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勝似萬斛愁,空在人間映晚秋。
照盡平生無好意,紅棠新月恨相侔。
成德為常寧一句話煩惱不已,好容易挨到下值返家,梳洗更衣後便匆匆過謙牧堂給明珠請安,將上午之事備細說了,明珠聽完便道:「原來是索額圖的頂戴給留下了。你倒無須擔心,依我看,五爺的算計並不違背聖意。」他見成德詫異,又道:「大汗一直拿索額圖做朝務棋子,既是棋子,早晚有遭棄之日,只是凡事都得名正言順,絕不能讓人向往事做文章,到頭來反傷了純親王名譽。格爾芬兄弟倆北疆效力,此後只能各憑造化了。」
成德巴不得見格爾芬遭報應,但他去過北塞絕域,深受酷寒之苦,想到格爾芬兄弟日後遭遇,倒也不免黯然,明珠見狀便道:「你這等心腸,日後如何讓大汗放心將重要差事交給你?」
成德奇道:「大汗要派我什麼重要差事?」
明珠笑而不答,說道:「你就在這兒把信給吳丹寫了罷,寫完還去給你額涅請安。」
成德點頭應了,到大案前鋪紙研磨,思索半晌,好容易得了主意,正提筆要寫,宜晴卻來稟報,說吳兆騫發高燒,顧貞觀急得主意全無,成德頗覺詫異,說道:「自入秋以來,漢槎屢犯風寒,雖不見大好,卻也不曾大壞,昨日我去看望,他還談笑風生,怎突然發起高燒?」
明珠嘆道:「他在北塞二十年,吃苦受凍,身子早壞了,何時發作誰能知道?」又問宜晴吳兆騫病況,宜晴答道:「吳先生在炕上躺著,燒得臉頰泛紅,被子蓋得嚴嚴實實,卻是手腳僵冷,顧先生怎麼呵怎麼揉都暖不了,我們在旁叫了半晌,也不聽吳先生吭聲,看樣子已經不醒了。」
明珠道:「既這樣嚴重,尋常大夫怕看不來,成德,還是你親自走一趟,去請潘承薰罷。他致休後在崇文門外住著,只要他今日無事,見了你面必定幫手。漢槎那頭你不操心,我這就過去瞧他。」
成德應著出了謙牧堂,見天色陰霾,風雪在即,料想潘蕙有年紀了,不耐馬上奔波,便命人備車前去,他自己先快馬前去相見。什剎後海到崇文門路途遙遠,他奔馬才到前海,天上已經搓棉扯絮下起大雪,被大風吹得滿臉,幾乎教人睜不開眼。
潘蕙在家中坐著,忽見成德親自來訪,只聽了個大概便道:「明相與成大人相救吳漢槎,名滿天下,我也有所聞。以大人方才所述,吳漢槎這並非時令病,怕是長年寒疾發作。請大人稍後,待我收拾藥材針砭,即刻便隨大人上路。」
他入內收拾醫箱藥材,到府外見成德要上馬,便道:「大人此番疾行奔馬,也受凍不少,還是與我同坐一車罷。」
成德一笑,正想說不必,潘蕙卻道:「大人,記得當年寒疾麼?有此病根,務必小心,不可仗一時氣硬。」
成德想起當年為楊艷冒寒求醫,不禁默然,便點頭道:「我聽大人的,這便上車罷。」
他二人同乘一車,冒風雪入城,如此一來一去,待趕到明府已過酉時。成德領路入內,到了吳兆騫屋中,只見吳兆騫躺在炕上,顧貞觀垂淚坐在一旁,卻不見明珠,成德便問左右道:「阿瑪另有要務?」
顧貞觀以手拭淚,說道:「明相說,恐怕潘大人來了要用蔘湯,先去預備。」
潘蕙不理會旁人說話,逕自上前探視,診脈觀色半晌,起身對成德道:「正如先前所言,吳先生這是犯了長年寒疾,眼下看著凶險,實則陽氣尚在,才會發燒⋯⋯」
顧貞觀聞言精神一振,問道:「潘大人的意思,漢槎有救?」
潘蕙搖頭道:「這可難說。我方才診脈,似乎吳先生正在退燒,這燒退得如何,大有干係。」
他正自沈吟,見明珠推門進來,忙上前見禮,又道:「方才聽顧先生說,中堂預備著蔘湯?」
明珠點頭道:「已然備妥,在後頭爐上溫著。潘大人現在便要用蔘湯麼?」
潘蕙搖頭道:「此刻什麼藥都有顧忌,不如不用,頂多熬一碗甘草薑湯備著,其餘的,我針下盡力罷。」
眾人聞言默然,顧貞觀更是淚如雨下,成德連忙拉他退到一邊,低聲勸道:「漢槎雖病,不定心中清醒,要聽到你這樣哭法,豈不更要反覆?快別哭了罷。」
顧貞觀止不住眼淚,只是頻頻點頭,和成德站著看潘蕙用針。半晌潘蕙收針起身,說道:「吳先生這是舊病疊加傷寒,體內但有暖氣,全積在胸口,才致手足冰冷,用針後略緩過來,但這等傷寒高燒,退燒時最是凶險,必重保暖,拿捏餵些薑湯,斷不可催汗。」
成德問道:「若流汗便如何?」
潘蕙道:「吳先生是油盡燈枯之症,出汗無非催命。」
顧貞觀聽到「油盡燈枯」,雙腿一軟,幾乎摔倒在地,成德連忙一把抱住,扶他到角落一張椅子坐下,好言低聲相勸。明珠見狀便擺手請潘蕙到隔壁說話,問道:「潘大人不妨實說,漢槎這病好得了麼?」
潘蕙喟然搖頭道:「中堂見問,不敢相瞞,吳先生這是斷無生理了,之所以安然到今,想必府上安養得宜,可再好的起居膳食,總拗不天命。」
明珠思索片刻說道:「既是如此,潘大人今夜能否留宿?天命雖不能違,好歹我們盡人事。」
潘蕙點頭道:「今日我便在這兒守著,中堂和成大人另有要務,儘管去辦。」
明珠道:「我平白叮囑潘大人兩句:顧梁汾與吳漢槎總角之交,奔走二十年相救,情誼與眾不同,今日縱不能保住漢槎,還請潘大人多多關照,別讓梁汾也病了。」
潘蕙嘆道:「中堂心地委實教人欽敬。我省得,請中堂放心。」
明珠領潘蕙回到前屋,命人去熬甘草薑湯備用,又喚人給潘蕙、顧貞觀做晚飯來,萬事安排停當,這才與成德一同離開,冒雪還回謙牧堂去。成德一入屋內,乍寒又暖,幾乎打了個噴嚏,只怕明珠擔心,硬是忍住了,裝作一臉無事,回大案邊寫信,半晌起草一封長信,給明珠看過,又細細商討半天,這才吿退出去。
他回到自己屋中,略事梳洗,簡便用了晚飯,之後吃茶看書,亥時過後在暖閣內歇息。他整日奔波,多少受寒,十分疲倦,幾乎沾枕入眠,睡到大半夜,忽聽宜晴進來稟道:「爺,吳先生不好了,潘大人請爺過去。」
成德一驚,匆忙起身穿衣,斗篷一披,向外便跑,冒大雪奔到吳兆騫處,一入內便見顧貞觀哭倒炕邊,拉著吳兆騫手頻頻叫喚,潘蕙垂手立在炕下,見成德進來,上前低聲道:「吳先生⋯⋯已去了。」
成德深吸一口氣,伸手揭去斗篷,上前在炕邊坐了,待要開口勸慰顧貞觀,卻尋不出話說,只好搭他肩頭低聲道:「梁汾,你保重身子,別讓漢槎去不安心。」
顧貞觀哭得幾乎力竭,聽見成德聲音,勉強抬起頭來,卻說不出話,成德見他淚痕滿面,忽爾想起康熙十四年初春,顧貞觀持張英奇扳指而來,之後幾經波折,他許諾營救吳兆騫,曹寅險些為此與他絕交,後來明珠出手,終於救得吳兆騫入關,卻也在朝中外省掀起多少風言閒語,誰想眾人費了偌大力氣,吳兆騫終究只得兩年殘生。他想到這裡,又想起初見顧貞觀,他幾乎以為又見著楊艷,震驚不已,如今再看,顧貞觀容貌依舊與楊艷相似,他卻早不錯認了。
他一手搭著顧貞觀肩頭,低聲道:「梁汾,起來罷,我讓人過來安排。」
顧貞觀聞言大哭,俯身抱著吳兆騫,竟然不肯起身,成德開口要勸,又憶起當年盧玉寧驟逝,他抵死不肯放手,還是曹寅趕來,半勸半要脅,他才聽話,原來外人眼中,不肯放手便是這般情景。他接連想起楊艷和盧玉寧,只覺胸口悶痛,便起身披上斗篷推門出去,抬頭一看,夜色無限深沉,大雪飄忽似乎永無止盡,不由看呆過去。
|| 未完待續 ||
吳兆騫之死彷彿在成德心上劃下一道分界線。當初顧貞觀透過張英奇介紹至京師依附成德,當日同在明珠府的還有吳丹和曹寅,如今張英奇已死,吳丹與曹寅天各一方,短短數年間人事全非,也不知下一個辭別人世是誰。第六章就結束此刻京師風雪,下一章將從苦寒邊地齊齊哈爾敘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