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夢狼河|第六・京城暗計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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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珠勝似萬斛愁,空在人間映晚秋。
照盡平生無好意,紅棠新月恨相侔。

成德為常寧一句話煩惱不已,好容易挨到下值返家,梳洗更衣後便匆匆過謙牧堂給明珠請安,將上午之事備細說了,明珠聽完便道:「原來是索額圖的頂戴給留下了。你倒無須擔心,依我看,五爺的算計並不違背聖意。」他見成德詫異,又道:「大汗一直拿索額圖做朝務棋子,既是棋子,早晚有遭棄之日,只是凡事都得名正言順,絕不能讓人向往事做文章,到頭來反傷了純親王名譽。格爾芬兄弟倆北疆效力,此後只能各憑造化了。」

成德巴不得見格爾芬遭報應,但他去過北塞絕域,深受酷寒之苦,想到格爾芬兄弟日後遭遇,倒也不免黯然,明珠見狀便道:「你這等心腸,日後如何讓大汗放心將重要差事交給你?」

成德奇道:「大汗要派我什麼重要差事?」

明珠笑而不答,說道:「你就在這兒把信給吳丹寫了罷,寫完還去給你額涅請安。」

成德點頭應了,到大案前鋪紙研磨,思索半晌,好容易得了主意,正提筆要寫,宜晴卻來稟報,說吳兆騫發高燒,顧貞觀急得主意全無,成德頗覺詫異,說道:「自入秋以來,漢槎屢犯風寒,雖不見大好,卻也不曾大壞,昨日我去看望,他還談笑風生,怎突然發起高燒?」

明珠嘆道:「他在北塞二十年,吃苦受凍,身子早壞了,何時發作誰能知道?」又問宜晴吳兆騫病況,宜晴答道:「吳先生在炕上躺著,燒得臉頰泛紅,被子蓋得嚴嚴實實,卻是手腳僵冷,顧先生怎麼呵怎麼揉都暖不了,我們在旁叫了半晌,也不聽吳先生吭聲,看樣子已經不醒了。」

明珠道:「既這樣嚴重,尋常大夫怕看不來,成德,還是你親自走一趟,去請潘承薰罷。他致休後在崇文門外住著,只要他今日無事,見了你面必定幫手。漢槎那頭你不操心,我這就過去瞧他。」

成德應著出了謙牧堂,見天色陰霾,風雪在即,料想潘蕙有年紀了,不耐馬上奔波,便命人備車前去,他自己先快馬前去相見。什剎後海到崇文門路途遙遠,他奔馬才到前海,天上已經搓棉扯絮下起大雪,被大風吹得滿臉,幾乎教人睜不開眼。

潘蕙在家中坐著,忽見成德親自來訪,只聽了個大概便道:「明相與成大人相救吳漢槎,名滿天下,我也有所聞。以大人方才所述,吳漢槎這並非時令病,怕是長年寒疾發作。請大人稍後,待我收拾藥材針砭,即刻便隨大人上路。」

他入內收拾醫箱藥材,到府外見成德要上馬,便道:「大人此番疾行奔馬,也受凍不少,還是與我同坐一車罷。」

成德一笑,正想說不必,潘蕙卻道:「大人,記得當年寒疾麼?有此病根,務必小心,不可仗一時氣硬。」

成德想起當年為楊艷冒寒求醫,不禁默然,便點頭道:「我聽大人的,這便上車罷。」

他二人同乘一車,冒風雪入城,如此一來一去,待趕到明府已過酉時。成德領路入內,到了吳兆騫屋中,只見吳兆騫躺在炕上,顧貞觀垂淚坐在一旁,卻不見明珠,成德便問左右道:「阿瑪另有要務?」

顧貞觀以手拭淚,說道:「明相說,恐怕潘大人來了要用蔘湯,先去預備。」

潘蕙不理會旁人說話,逕自上前探視,診脈觀色半晌,起身對成德道:「正如先前所言,吳先生這是犯了長年寒疾,眼下看著凶險,實則陽氣尚在,才會發燒⋯⋯」

顧貞觀聞言精神一振,問道:「潘大人的意思,漢槎有救?」

潘蕙搖頭道:「這可難說。我方才診脈,似乎吳先生正在退燒,這燒退得如何,大有干係。」

他正自沈吟,見明珠推門進來,忙上前見禮,又道:「方才聽顧先生說,中堂預備著蔘湯?」

明珠點頭道:「已然備妥,在後頭爐上溫著。潘大人現在便要用蔘湯麼?」

潘蕙搖頭道:「此刻什麼藥都有顧忌,不如不用,頂多熬一碗甘草薑湯備著,其餘的,我針下盡力罷。」

眾人聞言默然,顧貞觀更是淚如雨下,成德連忙拉他退到一邊,低聲勸道:「漢槎雖病,不定心中清醒,要聽到你這樣哭法,豈不更要反覆?快別哭了罷。」

顧貞觀止不住眼淚,只是頻頻點頭,和成德站著看潘蕙用針。半晌潘蕙收針起身,說道:「吳先生這是舊病疊加傷寒,體內但有暖氣,全積在胸口,才致手足冰冷,用針後略緩過來,但這等傷寒高燒,退燒時最是凶險,必重保暖,拿捏餵些薑湯,斷不可催汗。」

成德問道:「若流汗便如何?」

潘蕙道:「吳先生是油盡燈枯之症,出汗無非催命。」

顧貞觀聽到「油盡燈枯」,雙腿一軟,幾乎摔倒在地,成德連忙一把抱住,扶他到角落一張椅子坐下,好言低聲相勸。明珠見狀便擺手請潘蕙到隔壁說話,問道:「潘大人不妨實說,漢槎這病好得了麼?」

潘蕙喟然搖頭道:「中堂見問,不敢相瞞,吳先生這是斷無生理了,之所以安然到今,想必府上安養得宜,可再好的起居膳食,總拗不天命。」

明珠思索片刻說道:「既是如此,潘大人今夜能否留宿?天命雖不能違,好歹我們盡人事。」

潘蕙點頭道:「今日我便在這兒守著,中堂和成大人另有要務,儘管去辦。」

明珠道:「我平白叮囑潘大人兩句:顧梁汾與吳漢槎總角之交,奔走二十年相救,情誼與眾不同,今日縱不能保住漢槎,還請潘大人多多關照,別讓梁汾也病了。」

潘蕙嘆道:「中堂心地委實教人欽敬。我省得,請中堂放心。」

明珠領潘蕙回到前屋,命人去熬甘草薑湯備用,又喚人給潘蕙、顧貞觀做晚飯來,萬事安排停當,這才與成德一同離開,冒雪還回謙牧堂去。成德一入屋內,乍寒又暖,幾乎打了個噴嚏,只怕明珠擔心,硬是忍住了,裝作一臉無事,回大案邊寫信,半晌起草一封長信,給明珠看過,又細細商討半天,這才吿退出去。

他回到自己屋中,略事梳洗,簡便用了晚飯,之後吃茶看書,亥時過後在暖閣內歇息。他整日奔波,多少受寒,十分疲倦,幾乎沾枕入眠,睡到大半夜,忽聽宜晴進來稟道:「爺,吳先生不好了,潘大人請爺過去。」

成德一驚,匆忙起身穿衣,斗篷一披,向外便跑,冒大雪奔到吳兆騫處,一入內便見顧貞觀哭倒炕邊,拉著吳兆騫手頻頻叫喚,潘蕙垂手立在炕下,見成德進來,上前低聲道:「吳先生⋯⋯已去了。」

成德深吸一口氣,伸手揭去斗篷,上前在炕邊坐了,待要開口勸慰顧貞觀,卻尋不出話說,只好搭他肩頭低聲道:「梁汾,你保重身子,別讓漢槎去不安心。」

顧貞觀哭得幾乎力竭,聽見成德聲音,勉強抬起頭來,卻說不出話,成德見他淚痕滿面,忽爾想起康熙十四年初春,顧貞觀持張英奇扳指而來,之後幾經波折,他許諾營救吳兆騫,曹寅險些為此與他絕交,後來明珠出手,終於救得吳兆騫入關,卻也在朝中外省掀起多少風言閒語,誰想眾人費了偌大力氣,吳兆騫終究只得兩年殘生。他想到這裡,又想起初見顧貞觀,他幾乎以為又見著楊艷,震驚不已,如今再看,顧貞觀容貌依舊與楊艷相似,他卻早不錯認了。

他一手搭著顧貞觀肩頭,低聲道:「梁汾,起來罷,我讓人過來安排。」

顧貞觀聞言大哭,俯身抱著吳兆騫,竟然不肯起身,成德開口要勸,又憶起當年盧玉寧驟逝,他抵死不肯放手,還是曹寅趕來,半勸半要脅,他才聽話,原來外人眼中,不肯放手便是這般情景。他接連想起楊艷和盧玉寧,只覺胸口悶痛,便起身披上斗篷推門出去,抬頭一看,夜色無限深沉,大雪飄忽似乎永無止盡,不由看呆過去。

|| 未完待續 ||

吳兆騫之死彷彿在成德心上劃下一道分界線。當初顧貞觀透過張英奇介紹至京師依附成德,當日同在明珠府的還有吳丹和曹寅,如今張英奇已死,吳丹與曹寅天各一方,短短數年間人事全非,也不知下一個辭別人世是誰。第六章就結束此刻京師風雪,下一章將從苦寒邊地齊齊哈爾敘起。
Albert Canite / Unsplas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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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個識字不多的蕃人。出身東台灣,太巴塱部落阿美族人。定居荷蘭,從事翻譯、寫作、研究、原住民運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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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德眼睜睜看常寧出了乾清門,暗忖,五爺這是鐵了心,抗旨也要為純親王討公道,他話已說到如此,我卻如何是好?不告訴其他人還則罷了,可到底該不該密稟大汗?真要稟報了,五爺御前受責,回頭自然不與我干休,可當真不稟報,又如何能保日後不被戳穿?
索額圖明知兩害相權取其輕,如今唯有上乾清宮請罪一途,但這賭的是皇帝寬仁,萬一正巧遇上聖心不豫,康熙可不是庸懦之主,殺伐決斷無人能及,要取自家滿門性命只在一念之間,不免愈想愈怕。
李光地勒德洪你一言我一語爭執起來,滿殿人除了明珠王熙,都一臉錯愕。康熙聽了半晌,說道:「行了,你兩個別吵,朕都聽明白了。」思索片刻又道:「方才兩方意見,都是朝堂之上爭執,前線意見闕如,此刻不好便下結論。著六部九卿詹事科道兩日內彙整意見,具摺交由內閣整理,送福建水師詢問施琅。高士奇,此事就交給你了。」
尤珍摘下帽子,拿馬蹄袖抹去額上汗珠,說道:「成兄,你久在御前,你告訴我,我是不是犯了聖怒?」成德一笑答道:「皇上從不說兩面話,今日一方面開導你,一方面與你商量,你受的委屈,他日皇上會為你討回公道,只不能眼下就辦。另外,也讓你親眼看看,南書房內究竟是何景象。不過南書房不比文華殿,你可得小心。」
白露當夜驟涼,本來催人好眠,尤珍卻睡不安穩,隔天一早到了文華殿,便有御前侍衛前來傳旨,命他乾清宮見駕。在此之前,點庶吉士入翰林院時,他曾隨眾人到乾清宮謝恩,當時有那許多人一道,他還滿心忐忑,連頭都不敢抬,這次卻要單獨見駕,再加上昨晚那起事故,心裡多了想頭,往乾清宮的一路上都惶惑不安。
曹寅展開摺子一看,見開頭寫著「福建水師提督金門鎮總兵官臣張英奇謹奏」,儼然張英奇筆跡,不由一呆,魏士哲便道:「當初我和靖少說,猜忌封疆大吏之說,不宜由他出頭,因此由曹大人以風聞上奏。如今靖少已去,沒了這層顧慮,我便仿他筆跡寫這一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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