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光隨著微風自敞開的窗戶入內,在手臂上停留。員瑛向後靠近椅背,雙手舉過頭,伸展的同時發出哼聲,閉起眼睛,感受微風帶走做完報告的疲憊。
今天是假日,她大可在咖啡廳點杯冰美式就座,而不需要特別到學校的系辦來,但因為報告需要參考的書籍在系辦的書櫃上,又厚又重的,就算能借也不想帶走,索性在系辦做報告了,反正這裡平時沒什麼人來,挺安靜的。
員瑛起身,將平板收進書包的第三格,拔起豆腐頭時用力過猛,延長線插座掉到桌下。她撇起嘴,彎腰要去撿,這才發現延長線和椅子的滾輪卡在一起,八成是方才苦思時,前後滾著座椅造成的,於是蹲下身來整理。
此時,系辦的門被打開了,談話聲也因隔音的屏障消失而變得明顯。
「所以晚上有誰會去?」
「我」「我會去」「我不會」
好幾個人的聲音呢,不知道會在這待多久,幸好自己早做完報告了,員瑛想著,繼續解著線團。
「喔,那俞真呢?」
她聽見了關鍵詞。
「她啊,不會吧。」
「嗯,我們俞真是大忙人呢。」
「怕不是忙著約會吧。」
約會?她有男朋友了嗎?員瑛停下手邊的動作。
「喔?她交往了?」
「不知道,但她總是在回訊息,之前幾次和我們吃飯時,不也常出去接電話嗎?」
「不一定吧,她一直都這樣啊。」
「前幾天有人說看見她在弘大挽著一個男生的手逛街呢。」
「暈,男生?確定是看見俞真嗎?我以為她喜歡女生耶。」
「不知道…我原本也那樣以為,的確是女生會喜歡的類型,不是嗎?」
「神秘的傢伙,每次問她感情狀況都不說,只會張著嘴傻笑。」
「啊算了吧,她就是這種人,哪像妳一談戀愛恨不得沖回家上香和祖宗十八代報備。」
「呀,我哪有那麼誇張?」
「好啦,東西拿完了沒?快點,秋天發訊息來催了。」
她們關上門後,員瑛扶著桌沿緩緩起身,因仍在消化剛剛聽見的資訊而發楞。總是在傳訊息、總是在忙、對感情狀況閉口不談,這些都還不是確切的證據,的確有那種事情很多且不喜歡透露隱私的人,不是嗎?
但因為和她相處時太過自在,因為她讓時間過得太快,快得讓人回頭望見意猶未盡的殘影,而她在殘影消退以前就會離去,於是那種感覺纏在身上,直到下次再見時才有宣洩的出口。在一場約會中,表現得越輕鬆的那個人就是主導者。總是身為主導者的員瑛敗下陣來,自己幾次先行中斷對視,也較以往頻繁地撥弄頭髮,也許這是初次見面就不只將俞真歸類為系上學姊的理由,又或者說是倒果為因。
在書包底部的手機震動,傳到員瑛撐在桌上的掌心,她接起,聽見知妍的聲音。
「員瑛啊,晚餐要不要一起去系聚?」
「系聚?」
「對啊,在學校附近的一間餐廳,去的話會有折扣…啊?對,我在問員瑛要不要來…妳要跟她說?」
「員瑛啊,大三的都會到喔。」志垣帶有揶揄的聲音從話筒中傳來。
「妳…」
這傢伙抓到了自己的把柄就不會放過,員瑛頂腮,開始擔心志垣對她的調侃遲早被外人得知,雖然知道她不是那麼不會看場合的人,但還是有些不安。
「唉,知道了,我會去啦。」
本來晚上打算獨自享受紅酒配電影,作為解決報告的犒賞。然而,對於她感興趣的人事物,她不會放過探尋的機會。
所幸,自己的擔憂並未成真,志垣在聚會上沒有過分的舉動。除了當俞真在席間,特意來她們這桌和自己打招呼時,藏在桌子下的腳悄悄踢了員瑛一下之外。俞真應該是和稍早來系辦的那群人坐在一起,因為她聽見他們幾個用誇張的語氣調侃她:「呦,大忙人怎麼會來?」
是巧合嗎?
因為想確認她是不是真如傳言所說、總在忙著回訊息,所以視線總往她的方向斜,那為什麼,感覺在自己收回目光後,對方總朝這看過來呢?
但好像不是那麼一回事啊,今天看向她時,不是在夾菜,就是在和朋友打鬧,與學長姐說的有出入呢。
所以當她收到俞真發來的訊息時,有些震驚,怎麼會突然傳訊息給她?
[要出去透透氣嗎?]
志垣和知妍在聊的話題,自己好像也不怎麼感興趣,因為心根本不在這桌,還是就出去看看?
她正這麼想著,俞真已經從他們桌前經過,走向大門,而員瑛也沒有思考太久就起身跟上,拉開門,發現外頭正飄著雪,而俞真在不遠處,隔了兩條街的小巷口朝她招手。
「妳討厭菸味嗎?」
即使只是一瞬,俞真也察覺到員瑛微皺的鼻頭,她將抽出的紙菸推回盒子里。
「嗯……不會……」
也許是出自於禮貌,又或是有其他無法被歸類的緣由,總之,她不想對面前的人表現出厭惡。
「是嗎?」
員瑛躲閃的雙眸就是證據,俞真不置可否的微笑,食指點在盒蓋上,正當她要往上推回、收起時,巷口出現了一個人影。
她們不約而同地轉頭去看,一位穿著艷麗的長發女孩,一手扶著頭、一手撐著牆,搖搖晃晃地站在那,醉得不輕,是從夜店那過來的吧,濃豔的妝容和短皮裙可是那兒的標配,員瑛打量著她,暗自推斷。
「那個,可以借我一根……」
她一邊說著一邊接近她倆,員瑛不自主地後退,而俞真僅是佇立在那,員瑛甚至感覺她比起被驚嚇,更像樂在其中,那樣的表情能用饒有興味形容嗎?
女孩擡起頭來,張大的嘴巴使她停止說話。
「哇,我瞬間酒醒了。」她撩起頭發、換上一張笑臉。
「能借我一根菸嗎?」語帶嬌媚,她自然而然地撫上俞真的肩膀。
的確是女生會喜歡的類型,不是嗎?員瑛想起了稍早在系辦聽見的對話。
「下次偶遇的話,我會還給妳的。」
俞真並未向女孩行太久的注目禮,她有更感興趣的人,而那人正向旁側目,勉強地勾著嘴角,不屑的反應被盡收眼底。
「我是還有……但……」
她刻意把話語的間隙拉長,似在等待被打斷的可能性。
這股從下顎延燒至腦門的炙熱是酒精造成的嗎?還是嫉妒?
員瑛擡頭看進她栗棕色的雙眸,並非期待她的意圖會浮出海面,她很清楚俞真在做什麼,試探已昭然若揭。她只是在和她對峙,就像小時候在泳池里的閉氣比賽,誰的氧氣先耗盡就是輸家,而如今,飄落的雪花與上浮的氣泡為異、將要匱乏的信心為同、不願認輸的心情為同,無法忍受窒息感而浮出水面的歷史好像也要重演。
狡猾的傢伙,以前總是贏家吧,所以現在才能這麼輕易地擺出那種表情。
我討厭輸,我討厭讓人占上風。
但我更討厭我看上的東西被搶走。
「那我就……」女孩伸出手來,卻趕不上員瑛奪取的速度,撲了個空。員瑛拿出那根紙菸,用門齒和下唇咬在嘴邊,瞪著女孩看。啊,果然,還是這張不服氣卻無可奈何的臉更適合妳呢,員瑛宣告勝利似的朝她挑起眉毛。
「西八……搞什麼啊……」
女孩翻了個白眼,憤然轉身,消失在轉角。
俞真接過紙盒,將它塞進外套口袋並從中掏出一只打火機,撬開蓋子的同時發出清脆的金屬聲響,她將其舉到員瑛面前卻沒有點火,員瑛以為是在讓她拿近點,於是取下菸、用雙指夾在尾端,靠近它。
但俞真仍然沒有點火,員瑛這才擡頭,看見她無聲地笑出酒窩。
「妳笑什麼?」
她沒有回話,抓著員瑛的手推到她面前,示意她像剛剛那樣把菸咬在嘴邊,接著張開左手掌心,右手拇指刷下點火輪,讓那水滴狀的橘紅火光染上菸頭,員瑛還來不及反應,就被竄入肺中的異物感給嗆得咳嗽。
雙唇間剎那變的空虛,俞真奪去了菸。「還好嗎?」她拍著員瑛的背,問道。
「嗯,還好,沒事」員瑛撫著胸口,斷斷續續地說著。
待她呼吸變得平穩,才發現她們正以一個極其曖昧的姿勢靠在一起,俞真越過她的側腰順著她的背,而自己正傾身在她的肩頭,只要再向前一些,鼻尖就會相觸。
又在較勁了。
不,好像不是那麼一回事,她的眼神和方才不一樣,她看不懂,但如果要給予疊加的氤氳定義,她認為、她希望是真誠,必須得是真誠,她才不會怪罪自己的心跳紊亂、才無法責怪自己想吻上她唇瓣的沖動。
妳的心情也和我一樣嗎? 妳也在掙扎嗎? 或是這對妳而言,什麼也不算?
吐出的寒氣模糊了她的輪廓,散去以後,俞真朝她靠過來,也在這瞬間,員瑛看清她眼底,像謝幕的鎂光燈那般光芒漸退。
她要接吻的時候,甚至沒有閉上眼。
於是員瑛推開她,拋下一句「我先進去了」就轉身離開。她不擅長說謊,而她恐懼被俞真看見任何一絲真情實感,她無法保證俞真會不會覺得自己可笑。
俞真凝視著她的背影,她及腰的長發因步履不一而甩動,俞真來不及跟上去,也沒有這個打算,她只是舉起手,將員瑛留下的那根菸放入齒間。
「菸要叼在嘴里吸才能點燃」後來俞真告訴她這件事,員瑛在理解的同時,心頭被名為不安的紫霧籠罩,她不敢細想,深怕她們之間經不起細探。
比起拆穿謊言,俞真更喜歡當觀眾,因為那意味著不須承擔責任。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