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月前，當我還在臺灣的時候，和語言交換的朋友 A 提到未來旅居德國的計劃，她驚喜地說：「如果你在冬天來德國的話，歡迎來我家過聖誕節！」
當時計劃仍是雛形，甚至連要去哪個城市都還沒決定，誰也想不到，數月後，我已安頓在德國西邊的小城市阿亨。
入冬的德國就如傳聞般淒涼，不只外頭冷得刺骨，行道樹上更不見一片綠葉，霧來時，整座城市宛如沉默之丘，阿亨劇院偌大的古典建築也被吞沒，而隨著日照時間漸短，離聖誕節也愈來愈近。
這棵樹長得很像從伊藤潤二漫畫走出來的
曾有一週下了大雪，我真的差點冷到過世
霧來時，容易迷路
老實說，我緊張死了，根本把這場聚餐視為德文的期中驗收，才剛上完一個月的語言學校，口說能力應該比之前更進步了 …… 嗎？我衷心希望。
駛向弗蘭肯的火車，場景神似臺灣返鄉列車，每經過一站，車上乘客的生存空間就減半，在幾乎無法呼吸的滿員車廂裡，我沒有一絲一毫的鬆懈，依舊背著 ChatGPT 幫我寫的，見到 A 家人時要說的開場詞：「Vielen Dank, dass Sie mich eingeladen haben, mit Ihnen Weihnachten zu verbringen ……」
A 的老家在德國中部，從阿亨過去要搭四小時的車，當然，這是在鐵路沒有延遲的理想狀況
結果初次見面，我卻忘詞，忘得只剩下「Danke für die Einladung」，真心覺得好糗，如果這是德文期末考，我肯定拿了個 F，F for Fuck up。
但是， A 家人實在太友善，不只稱讚我德文講得好（嗚嗚，真的沒有），還說我長得很年輕，以為我才 22 歲（這倒是事實），滿出來的誇誇，我卻只能 Danke Danke，讓我感到非常不好意思。
聖誕節的餐桌上，A 的家人熱切地向我介紹他們的家族歷史，完全是中歐史的縮影，A 的父系家族來自西里西亞，這塊土地自 17 世紀就隸屬於德國（當時為普魯士），二戰結束後劃歸波蘭，位於多種文化的交界，爺爺奶奶因此懂德語、也懂波蘭語，但數年前罹患阿茲海默症後，兩老卻把德語給忘了。
A 爸爸打趣的說，還好他們忘記的是德語，波蘭語學起來難多了，忘記波蘭語多虧啊。
因此，我們有非常國際化的爐邊閒聊：波蘭語、德語、英語（當我向 A 求助時）和中文（當我崩潰時），菜餚則完全是波蘭特色：甜菜湯 Borschtsch、波蘭餃子 Piegori、小餃子 Uszka、辣根醬 Meerrettichsoße，最後還有西里西亞的甜湯 Moczka，喝起來像台灣甜湯，但有滿滿的碎堅果和櫻桃果肉，味道偏酸。
小餃子 Uszka，拍得不好看是我的錯，真的很好吃
A 爸爸說有位親戚在挪威捕魚，每年他總是會送很多鮭魚來
當 A 向我介紹辣根時，說它吃起來很像日本的 Wasabi，但辣得多，雖然平常我見到山葵總是躲得遠遠的，但倚著嚐鮮的心情還是挖了一小塊到麵包上，大口咬下，天啊，這就是臺灣流水席上會出現的超嗆芥末醬的味道！嗆辣直上腦門，已分不清楚湧上來的是思鄉回憶還是人生跑馬燈。
不過，撇開我本來就帶有偏見的辣根醬，我從此再也不敢說歐洲食物不好吃了，或是全歐洲的美食都已聚集到這張桌子上，尤其，是滿溢著蘑菇和起司香味的波蘭餃子，美味到想立刻向 A 家人拜師學藝的程度。
晚餐結束後，A 媽媽給了我一張印有聖畫的薄餅乾，稱為 Oplatek，A 向我解釋道，這是波蘭的傳統，在平安夜，人們撕下一小片薄餅乾，和祝福的話語一起送給家人與朋友，對方吃下餅乾來接受祝福。
聖誕薄餅乾 Oplatek，吃起來有點像米紙
看來愛在心裡口難開並不是華人的專利，與家人的距離總是微妙的忽遠忽近，但透過這個儀式，能在難得團聚的日子真心祝福彼此，即使不在身邊也要過著順遂的日子，是我見過最美的習俗了。
在今天之前，我還不了解聖誕節的宗教意義是如何保留在世俗化的社會中，A 爸爸也和我提起一項波蘭的習俗，在聖誕節餐桌上，總是會擺上一組空餐具給「不速之客」，若有人在聖誕節獨自受飢，他會被邀請到餐桌上享用熱食與團聚。
也許在人與人的關係日益疏離的現代社會中，更加需要回頭呼喚「愛你的鄰舍，如同你自己」這句箴言也說不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