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碧河溪谷處
穿過一片隱蔽的密林,楊易虎等人到達目的地,隨即分散開來各自探索,確認周遭無人後,便開始作業。
這處溪谷的末端是座深潭,河水匯入岩壁下的孔洞,流水不息的嘈雜聲奔騰不休,幾人涉水而過,在那狹窄的縫隙邊探了探。
「有風,水便是從這裡匯入地道的,是嗎?」楊易虎伸手丈量縫隙寬度,這縫隙像是被斧頭鑿開似的,躺橫著在岩壁上裂出一口子,不說還以為流水是被岩壁吞了進去,長歸長,成人要進去卻有些難度,不過投藥來說足夠寬了。
「倘若推論無誤,地道所需用水必來自於此。楊公子已經備好藥了嗎?藥從這裡投入即可,但若是需要用火術炸石,則需攀至那頭,那裡的岩盤比這裡稍弱一些,從那裡開始必定事半功倍。」嚮導再次確認川流動向與岩盤狀況,篤定的說罷,又指向岩壁上方佈滿藤蔓的突出處。
眾人定睛看去,才發現原來那裡的岩石有了裂縫,積了砂土才讓藤蔓長得如此青鬱,條條青蔓簾帽似的遮住了整片岩壁,加上溪谷清幽,看上去還真有幾分仙境之感,可惜不久之後就要化為烏有。
「楊公子,你打算如何開始?我們要做什麼?」徐槐看向抱臂做思索狀的楊易虎,不明白他在猶豫什麼,只得問道。
「徐將軍想必對藥理不熟悉,投藥這方面恐怕幫不上忙,不如先除去一些岩壁上的青苔綠藤,好讓火術容易施展,你看如何?」楊易虎瞥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問。
徐槐在心裡暗暗翻了個白眼,心道這人果真不好相處,就不能說得委婉點嗎?講得咱們弟兄都只會礙事,不如去做雜務似的。
「好,若楊公子還有需要,再叫弟兄們來幫忙。」但他還是認命的咬牙認了,提起鐮刀吆喝士兵,暫時轉做老農去。
「多謝,記得留點藤蔓,不然不好攀爬。」楊易虎明明在道謝,偏又像在教小孩似的叮囑,徐槐表情像吃了幾斤黃蓮,苦哈哈的還不能唉。
…怎麼說也鎮守關卡多年,這點事難道還要人提醒?就是大意中過毒嘛,都解了就不必再當自己是傻子行嗎?
士兵偷瞄楊易虎,小聲的竊竊私語,言詞間頗有不滿,被徐槐一巴掌拍向腦門,遏止了不安穩的氣氛。
「你們別碎嘴,好說歹說他都是陛下跟殿下的人,獠牙關能從吳家人手裡拿回,都是他的功勞,中毒畢竟是我疏忽,毒又是他解的,囂張了點怎麼啦?我們能行嗎?技不如人就不如吧,至少別讓人說我們不識大體。」徐槐捏著眉心臉上寫滿無奈,提著士兵的領子揚長而去。
楊易虎耳力優異,幾人的對話聽得分明,他瞥向徐槐的背影,淡淡點點頭,似乎對他有些改觀。
楊易虎在麻藥與躁亂藥之間選了又選,遲遲決定不了到底該用哪種。
其實他很想乾脆一劑猛毒直接毒死所有叛軍算了,但他無法擔保這一劑毒會只毒到叛軍,若有不甚流出去,哪怕只有一平民中招,景氏兄弟必然愧疚難當,他們既然有交代,楊易虎便退讓了。
他有些無奈,這兩兄弟還真是…天真得不似帝王家。
言歸正傳,麻藥不能確保每個人都中招,而且效力算不上長,但躁亂藥的話,卻可以有效打亂對方的進程,畢竟沒中招的人也可能被中招的人傷到,單以結果論,躁亂藥加迷幻藥…是最能讓裡頭陷入腥風血雨中的。
問題是,那藥效相當強,對著源源不絕的水流投藥,本來就需要非常多的份量了,這樣子到時候入了地道,會不會影響己方呢?
楊易虎盯著流水撞擊岩石,激起白色浮沫,沖沖刷刷的漩渦絞碎一片片落葉,彷彿成了底下人互相廝殺的戰局,他勾起一個不怎麼溫和的笑容。
恐怖中卻又有些自嘲…曾幾何時,他已經習慣這些不入流的手段了?
唉呀呀…陛下他們,好像喚醒了我沉睡已久的良心了?這樣很麻煩啊。
逆賊,就該死相悽慘,就應受盡世間諸般折磨後才死,不是嗎?
楊易虎看看澄澈的天空,微嘆了口氣,在水流奔騰處倒進迷幻藥與麻藥,接著三步併作兩步,身姿俐落矯健的拔地而起,幾乎一竄就到了岩壁之上,滑溜的岩壁在他腳下如履平地,他笑盈盈的與徐槐面面相覷。
「…楊公子,你根本不需要我們除什麼藤蔓吧。」徐槐扁眼看他。
「上來不需要但施展火術時需要啊,苔癬藤蔓潮濕是事實,不除掉怎麼方便施展火術呢?而且下半截岩壁崩塌後,流水勢必洶湧而入,人站河流中多危險?你讓嚮導躲哪裡去?」楊易虎慢條斯理的問,徐槐搖搖頭,不再與他爭辯。
投藥後大夥等了一小段時間,估摸著投下的藥應已擴散開來,便繼續進行下一步,徐槐等人還是只能乾瞪眼,默默看楊易虎行動。
岩壁上方有一處可供棲身之地,所有人都攀到這裡後,楊易虎取了一截繩索繫在腰間,垂降到岩壁中央,在縫隙處填滿膏狀的黑色刺鼻藥物,一路順著來處倒退回原位,在一片專注的目光中將火苗點上。
火苗吱吱作響,激起幾點小小火光,將熄未熄的弱小火苗彷彿隨時會熄滅,隨行士兵的眼光帶著不信任,楊易虎卻沒理會。
火苗順著藥物軌跡往岩壁下去,寂然無聲不見煙霧不感熱度,也不知是不是熄滅,有士兵帶著存心嘲弄的心思想探頭去看,被楊易虎拉住。
「我勸你不要衝動,傷了我可不管。」他溫和的笑容卻帶著不容質疑的氣態,士兵正要反駁,楊易虎卻是鬆了手,一副「我可是勸過了」的樣子,徐槐見狀便出言制止士兵。
「楊公子說了,不要衝…」最後的動字還沒說完,突然轟然巨響彷彿平地一聲雷,驚得所有人都為之一震。
火光高炙火舌狂捲,將周圍濕潤的水氣嘁的一聲全化做氤氳蒸氣,那頭紅紅火火的狂燄直衝雲霄,彷彿能將天空吞噬般,張開血紅的大口,吞噬前方的所有事物,如果剛剛他探頭出去,必然被轟得整顆頭不見。
天搖地動轟轟烈焰崩山裂石,棲身處的平台劇烈搖晃,士兵與嚮導嚇得魂飛魄散,趴伏在地以為自己會摔落,豈料岩地雖有些龜裂,卻好好的卡在原位,崩石聲持續不斷,大顆大顆的岩石撞擊溪底,乓乓乓的漸漸滾遠,聽起來就像滾進下方的縫隙裡,震動越發遠去。
奔騰的河流聲更加鼓譟,楊易虎背著火光,文雅的臉龐染上火光的色彩,那雙似乎看盡滄桑的眼中,盈滿自信。
徐槐知道計畫成功,不禁出神的凝視眼前的青年,心中欽服已極。
他站得筆直,腿有些麻,沒有出聲詢問火焰會燒到何時,他知道只要結束,那人自然會言明,這火術當真使得出神入化,若他人貿然去轟,只怕所有人都會葬身於此,可他卻如此從容的用最小風險,賺得最佳結果。
「徐將軍,陛下他們到這雖然還要許多時間,但吳煥夷他們先行時間雖久,軍隊人數又比我們多出太多,再加上這次阻礙,應該能讓他們滯留一段時間,不知你有沒有什麼想法?入了地道後,你打算如何進行?人數差距,你有辦法解決嗎?」楊易虎回頭瞥了眼沖天火柱,側身而立意氣風發,一襲素雅白衣卻莫名的有尊貴感,那瞬間徐槐彷彿看見,某種生在帝王家的人才有的光環。
宮中仍未傳來發兵的消息,兩頭擊殺的計畫可能有些渺茫,徐槐知道他這是想確認自己的想法甚至能耐,他當然也不願意讓兩位瀧國至尊繼續帶傷領兵,之後的事可不能再倚賴他人了。
「楊公子,徐某不知你究竟是何方神聖,但徐某在此發誓,定當竭盡全力,阻止吳煥夷野心,即使血流乾頭已斷,也會為陛下他們披荊斬棘,護得天下太平。」他昂首朗聲說道。
「好,在下拭目以待。」楊易虎拱手一揖,終見他稍顯敬意。
--帝王將相,不論身在何方,終要有施展之所,方為一世英豪!
------------------------------------------------------
地道中
忽然一陣驚天動地的崩落聲驚得眾人連聲呼號,叛軍部隊騷動連連,遠處隱隱有滾滾塵埃撲天而來,地動山搖彷彿下一秒就要將所有人掩埋在此,吳煥夷坐在大帳中,凝視著瀧國的地圖,面色凝重鬱鬱惱火。
他聽著外頭的騷動,半晌忽然肉掌一拍,驚得書案震動,木桌登時裂為兩截!他深吸一口氣平復心情,昂首踏出帳外。
嘩啦啦的流水源源不絕的散佈在地面,順著地道的溝渠持續流動,水漫至小腿處,淹不了人卻阻礙了行動效率,地上七橫八豎的倒著無數士兵,不是麻痺得無法動彈便是口吐妄語,迷亂處不時抽劍隨便亂揮,末了卻已無力動作,神情或呆滯或惶恐,念念有詞的求神保佑。
…可笑!神何時存在過?!這不過是毒物造成,什麼天罰!?
定是景氏兄弟那些人在搞鬼,離攻佔皇城只剩一步了,那兩個人還不罷休!該死的皇族!不想苟活卻要找死是嗎?那就成全你們!
「盤龍何在?」他冷聲呼喚,俾倪天下之姿仍未退卻,勝負成敗左右不過一死而已,事已至此,當戰則戰!
黑衣青年聞聲而至,背脊上仍有幾處血跡斑駁,只因穿著黑衣不甚明顯而已,他任務失敗歸來,便自請軍棍三十,吳煥夷也未阻止。
「盤龍在此,侯爺有何吩咐?」他仍是恭謹的單膝跪地,只神色間頗有痛意,臉色蒼白冷汗涔涔,聲調卻是不聞衰頹。
「知道士兵們所中之毒了嗎?」吳煥夷沉臉喝問,心中餘怒未退。
不久前士兵們突發異狀,盡顯顛躁痴狂而後力衰摔倒地,吳煥夷當即知曉必然有人從中作梗,在某處投毒入道,恐是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可笑他半生精於遣使用毒之人,而今竟栽了跟斗,教他如何不惱?
「知道,眾人皆是飲了水道中的河水,敵人在水裡投了麻藥與迷幻藥,屬下已經配好解藥,不久便能恢復如初,剛剛也已確認過火器未曾受損,幸得事前有所準備,錙重損失不多,但行程時日必有拖延。」盤龍還是跪著,沒有吳煥夷的命令不敢擅自起身,低著頭詳細交代。
吳煥夷知道這個屬下還是極為有能,是以未曾對於他任務失敗多做責罰,當時他既已自請軍棍,吳煥夷的怒火便已退去,畢竟造反事關重大,這節骨眼他不能再損將缺兵,皇城消息斷絕,那頭定然陷入風波,最差情況就只能倚靠這裡的人而已,蓄謀多年成敗於今,絕不容許功虧一簣。
「哼,麻藥跟迷幻藥?太天真了,竟這般好心給我們解毒的機會?你立刻著手解毒,再派人去前方探查,他們定然是想從某處強行進入地道,不自量力的想用獠牙關的人馬阻攔我們,方才的崩石聲肯定也是他們搞的鬼,如果前路被阻,他們便會從那裡進來,到時我們就在那裡與他們決一死戰,先殺了景氏兄弟,就再也沒有後顧之憂。」吳煥夷已經不能將景氏兄弟置之不理,橫豎都是要殺,不如在此來個痛快,了結他們後自有大把時間回城登基,這回可誰都沒有退路了。
不論是他大意輕敵,還是景氏兄弟氣運太強,接二連三的僥倖逃出,卻不知珍惜,還冥頑不靈的想爭長短,那就看看誰有本事好了。
盤龍領命而去,吳煥夷負手站在大帳前,凝視著幽微燈火,幾經推敲居然已將對方的計畫推估得相當精準,他眉頭深鎖冷目如霜,抽劍斬斷火把的支架,炙熱的火苗摔落地上積水,嘁的一聲熄滅,只留輕煙漫漫。
過了許久,士兵們頹喪的坐在原地,雖是已然解毒卻筋疲力盡,一時半會無力再拔營,盤龍的藥雖有效,卻不能讓人立即恢復如初,他本人也疲倦至極,灰頭土臉的前來覆命。
「侯爺,果然如您所料,前方的路已經被石塊掩埋,雖然已命人開挖,但不知所耗時間會有多久,石頭從高壁的破口傾下,隱隱可見亮光,如瀑流水也是從那裡進來的,擋不住水勢。」他沮喪的說。
吳煥夷臉色更深沉幾分,看來對方也使了什麼火術,崩石引得上方的河道入內,莫不是盤龍曾回報的那人?
「盤龍,依你所想,這場風波是不是先前與你對上的那人所做?」
「是,雖沒有確實證據,但屬下認為他們之中,只有那人能做到。」盤龍老實答道。
「這個叫楊易虎的,究竟是什麼人?為何本侯從未聽過,本領如此高超,為何要幫助景氏兄弟那樣的庸才?」吳煥夷的計畫接二連三被此人阻斷,說不惱火是騙人的,但心中倒真有延攬之意,那本事若與盤龍一起替他出力,他何必在此白忙?不過說歸說,他也知道而今之勢,已無暇攏絡,只能徒勞的忿語。
盤龍答不上來,只能垂首默默靜侍在側,不論是否正面對決,他們的數次交鋒,那人火術與毒術皆不在他之下,甚或更高明,這樣的屈辱自他學成後已然許久未遇,叫他吞不下這口氣,拳頭捏得死緊,骨關節喀喀作響,暗下決心之後定要扳回一城。
「盤龍,下回你定要為本侯取得勝利,聽明白嗎?」吳煥夷知他心中所想,便順水推舟的加重語氣,沉聲問道。
「侯爺放心,這次屬下絕不會再讓他得逞,定會取下他項上人頭,為侯爺的霸業獻祭!」盤龍再次單膝跪地,鄭重的宣言。
「好,本侯再信你一回,現在你先去緩解林耀祖的毒,反正他最喜歡爭奪鋒芒,那馬前卒就讓他當吧,完事之後就去歇息,靜待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小毛頭來自尋死路。」吳煥夷擺擺手,便轉身回大帳。
他們還有時間,景氏兄弟雖先發制人,但大部隊的追兵定然在後,不管地道上頭的人有幾個、有哪些人,肯定不會貿然入內,在他們集齊所有兵力之前,他還有空閒佈陣,這回定要教他們有來無回!
------------------------------------------------
澄澈的月夜,星月爭輝天清風冷,楊易虎與眾人坐在河邊的沙洲上,圍著柴火等候軍隊,火術造成的崩塌已經結束,流水的速度緩和下來,水仍持續往洞裡灌,但他們都知道水再怎麼沖,都不可能淹沒敵人,最多不過是阻礙行動而已,當下只有百無聊賴的枯坐著。
徐槐畫了圖,在地上堆石頭推演,歪著頭嘖嘖稱奇。
「…地道連結礦場,幅員甚闊設計精良,安歇處、取水處、透氣孔、練兵場、裝備庫無一不全,底下還鋪著石板路,直通皇城…吳煥夷到底花了多少銀兩跟功夫在這裡?照這描述,難怪即使將河流引進去,也不能淹死他們,雖是叛賊,但可真了不起。」徐槐展開從景氏兄弟處輾轉得到的,上官禦親自調查的文書,感嘆這等人物卻被賊心矇蔽眼界,怪不得人說本事太大的人,便不易安分守己居於人下啊。
「徐將軍,你還有空閒想這些?看來是胸有成竹,確定作戰方針了?」楊易虎瞥了眼徐槐,淡漠的笑問。
分明語帶譴責,徐槐卻是輕描淡寫的勾勾嘴角,略為苦笑的仰望星空。
「楊公子,若是紙上所說是真,這兵力差距還真是棘手哪,徐某也不瞞你,獠牙關全部人加上來,也不過五千人,就是一個殺一雙,咱們也只能拚個同歸於盡,說來也真諷刺,這虛偽的和平過得太久,真要用兵時居然沒多少人能用,真不知日後史書該怎麼寫?五千對一萬,規模小得真不像能顛覆國家的戰事哪。」嘴上說得喪氣,可楊易虎卻分明從他那一雙冷硬的朗目裡看見銳氣與血性,輕聲笑起。
「看徐將軍還有閒情開玩笑,必然已有打算,不妨說來聽聽。」他再問。
「在楊公子面前說這話,可能有些不自量力,徐某雖不會火術,卻也能讓人後院起火,他們都這般好心的運來這裡了,徐某不用豈不是太糟蹋了嗎?」徐槐迎著火光冷然一笑,把玩著粗筒狀的石頭,悠悠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