聽到,心底有些明白和不捨,說道:「好,妹妹要乖乖看醫生。」
關心悅推著輪椅,繼續前行,對嚴昊霖說道:「剛才那個妹妹,記得陸醫生提過,是先天腎臟病患者。」嚴昊霖說道:「原來如此。我一直好奇為何貴賓房會和兒童中心同一層樓。」剛才從窗戶看到那小女孩撿花瓣,嚴昊霖才興起出病房、到處繞繞的念頭,他說道:「關醫生,我想捐贈費用給兒童中心,以及戶外管理費用,請貴院種植大量櫻花,供病友們欣賞。」關心悅俏皮說道:「偷偷告訴嚴董,今早本醫院例行會議上剛好討論植栽問題,既然您如此讚許本院,要不再多提供些經費,替本院採買新儀器吧。」嚴昊霖開懷大笑,點頭說道:「看來關心醫院在關醫生手上,未來定風生水起、懸壺濟世,好,嚴某豈能不助一臂之力?」
外人所不知,商界視為牛鬼蛇神的嚴昊霖,經常刻意打開貴賓病房房門,讓先天腎臟病兒童患者劉珈翖,放她偷偷進去欣賞水池花林景緻。
8
臺北旅遊展,臨時增加一場兒童繪畫比賽活動,首獎者──育品幼稚園學童,劉珈翖──孟一繁假造了已被鮮血染紅、軟爛而不存於世的一張圖畫,那畫中在櫻花樹下泡溫泉的父親,以及吃喝巨大三明治、珍珠奶茶的母女,象徵世間家庭溫情,不過就是平凡生活點滴。孟一繁甫進公司,魏錦婷就揮手喊道:「一繁一繁,旅展的兒童繪畫比賽,引起媒體關注,現在網路和新聞都開始大肆報導。」唐曉筠、阿嫣、芊芊、小穎等人興奮地圍繞過來,七嘴八舌問道:「一繁妳又使什麼魔法了!」「哇啊!連兒童繪畫比賽都能引爆話題亮點?一繁,妳太強了。」孟一繁微微一笑,自她理解劉珈翖心中的櫻花樹下的溫泉,實是由關心醫院貴賓病房中,看出去的獨享景色,她就想替那個孩子盡最後一分孝心,送養父母去真正有溫泉櫻花的國度旅行。
孟一繁內心頗複雜。事實上,孟一繁太熟知不具關注流量的兒童繪畫比賽,沒有任何媒體願意播報──連個短暫又不顯眼的版面都拒絕給予──因此孟一繁刻意炒作「兒童醫療」議題,發新聞稿時,不斷強調專為病童舉辦的兒童繪畫比賽,是由政醫界大力支持,亦無形「暗示」政醫界該亮出對百姓的關懷。有人歌功頌德、就有人痛罵作秀,當然孟一繁又聽到同行私下對她的批評,這次是說她利用病童以增添自己的戰功,每當這種時刻,孟一繁總會感到些許孤獨,她的確藉故大肆炒作、利用他人同情心,然而誠心告訴世人,病童需要鼓勵幫助,真就能獲得支持?有否體驗過自閉症者或失語症者,被暴露狂長期跟蹤,向外界求助後,反遭變本加厲的無聲恐懼,一如她當年?
ERIC從電腦螢幕前伸出頭來,併攏中指、食指,其他三指相扣,帥氣地行了個類似軍禮的手勢,孟一繁眨眼暗示感謝,日前她和ERIC兩人,運用高超電繪和手繪技術還原圖畫,以劉珈翖名義參加兒童繪畫比賽。假造圖畫不假,但得名首獎卻名符其實,邀請來的評審一致肯定通過劉珈翖的繪畫才能。
那日,孟一繁帶上繪畫首獎獎狀、假畫──及首獎獎品──四天三夜的免費機票住宿旅遊禮,前往劉珈翖家中。下車前,劉珈翖用力抱住嚴昊霖,祂倆低語良久,人類聽不見「鬼話」,且嚴昊霖也不打算告訴孟一繁道別內容,劉珈翖揮手嚴昊霖,依依不捨地隨孟一繁回家。正巧劉珈翖的喪禮頭七,養父母對孟一繁的造訪,備感詫異,當孟一繁說出來意,將獎品和喪禮白包交給夫妻倆,半真半假說道:「劉珈翖小妹妹先前把自己的畫,寄來參加敝公司所舉辦的兒童繪畫比賽,獲得首獎,這是獎品。」養母伸手拿過假畫細看,忍不住放聲大哭,養父則漲紅了眼、低頭悶不吭聲。孟一繁見喪禮頭七,有些低調寒酸,可是祭祀桌面佈置相當溫馨,擺放著劉珈翖生前喜愛的小熊布偶、彩色筆和故事書,劉珈翖跑向布偶,輕撫小熊的頭⋯⋯不消幾秒,劉珈翖便消逝⋯⋯亡魂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獨賸人間活人思念。
珈翖珈翖、不正是「家和萬事興」之意?孟一繁不打擾養父母哭成一團的情緒抒發,靜靜放下獎品和白包,從養母第一時間只接過假畫,孟一繁明瞭劉珈翖生前是被他們所疼愛。
回到轎車旁,孟一繁行動停頓了下,忽坐進後車座,嚴昊霖表情有些不自在地看著她,似乎預測到她接下要說的話。果然孟一繁問道:「嚴昊⋯⋯嚴哥,我家是平房,輪椅進出很方便,祢⋯⋯要不要來我家住?我會報告地基主,請祂通融。」嚴昊霖聽到孟一繁打算報告地基主的發言,眼泛溫暖、忍俊不住低笑,點頭。
一人一鬼正式同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