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校練場
又是個見不到明星燦月的黑夜,上官禦獨自踏在校練場的沙地上,一襲黑袍飄揚猶如暗夜裡的鬼影,步伐不快不慢的徐徐前進。
校練場周圍有一圈樹林,四面八方都傳來詭異的氣息,風聲呼嘯眼前晦暗不明,整個世界似乎只剩他一個人。
左邊十三人、右方十五人、前方十七人、後方九人…哼,還挺看得起他?
包圍自己的人極力隱藏自己的氣息,慢慢收攏包圍網,上官禦若無其事的繼續漫步,行經校練場中央的比武台時,突然停下來,抬腿看看自己的鞋底是否卡到石頭,全身都是破綻。
空氣突然被什麼劃開,夾雜在嘈雜風聲裡的破空聲自遠而近,上官禦嘴角微挑,維持單腳站立的姿勢,反手一抄,看都不看就挟住數枚飛刀。
連是真破綻還是假破綻都看不清,這些人還真夠膽來殺他。
樹枝斷落,偷襲者還沒反應過來,咽喉已然被飛刀刺穿一個大孔,掙扎都沒有就已經斷了氣息,重重摔落在地。
上官禦好整以暇的拍拍衣服,淡然的看著從四面八方衝過來的刺客。
刀劍兵兵乓乓的撞擊在一起,身在包圍網中心的他卻倏然消失,像是一縷輕煙似的毫無蹤影,刺客們大驚失色,左右環顧卻是徒勞。
黑夜隱藏了他的身影,風聲掩蓋了他的氣息,上官禦身體力行的告訴他們,什麼才是真正的刺客。
刺客們團團亂轉,在一片利刃交錯的血色包圍網中漸漸被割去皮肉,不知道出招的是誰、不知道割傷的是誰,眾人陷入狂亂的騷動中,不斷抵禦著周圍癲狂的攻擊,黑暗越發濃郁,血腥味越來越重,疼痛已然麻木,才有人發現自己那對招子已經毀了,不待他失去理智的亂叫,脖頸一涼便沒了聲息,軟趴趴的癱倒在地,而那時鮮豔的血花才同時噴湧。
沙塵飄揚血水黏膩的貼在身上,分不清是自己的血還是同伴的血,搞不明白自己的胳膊是否還在,恍惚間竟已跪倒在地,肚腹中溫熱的臟器從身上破口洩出,伸手只見滿滿的血汙,撈不回迅速流失的生命。
看不到、猜不著,無論如何都捕捉不到兇手的身影,巨大的恐懼從心底擴散,張開的嘴巴除了嘔出鮮血,再也沒有發聲的功能。
五十幾個刺客雙重意義上的肝膽俱裂,超越身體劇痛的精神折磨,只能讓沒有立刻死去的那幾人巴不得立刻死去,遠離這恐怖的世界。
血色包圍網驟然消失,身在最中心的那人全身經絡幾乎都已被挑斷,彷彿失去控制線的人偶一樣,跪在同伴的屍首中,全身都沾滿鮮血。
他心跳急遽面無血色,全身都在痙攣,連一寸都沒辦法移動。
他與死亡的距離非常近,同時也非常遠,身後那滿身戾氣的惡鬼若不讓他死,他就死不了,絕對。
刺客驚恐的眼淚幾乎奪眶而出,什麼矜持驕傲全都碎落成泥,與地上和著鮮血的泥沙並無不同,他只剩下絕望,也只能絕望的喘氣。
「害怕嗎?」上官禦動作輕柔的自他身後扼著他的下巴,輕飄飄的問。
刺客徒勞的啊啊幾聲,不知是求饒還是別的,總之最後的聲音已然變調。
他的下巴被硬生生捏碎了,最後以死遁逃的希望,也就這樣斷了。
他的一隻腳掌被利器釘在地上,手腕間的涼意逐漸轉為痛意,刺客發出含糊的淒厲聲音,本能的試圖扭動身體,卻因筋脈斷得差不多了,又因那人扼在後頸上的手阻礙著,竭盡所能也只能像條被踩得半死的蛆蟲那樣抽搐。
他居然在一點一滴的鋸開他的手腕!誰來救救他!誰來殺死他吧!
「說實話,我沒什麼時間,我問你話,你點頭或搖頭就好,只要照辦我就讓你死得痛快點,少受零碎的罪,行嗎?」上官禦的神情被隱匿在黑暗中,無人知曉他現在的表情,可背對的他的那個刺客,卻不知為何能夠輕易想像出來。
他一定在笑…而且是絕對看不出正在凌遲他人的那種斯文笑容,絕不會錯…他的話音越溫柔,下手的嚴酷度肯定越狠絕…怎麼會有這種人?
刺客悔不當初,早知如此,看到這個人出現的時候,他就該躲到天邊去,怎麼會不自量力的與他為敵?
他不是死亡的化身,他本身就代表著死亡!
刺客吃力的拼命點頭,被卸脫的下巴滑稽的甩動,從頸椎而下的鑽心劇痛蔓延全身,什麼妄想都不敢了,他只求速死。
寒冰般的凜冽殺意刺進骨髓,龐大的恐懼像是這無邊的黑暗,浸滿他所有臟器,他以為自己成了被巨大的惡獸咬在齒間戲耍的獵物,只能無力的感受折磨。
「你是「東宮」派來的人,對嗎?」上官禦問。
刺客點頭,上官禦轉身面對著他,那英俊的臉上果不其然掛著讓人喪膽的笑容。
「你知道那個人不是真正的東宮,對嗎?」
刺客眼神劇烈晃動,連忙死命搖頭,隨即悔不當初。
椎心刺骨的疼痛又繼續拓展,原來人類痛到這個地步還死不了,刺客生涯所受的訓練在這惡鬼面前全都化為粉塵,那樣微不足道。
「我說過,不要撒謊,看來你是完全沒把我的話聽進去。」上官禦溫柔的說。
刺客搖頭,只能拼命搖頭,窩囊至極的落下痛苦的淚水。
「所以你知道他是假東宮,對嗎?」上官禦鬆開扼在他鎖骨上的手,再問。
刺客不敢再為了解脫撒謊,用力點頭。
「你們背後的人,是吳煥夷,對嗎?」上官禦彷彿嘉許小狗似的,拍拍刺客的頭。
刺客點頭,用乞求的眼神看著這惡煞。
「軍營為何封鎖起來?是不是分成兩派,在裡面互相對峙?」上官禦毫無憐憫的無視對方的神情,慢悠悠的又問。
刺客絕望的點頭,不知道他還想折磨多久。
上官禦閉上眼按著額角輕嘆,其實他也沒什麼好問的,大部分事情他都已經查清楚了,事已至此他們只能一路殺下去,會在這確認大半部分是在遷怒。
「好,你上路吧,到閻王那裡好好懺悔,下次不要再選錯邊了。」上官禦說罷,便一刀刺穿刺客的心臟,甩甩手裡的血漬,冷漠凜然的調頭離去。
帶血的腥風吹拂過荒涼的校練場,吹散烏雲露出皎潔的月色,五十幾個屍體死相悽慘的散落在廣袤的空間,古今往來,絕大多數的刺客都是同樣的末路,生無名死無姓,屍體無人認領,終被埋葬在無人聞問的深淵裡,彷彿永世不得超生。
血泊正中央,唯一呈跪姿死亡的那人臉上卻帶著似喜似悲的詭異笑容,胸前一道孔洞仍流出血水,黝暗的空洞眼睛依然直勾勾的看著遠方的人。
校練場末端的軍營由數百個營帳聚集而成,通常不是用來居住的,而是模擬訓練所用,雖然與實際打仗有所不同,但至少能訓練部隊駐紮的協調性,習慣了群聚作戰流程動線等等,對士兵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為免疏懶,御林軍們經常會來聯訓,天候不佳時也會在各自營帳中戰術訓練,這裡經常擠滿了人。
為了擬真,入口處也做了圍柵和箭塔,點上火把有士兵站崗,森森火光看上去還真有幾分肅穆,讓平常人望而生畏。
上官禦感受到無數視線,腳步不停臉上仍掛著笑容,匕首已經被他收好,看起來就像渾然未覺宮裡出事那樣悠閒,不過是來例常巡視般的模樣。
站崗的士兵們顯然沒有料到上官禦會出現在此,左右環顧不知所措的交頭接耳,隨即便有人往裡面報訊去,上官禦也不喝阻。
斜上方兩座箭塔中,隱隱傳來拉弓的聲響,他還是若無其事。
「副統領。」到了不得不打招呼的距離,最前面的士兵們左手持槍,右手恭謹的行軍禮,一如以往的招呼。
「我不在皇宮的時候辛苦各位了,你們在做自主訓練嗎?是劉大人還是小劉大人的意思?」上官禦裝作剛剛回城的樣子,提起早已被殺的劉家揚與想必早已死在天楓寺的劉宇,想試試對方到底對他們的動向掌握了多少。
士兵面有難色,似乎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上官禦卻是心裡有底了。
看來軍營這裡,說不定還不知道劉宇已經回不來的事,天楓寺那一役後,不知道有沒有人活下來?雖然滿天火海基本上不可能有人逃生,但不能斷定絕無可能。
那批人中宋藍的本事似乎高些,可轟天雷到底炸死他沒有,上官禦也不能確定,但至少他確定就算宋藍還活著,軍隊這裡也不是他能插足的部分。
那些人各有分工,能握軍權的「東宮」由無蹤那裡制衡,所以他目前也不在這裡,七七八八加來減去,照吳煥夷的個性,劉宇那沒幾分本事的人不過是拿來當槍始的小暗樁,軍營中肯定另有人是他派來的親信,絕不會錯。
那麼自己的行動究竟暴露了嗎?對方知曉他「檯面下的身分」了嗎?
上官禦垂目思索,不知對方會如何應付。
「…副統領剛剛回城,想必有所不知,劉大人先前遇刺、小劉大人也不知所蹤,現在…現在主事的是周參軍。」士兵猶豫一會,含糊的說道。
喔?你想裝糊塗,我就陪你裝吧。上官禦暗笑。
「劉大人遇刺!?怎麼回事?兇手抓到沒有?!小劉大人又怎會失蹤?派人去查了沒有?報告陛下了嗎?」他震驚的箝住士兵的肩膀,厲聲喝問。
「…這…這些都是周參軍跟我們說的,詳細情形小人不知啊!」士兵被捏得肩膀劇痛,臉色慘白的連連掙扎。
「罷了,周參軍在何處?讓他來見我!」上官禦面若寒霜,氣勢洶洶的踏步往內,斜上方的拉弓聲已瀕臨極限,要是箭矢發出,不論哪方都只有戰鬥這一抉擇了。
上官禦還是不管他們,目光犀利的盯著盡頭,他知道對手也該出面了。
鐵甲的聲音遙遙傳來,一名黑甲軍官在士兵的跟隨中出現,他來到上官禦面前躬身行禮,並將頭盔脫下來夾在身側。
來人約莫三十幾歲,體格在軍隊中算不上突出,五官看著頗有英氣,雙頰卻有些消瘦,整個人看起來相當疲倦,露出充滿歉意卻坦然的眼神看著上官禦。
這人正是周恆。
「上官大人,屬下來遲還請恕罪。」他溫和的笑道,並沒有做出什麼指示,但上官禦卻很明顯的感受到緊繃的氣氛迅速消退。
好,很好…雖然不是很意外,但果然這些能自由行動的人,都是跟他一夥的。
周恆…平時也不見你特別出色張揚,沒想過居然會是你,先前他們清查時怎麼都懷疑不到你身上,跟劉宇那個草包不同,你倒是厲害,要不是獠牙關那裡有所進展,只怕到現在我們還被蒙在鼓裡呢。
上官禦心裡來來回回推敲幾次,不得不佩服起吳煥夷,雖然是個亂臣賊子,但還真是個有本事的人物哪…拿得出手的這些人,可都不只兩把刷子,難怪劉宇只是個棄子而已,手裡這麼多能幹的人,要那個只想握權的傻子做甚?
思及於此,上官禦更是打起十二分精神,周旋歸周旋、肅清歸肅清,可不能讓他探出我方的情報,何況他還有更重要的任務要執行,殺他不急於一時。
吳煥夷的地道出口,究竟在哪裡?
上官禦雖然沒有十足把握,但他認為在校練場的機率極高,皇宮出入的人那麼多那麼雜,想秘密建地道難度太高,何況在這挖洞還能推託是在訓練,那又何必捨近求遠?再說了,一次要讓大批軍隊進城,這麼開闊的地方卻閒置,未免太浪費。
可上官禦想不透他們若在他腳底挖洞,為何這麼多年卻沒被他看見?怎麼說他也沒這麼遲鈍吧?這麼多年來,他日日出現在此訓練,怎麼會不知情?
上官禦在心中暗嘆,揮去那些謎團重新思索。
離皇宮太遠就少了突襲的優勢,反正都要偷襲,他們選在宮中效率一定更高,所以出口絕對在這附近,他得想辦法套出來。
「你來的正好,我聽說宮中出了不少事,目前的狀況如何?」上官禦板著臉問。
「說來話長,副統領先這邊請,屬下會一一說明。」周恆說罷,讓路做出請的手勢,上官禦冷哼一聲,用力踏出步伐,無視身後那群一窩蜂跟在自己屁股後的士兵們蓄勢待發的氣息,只留意散發卑躬氣息,緊緊相隨的周恆。
軍營最深處便是模擬主帥駐紮的大帳,從前上官禦與劉家揚經常在此議事,兵器庫就在旁邊,上官禦若無其事的左右環顧,卻沒有發現經常由自己訓練的士兵。
他感到慶幸的同時也在擔憂,那些人自然是沒有叛變,才會無法自由行動,但他們又在哪裡?應該還活著,不然軍營根本不需封鎖…還是說,這也是故佈疑陣?剛剛那個刺客絕沒有騙我,如果這也有詐,那他肯定也被蒙在鼓裡。
上官禦滿腦子推測轟得他腦袋疼,不知另一邊進行得如何了?
周恆突然轉了方向,上官禦停下步伐,不解的望向他。
「周參軍,你這是要上哪去?」上官禦瞥了眼大帳,懷疑的問。
這個位置離大帳與兵器庫只差幾丈,周邊的營帳自然比外圍多出幾倍有餘,而且跟上官禦最後一次來時相比,似乎雜亂了點,彷彿像是…某種陣型。
尾隨其後的士兵們一語不發,默默分散開來,隱藏在營帳周圍,交錯的腳步聲迷亂了人的判斷力,鎧甲刮躁聲越發刺耳,亂得不知哪處有幾人,偌大的軍營彷彿成了猛獸聚集的叢林,隨時都有尖牙利爪等著撕扯獵物的血肉。
周恆半側著身,笑容不變的溫和沉穩,閒然自得的朝天舉起手。
「…自然是為了送你上路啊…上官大人。」話音甫落,狂風大作,七八十頂營帳忽然同時掀開,從中竄出密密麻麻的人影,數不清的劍光閃爍,半月型的銀光七橫八拐的往上官禦招呼,篝火劈劈啪啪的燃燒,凜冽寒光似能切割一切熱源,所有事物都陷入肅殺的冰冷中。
--原來玩的是請君入甕的把戲!
御林軍聯合劍陣,自然跟尋常人排出的劍陣不同,烏鴉鴉的一大群人同時出手,居然錯落有致,沒有一劍擋到其他人的劍,密密麻麻絲毫不差的往人體身上砍,若是中招必然當場被砍成一灘肉泥!
無退路、無進路,只有死路!除非有通天之能,否則絕無生還可能!
偏偏上官禦就是有逆轉乾坤的本事,只見他側頭避讓最先擦過眼側的一擊,彈指退開第二三擊,甩腿揚袖匕首震盪間,以最小幅度使出最凌厲的招術,用彷若迅雷般驚人的速度,將眼花撩亂的攻擊撥退。
雖然撥開幅度小到算不上阻礙,但至少已經延緩攻勢數秒鐘。
而那數秒,就成了他致勝的關鍵。
風沙大作,月光時隱時現,上官禦那身與黑夜融為一體的黑袍割裂了幾個口子,身型飄忽不定,展開的布料像是翅膀,他身在半空中,背對皎潔的月光,猶如潛伏暗夜中的梟,只那雙沁滿血色的瞳孔兀自發光。
「沒想到你這麼心急,連點互相試探的時間都不想留?」上官禦接住從暗處射來的幾支箭,也不知是如何做到的,居然順著箭勢在半空中轉向,腳下的劍尖勘勘擦過他的靴底,姿態彷若下凡的飛仙,就像背上真的長了翅膀似的,到現在還懸在空中,僅憑著一點擦過靴底的攻擊就能順著力道做到這個地步,輕功簡直到了不可思議的境界。
叛軍差點看傻,但都混到御林軍了,自不是省油的燈,當即改變態勢再戰,反正絕不能讓他直的走出這裡!
「罷了,趕著上路我就成全你們。」上官禦邪氣的勾勾嘴角,抄在手上的箭矢不見蹤影,只聞得犀利的破空聲,卻不見其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