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芳愣了一瞬,還沒來得及再說什麼,手裡已經多出一個小瓷罐,楊易虎衣袂飄揚,已經準備出去,行至門口,又突然停下。
「…我看妳似乎很在意臉上的疤,那罐藥能讓肌膚重生,但是非常痛,要用不用都取決於妳,就當作是賠禮吧。」他輕飄飄的扔下話,悠悠離去。
這都什麼跟什麼?這個人完全不按牌理出牌啊。
蘭芳皺著眉一頭霧水的凝視手裡的膏藥,對於楊易虎的成見讓她非常不想收下這個,但又抗拒不了藥效的誘惑,這個人的醫術雖走偏門,但確實是當代無雙的奇醫…
思來想去糾結萬分,她遲遲下不了決心丟棄,還是暫時收起。
想到他離去前的那段話,蘭芳心裡疑雲不斷,這個人似乎全身都是謎團,他剛剛說的那段話,不知為何聽起來完全沒有騙人的感覺,他究竟是什麼人?整片大陸百年來就只有瀧國一個國家,如果他說的是真的,那他豈不是活了超過百年嗎?不朽毒醫,難道真是「不朽」?
不不不…這種事絕不可能,別被他打亂陣腳,一定是他隨口胡謅的。
蘭芳甩甩頭拋去雜念,跟出去開會,站在最角落的柱子邊,垂眸不語。
楊易虎直視前方,目光凝聚在某處,思緒卻不知跳到哪了。
…其實他不該說那些有的沒的,他早就決定不管廟堂事了,不是嗎?
在江湖飄泊了這麼多年,沒曾想過,自己居然還會有再次跟皇室扯上關係的一天,嘖嘖…大家都說得很對,景氏兄弟這對奇葩,簡直能稱得上千古奇聞了,在那吃人的皇宮裡,還能互信至此,當真奇蹟。
「…易虎,你怎麼了?剛剛我好像隱約聽到你跟蘭芳姑娘在吵架?怎麼回事?你平常不會這樣的。」景幽炎拍拍楊易虎的肩膀,低聲問。
「沒什麼大不了的,意見不合而已,殿下不必憂心。」楊易虎溫文笑道。
景幽炎定定看著他,微微蹙眉卻並不追問,只得草草點頭。
楊易虎垂眸,幅度極小的晃晃頭,想將雜亂的思緒甩開。
算了,那些前塵舊事,而今還有誰記得?
反正已無力挽回,便不需多費力氣去想了,弄得人心煩意亂。
廳堂最深處,眾人站在廳中,目光死死盯著牆上的瀧國地勢圖,徐槐站得最近,粗糙的大手來回在皇城與獠牙關間比劃。
「…如果是直線前進,不需半月就會抵達,吳煥夷這廝,把通道建在地下可真是聰明,真不知他耗費了多少時間和錢財,才在好幾座山下蓋成了那條路,他們又已經出發多日,想趕在他們對皇城造成損害前進攻,時間確實緊迫…」徐槐算了算,雖不知他們確切人數,移動得急不急,但再怎麼慢應該也已出了西南,刻不容緩。
他來回踱步,餘光瞥見楊易虎帶回來後隨手放在附近的甲冑,眼睛一亮。
「來人!去鐵匠公會那裡請李叔過來!還有商會大佬劉伯也一併請來!」徐槐轉頭大喝,隨即有小廝應聲,急沖沖的跑出府衙。
徐槐抓起佈滿血跡與砂土的甲冑,翻來覆去的拼命摸索。
「徐將軍,你想到什麼了嗎?」景明煌見狀喜孜孜的湊上前。
「回陛下,末將所知不多,但聽說鐵匠都會有自己的標記或是獨到的手法,這甲冑上若是有透漏什麼製作者的資訊,李叔肯定能看出來,我等便能從他們那裡知道一些遺漏的線索,或許還能得知敵人無意間洩漏的秘密也不一定,目前還沒把握,但總有一試的價值。」徐槐抱拳恭敬道。
「原來如此,那請商會大佬的原因又是?」景明煌好奇寶寶似的問個不停,景幽炎有些無奈的拉過兄長,以免他妨礙人家。
「皇兄,你這樣在徐將軍身邊轉來轉去,讓他怎麼做事?別去湊熱鬧。」景幽炎心累的叮囑,覺得自己根本在育兒。
景明煌不滿的碎念幾聲,被徐槐聽得清清楚楚,他忍不住笑了出來。
「怎麼?聽說陛下跟殿下近年失和,沒想到是空穴來風?末將看您倆位感情很好啊。」徐槐笑問。
「……」景氏兄弟同時僵住,滿頭大汗。
現在才想起,不知多久前他們就已經忘了演戲,這下可好,苦心經營多年的假象毀於一旦啦!以後不能用同樣的方式「釣魚」了。
「呃…這個說來話長…」景明煌臉皮較厚,率先開口。
「陛下不必費心找理由,末將本來就不信那些謠言。」徐槐搖搖頭,還是那副恭謹的樣子,態度卻更誠懇了。
景氏兄弟摸不著頭緒,滿腹疑問的望著徐槐。
「陛下幼年時死命護著殿下逃生的事,末將略有耳聞,後來諸皇子開始爭鬥,您二位卻同時失蹤又同時歸來,始終不曾相離,在最後的奪位之爭裡,二人再次護著彼此,而後陛下平安登基,殿下卻突然開始「野心勃勃想要篡位」,怎麼想都哪裡不對,後來靈光一閃,才悟得殿下用心良苦,瀧國風調雨順多年,想來都是二位的功勞,全怪末將這些官員沒用…勞您二位一個當黑臉一個當白臉的辛苦這麼多年,請恕罪。」徐槐目光灼灼,堅毅的躬身致歉。
沒想到徐槐一個武人,竟也有這番細膩的心思。景氏兄弟怔然想著。
可他既提到了陳年舊事,當初那血濺滿天的後宮之亂,他是否知道一些內幕?這麼多年來,景氏兄弟一直把它當成一場惡夢,所有資料全部消失,先皇也已逝世多年,他們整日忙於朝政,就這麼擱著竟沒查到什麼。
「…徐將軍,關於幾十年前那場宮變,你可知道些什麼?」景幽炎問。
徐槐卻是滿懷歉意的搖頭,又是一聲長嘆。
「那時末將只是個小兵,遠在城外幾百里,根本不知事情始末,但請二位寬心,事已至此,今日末將即便拚上性命,也要掃蕩這些亂臣賊子,還瀧國璀璨的未來。」徐槐抱拳朗聲道。
景氏兄弟有些遺憾之餘,其實也有些鬆了口氣,雖說知道真相總勝過在那懸著,可有時殘酷的事實卻只是徒增煩憂罷了,瀧國朝中亂七八糟的事還少了嗎?與其追究當年之事,還是先想辦法處理眼前吧。
幾人又是一番討論,等候的人們終於到來,鐵匠公會大佬李永與商會大佬劉平簡單行過謁見禮,徐槐說明狀況後,便與眾人圍著桌子繼續正題。
李永仔細檢查了甲冑,臉上的神情越發肅穆。
「這副甲冑的設計是出自於多年前被老夫趕出公會的人之手,沒想到他居然在做這等勾當!竟然還是去私自販鐵鑄甲!早知道當初就該廢了他!」李永是個體型魁武的老人家,許是長年鑄鐵的關係,即使已年近花甲,還是身強力壯,發出的聲音朗朗有力,痛心疾首的拍案。
「李叔,這是怎麼回事?這甲冑到底是誰做的?」徐槐不解的問。
「唉,說來不值一提,那人叫做周恆,是一名流浪鐵匠,很多年前,他孤身來到獠牙關,加入了公會,是個手藝非常好的青年,當初老夫其實很看好他…」李永聞言又是一嘆。
「周恆?!」景氏兄弟聞言一驚,臉孔頓時鐵青,面面相覷。
「殿下,怎麼了?您認識他?」阿黎詫異的問。
「我不確定是不是那個人…但御林軍中,有一名地位僅次於副統領劉宇的參將,正是叫做周恆,難道…」景幽炎話未說完,眾人皆是為之一震。
不是吧不是吧…照剛剛說的話加上吳煥夷搞出的那些名堂,難不成御林軍中不只有劉宇這個叛賊嗎?!還有人也滲進其中潛伏多年了?!
副統領劉宇、其下的參將周恆…如果這些人拉攏了御林軍,那…皇宮的情勢到底多麼危急?
「李先生,能否描述一下那人的樣貌?」景幽炎強自振作,急迫的問。
「那是多年前的事了,待老夫想想…」李永絞盡腦汁努力敘述,景氏兄弟的臉色卻是越聽越難看,眾人見狀已是瞭然於心。
「正是那人,對嗎?」楊易虎眉頭緊鎖,冷聲問道。
「不錯,就跟李先生所述相差無幾,等會必須跟宮中報訊。」景幽炎點點頭,又請眾人繼續話題。
「那人當初來此的目的是什麼?後來又怎麼會被趕出公會呢?」徐槐問,李永動了動肩膀,眉頭緊皺。
「…開始的事便不必提,他自是藉口想在工會謀份工作,便在這獠牙關住了下來,一開始還挺安分的,後來他開始嶄露頭角,與一群鐵匠交情甚篤,漸漸的也跟礦場的人要好起來,老夫開始覺得有些不對頭,便暗中留意他的舉止…」李永煩躁的停下,喝了口水將杯子重重一頓。
「想必不須老夫多言,大家都知道瀧國檯面下的動亂,所以鐵礦出入一直都嚴加管控著,可那人卻不安生,打算煽動幾批人去投奔權貴,想要偷走鐵礦權,並設計了諸位眼前所見的這件甲冑,說什麼要改天換命云云的鬼話,被老夫喝斥一頓後趕出公會,本以為他一人不會有何作為,便不去管他,沒想到…」李永整段話信息量過於龐大,眾人一時有些接不上,沉默了好一段時間。
…那人果然是吳煥夷派來獠牙關的暗樁!該死的,這人花招真的多!後來不知又是用了什麼卑劣手段才奪得礦場的?
「我們到這的時候,西南礦場已經成了吳煥夷的地盤,原本這裡應該是獠牙關的管轄範圍,徐將軍你對這些,一無所知嗎?」景幽炎嚴肅的問。
「等等幽炎,西南礦場雖是獠牙關的管轄範圍,但是徐將軍所負責的是城防安危、軍隊管理。礦場營運、城中政務等等,應該是陳家人的事,即使他沒有發現西南礦場的異狀有所失職,但不能全怪罪於他,吳煥夷那廝既有辦法讓人潛伏進去、控制陳家人的行動,那自有他隻手遮天的方式,現在說這些也已經沒用了,還是該繼續正題。」氣氛緊繃,景幽炎與徐槐皆是臉色不好,景明煌見狀趕緊打圓場。
「殿下說的在理,末將失職,待這次的戰役結束後,自會請罪。」徐槐自知有愧,沮喪的低頭,景明煌拍拍他的臂膀以示安撫。
「你不必如此,也是奸人狡詐防不勝防,這場戰事中若你能建功,什麼責任都不必扛,勞徐將軍鎮守此處多年,我們可都看在眼裡。」景明煌說罷,拍拍景幽炎的手臂無聲示意,景幽炎自是明白,也跟著說了幾句軟話,徐槐仍是眉頭緊鎖,懊惱的苦笑。
商會大佬劉平也是個頭髮花白的老人,不過跟李永相比之下,顯得瘦弱許多,此前他一直未曾開口,撫了撫長鬚,悠悠開口。
「…看來我們瀧國的體制不好啊,為了制衡各方勢力,反而讓賊人有機可乘…不過容老夫說一句,陛下與殿下二人可真是相輔相成,缺一不可哪。」作為商人起家的劉平,對於互信互助的概念不亞於軍隊,商隊都得維持和諧了,更別提這種政治角力,鐵律與人情皆不可少,他只消看過幾眼,便知道這兄弟倆若要穩固江山,則不能分離。
「老劉,現在說這個幹啥?咱們在這焦頭爛額,你倒是想出什麼見解沒有?」李永性子比較急躁,忙不迭催促。
「咱們彎彎繞繞這麼多,終歸是要找個能從後方截殺他們的方式,對嗎?」劉平也不惱,微微一笑心平氣和的問。
「對啦,你別在那裡賣關子,有話快說。」李永又催。
「其實呢,要截殺他們根本不用進礦場吧?既然他們喜歡在地底亂竄,那就看是要讓他們出不來,還是逼他們出來,都有方法。」劉平慢條斯理的豎起手指,踱到桌邊的地勢圖旁,指著某處,笑得和藹可親。
眾人凝目看去,只見他所指的位置,是與貫穿整塊大陸的凰江匯流的一條河—長碧河。
眾人不知他的意思,好幾雙眼睛盯在他臉上,等他繼續說下去。
「這世上除了軍隊,對於地勢狀況最為明瞭的,就是商會了。」劉平撫了撫長鬚,笑吟吟的豎起手指,又在地圖上比劃。
「統整諸位所言,他們既然在地底築道,那麼目的就是想隱蔽行蹤而又迅捷,所以從西南礦場到皇城之間,必定是直線前進。」他手指從西南礦場比劃到皇城,又接著移到鳳江的源頭,順著往下。
「鳳江貫穿大陸,恰好與他們的地道相距不遠,行軍打仗補給必不可少,雖然可以自行攜帶糧食,水源卻不是那麼容易尋找的,所以老夫推測他們在地道中使用的是鳳江支流的水,而其上的長碧河,又與鳳江匯流成一道,要給他們打擊,就該從那裡下手。」劉平指著兩條水路的交會處,肯定的說。
「劉先生打算怎麼做?難不成…」徐槐撫著下巴做思索狀,卻是已經有底,景幽炎也面露猶豫,但並不說話。
「先生想投毒?」楊易虎默然一笑,劉平一雙精明的眼睛與他對視,勾勾嘴角算是半默認,他走到他身邊,細細看著面前儒雅的青年。
「準確來說不該算毒,這位兄弟,雖不知你的來歷,但老夫知道你絕非凡夫,聽說你不只會醫,更善使毒術與火術,對嗎?你應該能做出介於毒物與非毒物之間的藥吧?這計畫你應已參透,到時還得勞你費力一番了。」劉平一走近就嗅到淡淡的藥草味與硝煙味,確認自己沒搞錯,臉上從容的神情不變,只是笑意又重了幾分。
「勞您看重,在下自不會推託,只待陛下與殿下允許。」楊易虎拱手道。
李永抓了抓頭,有點弄不明白。
「…搞不懂,為啥一定要這裡?而且投藥進水裡好嗎?要是不小心毒死老百姓可怎麼辦?而且都要投毒了,你問他火術幹啥啊?又不能把火藥送到地底?」他絞盡腦汁也沒能參悟,茫然的問。
「說了不算是要投毒,你話都聽到哪去了?我們可以送些讓人混亂的藥物入內,藉此迷亂他們阻礙行動,再從這裡以火藥造出破口,看是要逼出他們,還是從那入內追趕,老夫認為都可以。」劉平又比劃了位於長碧河末端的溪谷,正色道。
「為何要從那裡?如果要以火藥強炸,直接從礦場入口炸開不也可以?他們不正是因為清除積石所費功夫太大,才不這麼做的嗎?」李永又問。
劉平豎起手指,滿臉遺憾的看著李永,像是在對傻瓜說話。
「差多了,那裡的岩盤在幾年前經過地震變得脆弱,只消一點訣竅就能造出大破口,加上旁邊又是水路,落石自會滾進河裡,運氣夠好還能直接將河水引入地道,就算淹不死他們也足夠礙事了。」劉平肯定道。
「別處都不行,你怎麼就知道從長碧河這截下手,肯定能成?」就是這樣才不喜歡跟他為伍!老是這樣把人當傻子看!李永沒好氣的問。
「因為水勢走向啊,就像你剛剛說的,危及老百姓怎麼辦?自然不能直接從鳳江下手,我們以前曾因想拓展水路,調查過長碧河,這一截開始直到匯流鳳江,都沒有民家,所以若是要送藥、炸石,這裡最合適。」劉平拍拍李永的肩膀,一副用心良苦的表情,氣得他甩頭不理。
景氏兄弟與徐槐和楊易虎交換幾個眼神,心下已有了決斷。
「…皇兄,他們已經走出許久,得加緊腳步,不妨讓徐將軍與易虎先帶幾名輕騎上路,我們再帶著大部隊跟上去會合。」景幽炎嚴肅的問。
輕騎數人行動定然比大部隊迅捷,這道理三歲小兒都知,景明煌自然沒有意見,當即點頭。
「好,就拜託你們了…萬事小心,別起衝突了,如果又遇上之前那個強得不像話的小子,可得多加小心。」景明煌雖是對著兩人說,可話裡的意思很明顯是針對楊易虎,他只是淡淡一笑,並無允諾或反駁。
「雖說沒有民宅,可還是不要用過猛的藥,投藥炸溪谷後,就等我們到現場再說,可別幾個人就想著入地道殺敵。」景明煌不安心,又再強調。
「好,我答應。」楊易虎這回倒是允了,讓景氏兄弟暗暗舒了口氣。
徐槐當即點了幾名騎術高超的士兵過來,臨行前景幽炎將他拉到旁邊,低聲囑咐了幾句。
「徐將軍,易虎性子比較古怪,他並非朝中之人,許多規矩是不屑一顧的,如果有什麼意見相衝的情況,還請多多擔待,在我們趕到前,都不要與他爭執。」景幽炎畢竟對徐槐不甚了解,深怕他武人的性情太過激烈,會與楊易虎起衝突,只得苦口婆心的勸著。
「殿下放心,雖然末將對他頗有微詞,但命是他救的,那人的本事也確實高明,即使您不說,為了瀧國的安寧,末將也會盡力配合他。」徐槐瞥了眼站在附近等候的楊易虎,雖是無奈的聳聳肩,可還是老實的答應。
日頭西沉,已經浪費了太多時間,等楊易虎等人帶著劉平派來的嚮導絕塵而去,景氏兄弟也傳訊給皇城後整兵備齊武器,再次往未知的前方而行,只求能取得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