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evertheless(二)
「為什麼又要走這裡?」
志垣被員瑛拉著向前走，回頭看剛才的十字路口。
「就想走看看這條嘛」
「妳說吃飽飯要多走路就算了，問題是我們還沒吃飯啊」
志垣的眼神因為飢餓而更加哀怨，員瑛最近不知道是怎麼回事，中午老拉著她走這，明明跟側門那條美食街完全不順路，已經是這週第三次了，這也才星期三而已。
總是喊著Time is money的員瑛才不會無端做出這種事，她一定有什麼不為人知的祕密。
啊，難道是因為…?
志垣看著路側的建築物，法律系一二年級和三四年級分院上課，而這好像就是三四年級的學姐們上課的地方。身旁那人的腳步放慢了，像Discovery頻道里，草原王者慢悠悠的物色著獵物那樣，員瑛的雙眼聚焦在建築物門口那幾群學生身上。
「呀，妳該不會…」
「嗯?」
「該不會在找那個學姊吧?」
「嗯」
「找她做什麼?」比起肚子，更飢餓的是八卦的心，志垣興奮地搖著員瑛的手臂。
「誒，別吵，我…」
她看過來了。
沒錯，就是俞真，好像是某個學姊先注意到自己，用手肘推了推她身旁的人，於是那披著波浪長髮的身影轉過身來。員瑛感到呼吸一窒，四目相接僅是瞬間，在那之後，員瑛倉促的移開視線，為什麼她會突然朝這看過來呢?是自己太明顯了嗎?要是她問起的話該找什麼藉口?吃飽後來這邊晃晃?
耳後的熱意徒增揣測的難度，員瑛深吸一口氣，打算若無其事地向前走，因對視就主動向前攀談，這不是她的風格。何況那天互相追蹤以後，俞真沒有發來任何訊息，員瑛可不希望她們之間出現熱臉貼冷屁股的尷尬情境。
她瞥見俞真正朝這步來，且每靠近一點，員瑛的心就被拽引的越高一些。
「員瑛xi」俞真站在石階上，雙手背在身後，綻開笑容。
「啊，學姊，妳好」
「這位上次也見過吧?妳好啊，學妹」她向左側身與志垣打招呼。
「是啊，學姊好」志垣的聲音里藏著笑意。
「員瑛xi，怎麼會來這里?」
「就…就隨便晃晃」
「是嗎?」俞真聽著有些失望。「我還以為是來找我的呢」
「喔…」員瑛為俞真眼中正黯淡的光芒感到無端的歉疚。
「要這樣想也可以」她的手覆上後頸，安撫自己因說詞而產生的彆扭。
「那我就這麼想了」俞真會心一笑。「妳今天晚上有空嗎?」
「今晚…沒什麼事吧…」
哇，瘋子，誰剛剛在民法理論課上說今晚要一起去弘大買衣服的?志垣攢緊拳頭，想往這個見色忘友的女人頭頂敲下裁定友誼碎裂的法槌。
「那要和我一起吃晚餐嗎?」俞真從身後掏出手機，翻出那家餐廳的搜尋結果，將它遞給員瑛。
「最近梨泰院那開了一間很有名的餐廳，我正想去試試看呢」
「喔!牛排嗎?」
員瑛難掩欣喜之情，志垣抿起唇來，完全能猜到她接下來的回答。韓牛、漂亮姊姊，張員瑛偏好的beef跟buff都疊加上了，所以可想而知…
「當然好，我們約幾點呢?」
自己會是被拋下的那一個。
志垣努力克制在學姊面前翻白眼的沖動，以不可測的速度與力道肘擊員瑛的側腰，「唔」員瑛悶聲。
「先約五點半吧，在側門，我的車停那附近」
「好」
待俞真走遠，員瑛搶在志垣開口以前雙手合十，憋著笑求饒。
「非常抱歉，我請妳吃午餐」
「算妳上道」志垣瞇起眼睛，點點頭。「不過，妳喜歡她啊?那個學姊」
「也沒有到喜歡…就是有點好感而已」
「哇…大發…上次她送妳回家的路上發生了什麼，誠實招來」
「沒發生什麼」員瑛擺擺手，加快腳步從原路折返。
我剛剛以為誰是狩獵者啊?志垣露出狡猾的笑容，邁開步伐，追趕逃跑的員瑛。
建築物一樓的玻璃自動門是外面看不清里面，但里面能將外頭一覽無遺的類型。俞真面朝門外，凝視著員瑛和志垣離開的背影。
「妳今天為什麼要出去?」秋天坐在大廳的沙發上，抬頭詢問。
「嗯…」俞真用拇指撬弄打火機的蓋子，發出喀噠喀噠的金屬撞擊聲。
「剛好想出去了」
「但明明前兩天只是坐在這裡面看她們而已，不是嗎?」
最後那一聲「噠」在無人應答的沈默中顯得突兀，俞真闔上打火機，皺起眉頭。
「妳發現了?」她問。
「不然，妳覺得我剛在外頭，為什麼要提醒妳她來了呢?」秋天反問。
「哈」俞真輕笑出聲，她撫上秋天的肩頭，彎腰湊近她耳邊。「好聰明呢」
「當然」秋天斜睨著她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掌。
「不然，怎麼能和妳親近呢?」
她覆上俞真的手背，與俞真相視而笑。
§
正值第一波的下班潮，人行道隔開的不僅是校園與車陣，也隔開青春洋溢與暮氣沈沈，人行道上的大學生們討論著該去哪逛街吃飯，車裡的上班族們想著這週還得加班幾天才能完成企劃案。
員瑛站在灰白的石牆邊等待，忍不住感慨冬天真是適合戀愛的季節，在空中飄散的粉紅碎片，不是櫻花瓣，而是情侶的甜言蜜語。她將視線從行人身上收回，專注在螢幕里的倒影，伸手捋捋被風吹得有些參差的瀏海。
高中時期一直都是中分的造型，直到上週美容院的設計師力推她換個發型，說剪了以後會很減齡、會變得更加親人可愛，在校內外總被認作大三生或研究生、總被朋友說冷臉自帶「難親近」氣場的員瑛，欣然接受她的建議。
秒針在手腕上的小圓盤里移動，員瑛覺得朋友和設計師的讚嘆像面前行駛而過的汽車，越來越遠，隨後駛近的是早上的記憶，她想起那雙帶著笑意的眼睛。
她喜歡嗎?
員瑛凝視逐漸接近臨停區的黑色轎車，想著。
「員瑛xi!」聲源從擋風玻璃旁探出頭，向她揮手，員瑛也笑著走近，俞真替她開副駕的車門，手墊在車門框下讓她入座。
上次有人替自己這樣開門是什麼時候的事?
好像是上週三，赴資工系學長的晚餐約，本來覺得他挺健談也挺紳士的，誰知道隔天，系的朋友就來跟她打小報告，說那個學長拿和她約會這件事到處宣揚，甚至有他們交往的流言蜚語傳出。
員瑛嚥不下這口氣，打了通電話過去問「你會不會把你那張嘴強制格式化?」接著封鎖他。
在那傢伙以前的約會對象們也沒好到哪去，會抖腳、菸癮重、人品差、用餐會吧唧嘴巴、話題對不上、價值觀差異太大，總之沒一個合自己心意的，所以到現在都沒談過戀愛。
俞真開門坐進來，按下方向盤旁的啟動鍵，員瑛聞到清新的中性香水味，興許是在密閉空間才特別明顯，所以之前沒注意到她有噴香水的習慣。
她查覺到員瑛黏在自己身上的視線，準備要按下暖座鈕的食指停在空中。
「怎麼了嗎?」
「嗯?沒事啊」
「妳盯著我看，我還以為怎麼了呢」
「啊，只是恍神而已」員瑛帶著尷尬的笑臉拉過肩膀旁的安全帶。
「那就好」俞真點開顯示幕上的導航軟件，通常應該會有常去地點的搜尋列表是一片空白。「妳換髮型了啊?」她照著手機輸入餐廳的地址，開口詢問。
「妳喜歡嗎?」
員瑛脫口而出，隨即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她本來打算說「好看嗎?」或「適合我嗎?」這類的。啊，真的，尷尬死了，怎麼會問她喜不喜歡呢?
俞真的表情卡在臉上，可能只有一瞬，但員瑛覺得像過了一世紀那樣久。而後，俞真按下放大鏡的搜尋圖示、放下手機，朝她靠過來，越湊越近，直至她垂下的髮絲在員瑛的手臂上擺動，員瑛看著眼前逐漸放大的臉龐、逐漸深邃的酒窩，只覺手臂上的癢感轉移到心尖，她別過臉、逃避對視。
「我喜歡啊」
俞真的聲音里帶著笑意，接著便拉開員瑛膝前的儲物箱翻找東西。
這張臉，不，這人真是，該死的讓人心動。
熙來攘往的街區里，有些人步履飛快，上趕著赴約亦或通勤；有些人走的緩慢，與朋友相談甚歡或物色著店家。駐足在流動的人潮中顯得突兀，但在這並不會，因為好幾群人都在為了等待入店而在外停駐。
員瑛看著店外擺設的平板上的號碼，又低頭察看手中的小方紙，差了200號，這晚餐怕是要吃成宵夜。
「我沒預料到會這麼多人…抱歉」俞真嘆道。
「沒關係的」員瑛將紙條收進大衣口袋。「下次再來吧，現在得找別家餐廳了」
俞真的眼珠轉了轉，不自覺地發出「嗯…」的低鳴，員瑛見她站的有點太外面，似是擋到路人了，便握住她的手臂、拉她進來一些，正要鬆開之際，俞真順勢向後抽手，於是兩人掌心相觸。
「我知道該帶妳去哪裡了」她笑眼彎彎，帶著員瑛折回她們的來時路，員瑛緊緊握住她的手，置身於湍急的浪潮中，當然不願放開浮木。許是力度的傳達讓俞真感受到自己的不安，她停下步伐，扭頭靠近她耳邊「再撐一下，前面進小巷後就沒什麼人了」員瑛點點頭，俞真繼續拉著她前進，但回握的力道更大一些。
她們在一間小型的餐酒館用餐，僅有三位著休閒服的店員在內忙碌著。幾張由碳筆繪製成的素描服貼在牆上，奇怪的是，它們都像是未完成的作品。
攢著花莖的手，花莖頂端卻少了盛放的花朵，僅留下空虛的開口；停在石牆上的蝴蝶，開展的雙翼卻不完整，像被撕裂那樣參差；長髮及肩的女孩捧著一個圓弧物，嘴唇微啟，似是要接吻的前一刻，另一人的髮型、五官和衣著卻缺失。
俞真見員瑛目不轉睛的盯著牆上的畫作，勾起嘴角。
「這裡的老闆會不定時換下這些畫作，再擺上新的，所以妳下次來的時候看到的可能會不一樣」她舉起桌上的水杯，抿了一口。
「這樣啊，妳是常客吧，感覺挺了解的」
「嗯，是常客，我和他們都挺熟的」俞真側頭示意在吧檯里忙活的店員們。
懸在她們頭上的是一顆橘黃色的燈泡，帶著飛碟型的金屬底座，內蘊朦朧的光，不過於刺眼也不過於昏晦。作為背景音的爵士樂適時的發揮潤滑的作用，填埔兩人對話的間隙，員瑛向俞真抱怨朴教授的申論題給分太刁鑽，俞真說自己從未好好聽過她的課，反正聽了也不懂，還不如自己讀，她的課都被她用來補眠或是趕民法概論的作業。
「我以為學姊是很認真聽課的類型」
「喔，完全不是，我是很認真翹課的類型」俞真笑道，員瑛被她的話逗得掩嘴笑。
於此同時，穿著紫色帽T的男店員送上餐點，她們因而暫停對話。
「兩位想喝什麼酒嗎?」他詢問，一邊遞上菜單。
「我們剛剛好像沒有點酒…」員瑛接過，語氣存疑。
「是我們老闆要請妳們喝的，因為俞真xi是常客」男孩攤開手掌，掌心向著俞真，解釋道。
「啊…她有心了，替我和她打聲招呼」俞真點點頭。「我們想好再跟你說」
「妳想喝什麼?」
「我不能喝，等等還要開車送妳回家呢」俞真的雙手在胸前擺出一個大大的X。
「好吧…那妳有推薦的嗎?」員瑛來回翻看酒品，微皺著眉頭。她偶爾會和朋友去酒吧小酌幾杯，但因為每間酒吧的品名都有出入，她也不確定自己喜歡什麼類型的基酒，還不如交給對面的老主顧抉擇。
「嗯…不然我請店員做一杯適合妳的?」
「好啊」俞真起身走向吧檯，向負責點餐的女店員交代幾句，員瑛看見她從駱棕風衣口袋里掏出手機，而店員拿著掃碼器感應，連忙拉開椅子起身走向她，但還是晚了一步，俞真已結完帳。
「不是說我請你吃飯嗎?」員瑛的眉頭皺成八字，不解的問。
「我們上次說的是一起吃個飯，沒說讓妳請啊」俞真擺擺手。
「那…那這算什麼補償嘛」
「妳和我一起出來就算補償了」俞真搭上員瑛的肩，將她轉了個身，推著她回到座位邊。
「可妳也不用請我吃飯啊…這樣我真的會過意不去」
「那妳下次請回來?」俞真拉開椅子坐下，雙手交疊拄在下巴。
「和妳相處很舒服，所以想再約妳出來，讓我有個理由嘛」
她笑得真誠，酒窩深深的陷進臉頰。
直白的話讓員瑛有些錯愕，啊，那時候的想法是正確的，她是很擅長應對的人，那麼也不會吝於丟出直球，是吧。
「知道了」員瑛拾起叉子、叉進牛肉塊。「我也覺得和學姊相處很愉快」
此話並非客套，要不是員瑛對她也有好感，會拿起桌上的刀子逼對方把自己的銀行帳號說出來的。俞真很會把控對話的節奏，接話並非單純附和，而是真有自己的見解，還懂得耐心聆聽，光是這幾點就贏過以前那些總是滔滔不絕，或是放任話題和飯菜一同冷掉的曖昧對象太多。
何況她選的餐廳氛圍還很好，替自己點的萊姆味調酒也很合自己的胃口。
「哇，這個真的好喝」員瑛難以言喻的喜愛以瞪大的雙眼表達。
「那太好了，幸好妳喜歡」
這絕對是近期，不，可能是最好的一次約會體驗。
雖然她不清楚這對俞真來說算不算約會，抑或俞真只是把她當成和同系學妹的聚會而已。
§
「妳住得離學校挺近的哪」
俞真關起車門後環顧四周，對一同下車的員瑛說。
「是啊，走路十分鐘就能到了，所以我都挺晚出門的」
員瑛一邊回答，一邊走向墨綠色的鐵門，這是她的租屋處，一二樓都有其他住戶，而她住在三樓。
這是她第一次讓不太熟的人載自己到家門口，以往她總讓對方載自己到地鐵站，再自行回家。至於為什麼，她也說不清楚，可能因為俞真是同性吧。
「大一就該睡飽點」俞真附和。
「我們還沒交換kkt呢，能給我妳的電話嗎?」她掏出手機，員瑛欣然應允，她剛正有此意。
「那我進去了」員瑛走近門口，掏出磁扣感應，嗶的一聲，門向內打開。
「嗯，進去吧，早點休息」俞真原本背在身後的雙手鬆開，向她揮揮手。
「再見，妳開車小心」員瑛也揮手回應。
「再見」
直到看見三樓亮了燈，俞真才掏出鑰匙按下解鎖鈕、打開車門入座。幾乎是同個瞬間，她剛將手機放上充電座，手機就因勿擾模式關閉而得以顯示的來電震動。
「怎麼了?」
「現在?」
「好，我去找妳，晚點見」
俞真掛斷電話，讓脖頸完全貼在椅座上，深吸一口氣後閉上眼睛，整輛車陷入沈靜。這是她的習慣，她曾經和秋天提過。
當時她問「所以是像I型人那樣社交後需要獨處充電嗎?」
俞真思忖片刻，搖了搖頭。「更像是在重整」她說。
她睜開眼睛，按下啟動鍵，伸出手滑動兩個出風口間的顯示屏，點開導航，把搜尋紀錄清除。
「重整?啊…因為妳總想用一副嶄新的模樣去見人嗎?」
「嗯，大概是吧」
「真諷刺」秋天輕笑。「怎麼和妳的心相反呢?」
當時她是怎麼回答的?
俞真想不起來了，但彼時她必定是苦笑著的，就如同現在。
再踩下油門以前，她又望了那扇墨綠色的鐵門一眼。
TBC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