階梯教室設計的理念是讓坐在後排的學生能更清楚的看見投影幕吧,而不是讓老師更清楚的計算瞌睡蟲們點頭的雜亂節拍吧。
朴教授深吸了一口氣又嘆出,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早九就睡成這樣,昨天晚上是在外鬼混還是在網路世界里逍遙呢。他按下手中的控制器,切換到下一頁投影片,一排標題浮現:
【韓國憲法法院在2016年裁決,在本人不同意下強制入住精神病院的措施違憲】
「憲法規範了這項,不過,我想某些身陷精神疾病的人是沒有自覺的…就在你們之中」
前排幾位原本盯著平板的學生擡起頭來,帶著一上一下的眉毛。
「我想很多人都談戀愛了吧,哎呀,冬天嘛,犯戀愛癮的季節」他笑道,勾起嘴角的是抓住學生注意力的自豪。
「而愛情,就是一種嚴重的精神疾病」
筆尖頓於螢幕上,員瑛抬起低垂的視線。
「為什麼呢...嗯...因為戀愛會讓人會失去理智吧,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做出這類的事情,甚至是背棄你原來的價值觀,只為和對方契合」
「呀,病患」
那人還盯著螢幕傻笑呢,沒有回應,於是員瑛用手肘推了推她。
「嗯?怎麼了?」
「你病了多久啊?」
「我沒生病啊」志垣停下揮動的拇指,挑起眉毛。
「教授說愛情是一種病」
「還差得遠呢,再說也不確定人家對我有沒有意思,你看,剛還聊得好好的,現在又不回了,這是欲擒故縱嗎?」
眼珠子都快從眼眶里跳出來了,教授要是知道學生的求知若渴是用在這種事上,可能會嘆道「既然少子化是不可避免的,為什麼不能少掉妳這種學生」
「病的不輕啊」
「妳好像沒資格說我吧?」志垣往後靠在椅背,雙手抱在胸前交叉著。
「我?為什麼?」
「裝蒜呢妳,妳跟俞真學姊…」
「我們沒那麼誇張」
「是嗎?」志垣看了看周遭,湊近員瑛耳邊。
「都差點接吻了不是嗎?」
員瑛的耳朵唰的一下變紅。
「就只是那個氣氛之下產生的沖動而已…雖然一開始就發展到這步好像是有點…哎,怎麼說呢?」
志垣托著下巴,聽她逐漸站不住腳的言論,緩慢的點了點頭。
「我覺得更奇怪的是,在那之後,她沒有主動提起這件事嗎?」
「嗯,沒有,我都躲開了,她大概覺得提起會很尷尬吧」
員瑛面無表情的說著,拾起附在平板邊緣的筆、將簡報滑至下一頁,新做的美甲與螢幕碰撞,發出悶響。
豈止是沒有主動提起呢? 連傳訊息都沒有。
聊天室的對話內容以俞真傳來的小狗貼圖作結,小狗的頭從OK的O探出來,是那天晚上,她問員瑛有沒有平安到家後,對員瑛肯定的答案所作出的回覆。
志垣的手機屏幕亮起,她的笑容也在看見訊息來源後綻放。員瑛支頤看著她的側臉,思考著明明我們身處在類似的狀態,遭遇的情境為何大相逕庭。
因時間尺度拉長而逐漸泛黃、斑駁的日常,會因為和對方訴說,使得舊鏽的外殼脫落,露出蘊光的內里。因為嘗到新鮮感的甜頭,所以分享欲會更加強烈,話題逐漸深入,肢體逐漸靠近,直到坦承感受並締約要常駐彼此生活的那日。
循序漸進是曖昧的經典軌跡,自己過往的經驗也都是如此。但俞真卻將距離拉到最近後,再消失的無影無蹤。
真的是因為尷尬而不聯絡嗎?
§
天氣很好啊。 員瑛走下教學樓的階梯,張開手擋在額前,看著少雲的天空,不免覺得在這樣好的天氣之下,卻因為這種瑣事而心煩有些浪費。志垣帶著比陽光更燦爛的笑容與她告別,踩著愉悅的踢踏舞步奔向幸福,也許下午的課會因為捨不得和那位女孩分開而翹掉了呢。
她前往戶外籃球場,途中順道去便利店買了三角飯糰當午餐,在觀眾席上找了個位子坐下。戴白色髮帶的錫勳正在場邊熱身,站在他身旁、穿紅色球衣的系隊隊長正四處張望,可能是在觀眾席中找人吧。
法律系和建築系的籃球比賽在今天舉行,錫勳在聚餐那天提起這場賽事,笑著邀請同桌的朋友們可以來看他比賽,她依稀記得大家好像都答應了,但如今赴約的好像只有自己,大學生的記憶力果然自從高考後就不斷退化了呢。
不過,對校隊球員而言,常駐加油團的聲勢並不會因此而衰弱,員瑛聽見坐在她左手邊不遠處,混合著本系和外系的男女們正熱烈的討論著勝算,想當然爾,結論向法律系一面倒。
錫勳的身高就是優勢,開學和他初次見面時,員瑛就有預感這個男孩一定會成為籃球或排球隊的寵兒,果不其然,從初中就開始磨練的球技使他在場上大放異彩,斬獲一大票粉絲的芳心,甚至獲得校隊教練的青睞而被納入麾下。
加油團們在錫勳進了一記三分球後,爆出歡呼。員瑛朝那望去,看見知妍膝上放著毛巾、坐在第一排興奮地鼓掌。剛還納悶著怎麼沒看見她呢,她可是錫勳的鐵粉,不僅如此,員瑛還懷疑她喜歡錫勳,一群人平時常玩在一起,相處之間難免會留下蛛絲馬跡。
中場休息的哨聲一響起,球員們紛紛回到場邊休息,只有錫勳和隊長朝觀眾席走來,錫勳和自己對上視線,笑著揮手,員瑛也笑著回應,同時感覺到加油團炙熱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遊移。
「她是誰啊?」
「不知道」
「好漂亮,是錫勳的女友嗎?」
員瑛又咬了一口飯糰,懶得回應那些耳語。
「不是啦,他們只是朋友…元英啊,妳也來啦」
是啊,反正知妍會替我回答的。
「對啊」
「志垣呢?我以為你們會一起來」
「她有事不能來了」員瑛的笑容有些乾澀,內心暗罵那個見色忘友的叛徒。
知妍的身後,頂著一頭長捲髮的女孩正將手上的瓶裝水遞給隊長,雖然她背對著員瑛,但她還是能認出來,身高這麼高的女性不多見,而且她好像聽見俞真的聲音。
俞真和隊長認識也是情理之內,畢竟是同屆的同學嘛,但替他送水就屬於比較曖昧的舉動了,那可不是同儕之間必備的禮儀。員瑛看著交談甚歡的兩人,又看向他們身後、隊長的加油團,有些人的臉僵住了,今天是有陽光的日子,所以凍僵的可能性趨近於零,而有些人毫不掩飾失望,癟著嘴將瓶裝水收回袋子里。
員瑛挺希望現在知妍也能說出「不是啦,他們只是朋友」。
俞真來的時候沒看見她嗎? 還是因為尷尬所以裝作沒看見呢?
員瑛都快將她的背影盯穿了,卻無濟於事,直到哨音再次響起前,俞真都沒有回頭。俞真沒有多待,可能是不願成為加油團關注的焦點吧,她跨越ㄇ字型的鐵架,大步離開籃球場。
她明明一句話也沒對我說,我們的視線也沒有交流,但我的心情仍然被她牽動著。
員瑛失去看比賽的興致,她站起身,跨下階梯時,因突然襲來的暈眩感而差點踩空,她一手扶著座位的握把,一手扶著悶痛的下腹站在原地。早上還慶幸著沒事呢,該死的,累積的痛覺於此刻迸發了,要不是因為下午得報告,在這種能預料到會很不舒服的日子,她一定會請假在家休息。這下連食慾也喪失了,員瑛將吃到一半的三角飯糰扔進垃圾桶,刻意放慢步伐朝教學樓前進。
「你在看什麼?」隊長順著錫勳的視線看過去,只看見場外交錯而行的人流。 「啊,沒事」錫勳摸了摸鼻子。
「專心點,雖然我們領先,但不能懈怠」
錫勳點頭答覆,但仍無法將員瑛不適的模樣從心頭抹去。
§
身旁的坐椅一沈,員瑛以為是約會完的志垣回來了,擡起埋在臂彎中的頭,卻意料之外的看見俞真的側臉。
「什麼啊?」員瑛快速地眨了幾下眼睛,以為自己痛到出現幻覺了。
「哈囉」俞真笑眼瞇瞇的和她打招呼。
「妳怎麼…」墊在手臂下的書掉到地上,員瑛想彎腰去撿,卻因為疼痛而倒抽一口涼氣。
「妳還好嗎?怎麼了?」俞真聽見她吃痛的聲音,搭上她的肩膀。
「我沒事…」員瑛拍掉她的手,又想彎腰去撿書。
「我幫妳吧」「不用」
她也不知道她在發什麼脾氣,指尖碰到了書背,她將那本書拿起來、放回桌上。俞真收回懸在半空的手,嘗試用笑容掩蓋尷尬,但效果不彰。員瑛拉過帽T的帽子側邊遮住大半張臉,趴著那麼久,妝大概有些花了吧,她不想被她看見狼狽的樣子。
「妳怎麼會在這?」員瑛問道,她不記得之前有在這堂課上見過俞真。
「認識的朋友要報告,主題剛好是我感興趣的」
疼痛感又像巨浪般襲來,光是維持臉上的表情就耗盡了員瑛全身的力氣,沒有心思再想怎麼接話。她的默不作聲和遮著臉的行為使俞真皺起眉頭,露出疑惑的表情,於此同時,她看見員瑛放在桌上的隨身碟。
「妳今天也要報告嗎?」
「嗯」
「那我得好好聽了」
「謝謝」
話也太少了,是不想和我講話嗎?
「俞真啊」朋友在走道旁喚她。
「什麼?」
「離上課還很久,我們要出去買飲料,妳要一起嗎?」
「啊…我…」
「妳們去吧」員瑛突然開口。俞真挑起眉毛,大抵是沒有料到員瑛會主動讓自己離開,員瑛從她晃動的雙瞳中讀到失落和不解。
不要用這種眼神看我,受害者的眼神,讓我覺得我像個壞人。
俞真似笑非笑,將桌子收進握把,拎起帆布袋背在肩上。
「妳突然對我好冷漠」她說。而後往走道去,搭上朋友的肩膀,談笑聲在員瑛聽來特別刺耳。
她想解釋,但又不知該從何說起,連她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什麼要用敷衍和冷言冷語劃清界線,又一波痛感襲來,員瑛趴倒在桌上,大口喘息著。
算了,先擔心等等能不能活著報告完吧。
「午安,我是法律系一年級的張員瑛,要報告的是我國近幾年網路犯罪率之統計結果」
她按下遙控器使投影片切換到次頁,同時,她看見俞真從後門走進來,和朋友們一同坐在最後一排的位置,員瑛在她擡起頭以前,先行迴避視線。
「這張圖表是…」
幸好稿背得滾瓜爛熟,即使痛潮不斷襲擊下腹,也沒有因而結巴和忘詞,她盡量不去看最後一排的學生們,但還是有種錯覺,每當自己因疼痛而停頓、深呼吸時,俞真的視線便灼燒著自己的臉頰。
報告結束後,並沒有如釋重負的快感,只有不斷加劇的悶痛。員瑛將隨身碟收進帽T的前口袋,下台時因腿軟而踉蹌,連忙抓住講台邊的扶手,坐在前排的同學也跟著她嚇了一跳,伸出手要扶她,她擺擺手婉拒他的好意。腦中唯一的想法是要盡快離開這里,躺下來才能緩解疼痛,那就只能回家了,她拿起座位上的背包朝後門而去,視野晃動不已,連轉開門把這樣輕易的事都做不到,是因為掌心冒出冷汗嗎?她抖動衣袖,將袖口包住手掌,奮力轉開。
員瑛步履蹣跚的走向電梯,幸好,它剛好停在三樓,她正要進去時,因遠處的一聲呼喚而停下腳步。
「張員瑛!」
俞真朝她小跑而來。
「妳的臉色很差,怎麼了?」
「沒事…」
視野里的俞真越來越模糊,像從水下看岸上的人那般,倒影隨著波紋搖動。
「明明有事,妳…」
「就算有也和妳沒關係」
員瑛語帶不耐,走進電梯,兩側的電梯門向中間合併,將俞真的模樣剪的越來越細。可能要昏倒了,在生死關頭竟然還在逞強,自己也是生病了啊,嚴重的精神病。
眼前一黑,她最後看見的是俞真驚恐的面容和瞪大的雙眼。
「張員瑛!」
電梯只有一台,俞真當即跑向樓梯口。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