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案．賑濟貪瀆案 (1-7)
身為內廷千牛司射，刁鋒僅用小半時辰，已掌握來此的人事情勢，楊朠催促他快領路，三人來至偏離花樓、馬圈的西南隅，一叢草老樹交界處，便見一名墨綠棉袍的清雋男子，手持草莖、蹲地寫數，正是花盈緋假扮書生池鬯，向刁妙璉說明賽馬局勝率計算之法。楊朠打量著眼前的花盈緋，沒由來感到一陣親近感，說他長相非俊美，倒也不是，就是過於病態文弱，而真正讓楊朠略感失望的，是他口吃嚴重，但聽得半晌，首次知道賽馬局規則獨特，楊朠又覺新鮮。說到蠡苑訂下每投注一匹馬，須付出一百塊金餅的賭資，楊朠不覺得如何奢靡，那花盈緋所搭救的荊州姑娘刁妙璉，卻垂淚不止，花盈緋取出一塊布帕給刁妙璉拭淚，楊朠見到此景，不知為何感到不開心。
所有投盤，莊家蠡苑都要抽水什三，餘數再均算至每匹馬。例舉，一百名賭客各投注一馬，總共一萬金，莊家蠡苑抽水什三，是以餘七千金。若十九匹龍馬均有賭客投盤，賠率即從一賠十九開始；若只共選出五匹龍馬競賽，賠率則從一賠五開始，又以最多賭客投注的龍馬取得最佳賠率。刁妙璉思索了會兒，亦折草莖，細細計算，道：「十九龍馬中，若全部賭客只選五匹龍馬投注，依次賠率為一賠五、一賠四、一賠三、一賠二、一賠一。假設某匹龍馬有三十又五位賭客投注，成了最多人選之，便可取得一賠五的最高賠率。再假設牠成了頭籌馬，這三十又五位賭客，每人就可拿回五百金，共是萬七千五百金⋯⋯唉，蠡苑是穩賺不賠啊⋯⋯窮苦人家平生得一金已難，世胄貴家卻千金揮霍。」刁妙璉幽歎。
楊朠聽得糊塗，忙問刁鋒：「蠡苑怎穩賺不賠？」楊杲輕聲告訴楊朠，道：「姐姐，三十又五位賭客，雖共贏萬七千五百金，蠡苑實賠七千五百金，但每位賭客豈會只投注一匹龍馬？況且投注最多的那匹龍馬，確實獲得頭籌馬，否則怎麼論，蠡苑都是得錢的大贏家。」楊朠拍著額頭，道：「那不用比啦！」轉而伸出食指刮臉頰，輕蔑道：「男子就是死要臉面，明知山獸兇、偏尋山獸釁，輸得傾家蕩產才肯作罷麼。」楊杲表情無辜的仰望著刁鋒，他是他心中除了父皇之外的大英雄，他也死要臉面嗎？刁鋒面對楊杲的凝視，有些狼狽，冷冷回應：「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楊朠噗嗤一笑，眼眶卻濕潤起來，心裡十分欣慰，知普天下唯有這七歲嬌弱幼弟，能制住這名內廷絕頂高手。刁鋒，必周護楊杲一生。
刁妙璉突然跪拜，向花盈緋叩了三叩，花盈緋急忙扶她起身，道：「刁姑娘沒由來⋯⋯大禮，鬯⋯⋯承擔不起。」刁妙璉咽道：「池公子，本該稱謝您一聲恩公，世情涼薄，竟有您如此仗義之人，不嫌小女子卑微。昨日您佯說通馬語，惹惱太僕寺少卿鄭羲，樑子算結下了，定是小女子福薄招禍。」花盈緋搖手以示事不關刁妙璉。自家十九龍馬，花了他花盈緋三年時間、一手捕捉馴服，他假意大嚥唾沫，說道：「在下⋯⋯確實⋯⋯確實略懂⋯⋯得一點兒相⋯⋯相馬之術，十九龍馬又以⋯⋯九馬為首。綠墜兒、紫麒麟、黑頭剎、白機巧、絳袖舞、藍穹廬、黃玉蟾、灰鷲羽、彩蝶皇。刁姑娘請看⋯⋯那匹綠毛馬兒，是不是⋯⋯四蹄奇大？」刁妙璉聽花盈緋一口氣，說出九匹龍馬的頭銜，又驚又喜，心道池鬯真是智識不凡，她朝綠毛馬望去，果真四蹄奇大，較常馬足足厚出一倍。楊朠向刁鋒頑皮笑道：「原來那美姑娘也姓刁，可是你妹子？」刁鋒懶得理會楊朠，不知她從那兒學來的市井玩笑。
花盈緋談起龍馬的來歷，九馬九色，各擅其場。說道那綠墜兒長居礦脈中，四蹄踩尖石露礦不傷，唯採礦人能辨其行蹤捕獲，此馬擅奔於多石礫或荊棘之地，下盤沈穩，如吊四石重墜，故稱「墜兒」。刁鋒見綠墜兒每每踏步，塵土不揚、馬脊筆直，頗具武學名家風範，不禁暗讚。又紫麒麟性輕靈，存於萬仞懸崖旁，彷彿麒麟戲險翱天，膽量堪屬馬族之冠；黑頭剎乃曹孟德滅烏桓古國所獲戰馬，性烈好戰，不僅日行千里，所跨步伐較常馬兩倍寬；白機巧擅用毛色之利護身，躲於萬年冰雪內，見機行事，狡獪性情無馬可匹敵。
楊朠越聽越奇，忽大叫：「按你說法，不是匹匹都得冠，那還用比。」刁妙璉嚇了一跳，不曉這麼幾人近身，聽他倆言語。楊杲羞澀歉然，輕拉楊朠衣袖，說道：「姐姐，妳別打斷先生的分析。先生，真對不住。」花盈緋見楊杲容貌善秀、質氣溫雅，甚是喜歡，微笑道：「不⋯⋯不礙事，三位⋯⋯貴人如無棄不⋯⋯不才淺見，請上前共同⋯⋯同品評。」楊朠雙手挽著楊杲、刁鋒，毫不客氣套近乎，甜笑道：「無棄無棄，我姐弟倆特別想聽高見。我叫月英，胞弟季子，我家護院刁鋒。」楊朠刻意隱瞞姓名，將「朠」字拆成「月英」，則楊杲沿用小名「季子」。花盈緋、刁妙璉施禮自介。
花盈緋再道那絳袖舞乃牡馬，非處子不可與之親近馴獲，質情婉約，乃以柔克剛能手；藍穹廬奔馳於極天闊地、目能視日，故喜傻勁追日，人稱「馬中夸父」，馬賽皆在日下舉行，有絕對利處；黃玉蟾又名「玉潘安」，贊其樂衷風花雪月美事，此馬常揚蹄遍遊大江南北各處的良辰美景，慣習各種賽事地貌，具玉郎潘安情調，唯雅韻之物引誘之，才抓得住。楊朠歡然撫掌，讚道：「妙！江海無涯、天地萬靈，當真見識。」楊朠又聽花盈緋說什麼「凌雲志、騊鬃揚」，常馬的馬鬃最大功效只可入藥，而灰鷲羽和彩蝶皇，兩者馬鬃卻絕妙擾敵，若與此二馬共奔，必失方向。灰鷲羽，鬃猶鳥羽，馳如鵷鶵展翅、垂天之雲，似浮空中；彩蝶皇，鬃同雨虹，太虛幻化，久視則心迷意散，故彩蝶皇終身獨居，只和斑斕毒蟲共生，嬉樂在百花盛開之所。
楊朠心道：「父皇老誇討厭鬼鄭羲『玉面少伯樂』，瞧他對那什麼張郡丞，逢迎拍馬的模樣，十九龍馬定認不得幾隻，想藉力得勝。伯樂？我呸，差遠了⋯⋯眼前這池書生倒挺當得『玉面少伯樂』名氣，嘻。」楊朠再度暗自打量花盈緋樣貌，即使身形難比刁鋒威武，狂狷氣質卻勾動女兒心悸。楊朠埋怨道：「哼，越聽書生你說，我越急。要不會匹匹投注吧？」花盈緋瞧來楊朠質樸可愛，笑道：「血統、齡別、身重、性情⋯⋯騎師⋯⋯騎師技藝，皆影響⋯⋯賽馬局勝率，如十九龍馬⋯⋯沒這等珍⋯⋯珍奇，賽馬局何值⋯⋯做賭，而人人奢求⋯⋯馬伯樂美名，也可⋯⋯拱手隨人。」楊朠笑問刁妙璉：「我最喜愛絳袖舞和彩蝶皇，忒有女子質氣，刁姑娘妳說是不？」刁妙璉對新友亦親切，道：「黃玉蟾很是讓女子心動，竟喜良辰美景，何等風雅。」楊朠蹙眉，頗苦惱：「說得有理⋯⋯又要加注黃玉蟾，況乎牠名字倒和我月英兩字緣份⋯⋯季子，你呢？刁兄就不用說，定選黑頭剎⋯⋯一看就知你倆一秉性。」刁妙璉和楊杲忍俊不住低笑出來，笑彎眉眼看了看黑頭剎，再看刁鋒，頓覺楊朠評斷精準。刁鋒仍舊面無表情。
「至於書生嘛⋯⋯你紫麒麟。」楊朠肯定答道。花盈緋意趣問道：「月英小姐何⋯⋯何以得知？」楊朠正色道：「先生則箇恕罪。第一，你眾抗鄭羲、膽量冠群，類同紫麒麟膽量屬馬族之冠；再者，麒麟麒麟，哪個書生不想當麒麟啊？」楊朠答得趣妙，眾人歡笑。花盈緋笑問：「那鄭⋯⋯鄭羲選什？」楊朠仰頭短思，機伶地指著那匹醜陋褐馬，答道：「他啊⋯⋯那匹，跟他一般灰頭土腦。」花盈緋緩緩搖頭，意味深長：「土癲癲？沒人會⋯⋯會選土癲癲，牠有一怪⋯⋯怪癖，跑起來⋯⋯步伐不一⋯⋯又喜顛。」刁鋒看了眼花盈緋。楊杲心裡難過，低聲道：「土癲癲已生病，又長得這般醜劣，奔跑時還顛，甚是可憐。」花盈緋暖聲安慰：「就算牠⋯⋯牠比世上任何一匹⋯⋯馬都醜鄙，可蠡苑還是⋯⋯收著⋯⋯牠。」楊朠好奇問：「為什麼？」花盈緋微微一笑，道：「花老闆的心思⋯⋯誰也摸⋯⋯摸不透，書生不知。」
「池鬯，你評馬評得頭頭是理，頗能和我《養虎經》媲美，且咱倆修理鄭羲的心意有志一同。」楊朠豪爽直呼「池鬯」兩字、無所顧忌，刁妙璉低頭輕輕咬唇，女子心思細膩，已知楊家小姐對他也頗生好感。楊朠忽又問道：「聽說賽馬局名動天下，怎就沒人問問，賭贏賽馬者，蠡苑給出何獎勝？倘若只是尋常金銀，世胄貴家何必投盤？」花盈緋一怔，不想這小姑娘倒說出他佈下此局的關鍵。刁鋒已盯視花盈緋良久，冷冷說道：「妳該問，為何這麼場大賭局，朝廷不管？」花盈緋深深回望刁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