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虔誠地將唱針放在唱片上,針尖滑過黑膠唱片如年輪般的音軌自喇叭花音響裏唱了幾輪低啞女嗓,慢悠悠的靜謐裏彷彿母親還穿著典雅繡著大紅牡丹的旗袍交疊雙手在他面前用纖細指尖撥弄唱針。江南水鄉富養的清麗與上海繁華的味兒在他母親身上體現新舊時代交融得完美。
那是不管用哪種筆法都無法描繪確實的韻味。在他停下工作從透過機器與標準SOP流程製作音樂的錄音室裏走出趁著休假回到鄉下老家時,自斑駁的牆角與遠離都市水泥的紅磚牆裏細密滲進他骨子裏--他母親給他的,另一半深厚的血緣,歲月悠久的遺留記憶。
時間在這刻是緩慢退轉,泛了黃的照片隱約恢復當年拍照的歡笑,儘管照片還是黑白的卻在記憶裏變得鮮活。大家閨秀的母親並不全然傳統,早早就同家裏鬧了個遠赴上海求學的事兒。母親跟著堂叔抵達上海,女學方興,可惜沒能留有綁著雙辮穿著改良式漢服的女學生照片讓男人能窺探那個時代的母親。
母親無疑是神秘而優雅的,他無論如何也無法再從周圍尋找到像母親一樣的女人,童年脆音總軟糯說著母親的好,叨唸往後要娶個跟母親一樣好的女人來給母親作媳婦。父親會在那個當下軟化當軍人的威嚴,輕咳幾聲道句好小子,野心不小啊。
男人覺得喉嚨發癢卻咳不出半點聲音,他是他們家的獨苗,經濟發展起飛的年代他順著父母的意沒掺合進工商業,哪曉得士族的根、士族的氣節、士族的底蘊早就被歸類為舊時代,新時代的齒輪並未捎帶上他們這群還想著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的舊時遺族。
更何況他們還是遠渡重洋來的,族譜寫得再多也成了旁系,隔著海遙遙念想所謂的本家在哪、祖宅是否還是紅磚牆隔著幾個院落,雕欄深苑。直到父母過世前,誰也沒有回去過,骨灰埋在了異鄉。而男人的下一代,早就認定踏著的土才是根,才是安身立命所在。
留聲機唱出的女嗓頓了頓,男人還記得他初次在孫子面前放時,脆生生的童音說有雜音不舒服,從此在兒子另外買房搬出去前,他再也沒有放過黑膠唱片。他的妻子是受過國民教育,頗聰明又是個時髦的主,而他只不過是個即將沒落的舊時望族,比不得那些在地經過歷史長河積累底蘊的當地望族,他這輩子夾在新舊之間,沒有銳氣的庸庸碌碌,耽溺於靡靡之音。
妻子大抵是被舊時代那說不出的氛圍蠱惑才傻傻給他騙了婚當媳婦,男人瞇起微微混濁的眼聽著女嗓唱著優美旋律時那清楚的換氣停頓,是副好嗓子,情緒豐富地讓他幾乎要落淚,他經手過幾張現代唱片的灌錄,唱的人再爛也能夠用後製軟體修正得彷彿天生就是個歌手。
男人還是喜歡傳統的情感餘溫,哪怕會被批評音質的差異,他卻享受接近於勾動記憶與貼近生活的音樂。從第一首緩慢聽到最後,唱臂停止轉動,男人的腰隨年紀僵硬退化得直不起,他就像個試圖回到母親懷抱的嬰兒蜷起身體縮在沙發裏頭發愣。
母親、父親、妻子都早早過世,兒子與女兒大了雖然孝順但更喜歡小家庭的無拘無束,男人還記得這兩個孩子總念著現代化的好,咕噥著他還活像在老時代的頑固份子,明明住在用水泥鋼筋建造的屋,卻能夠硬是在每個房間角落塞進舊時代的點滴。
留聲機和黑膠唱片是收藏的大宗,前幾年還有收藏家找上門談價格,全給男人掃了出去。他想,他也知道活著的時候還能擁有,死了後也帶不進棺材--因為,他捨不得。捨不得記憶就這麼殉葬沒有半點留存,男人早寫了遺書放在律師那,這些,他會送進他不那麼喜歡,卻是目前最好的出路--知名的私人收藏博物館,唯有在同樣愛好的人手裏,才能夠,留下點什麼吧?
他覺得有點冷,他將滑到腰間的被子吃力地蓋住他全身,不知道為什麼,明明千里迢迢從都市回到老家的路上他還能夠精神奕奕透過電話和兒子女兒聊天,現在回到老家後就癱了骨頭。還守在老家待著的,是當年忠厚老實的管家一家子,只是曾經喊著小少爺的老管家埋進黃土裏,喊過少爺的小管家早幾年中風住院去了。
沒能跟得上時代的遺族沒落後,他因著妻子的要求搬到都市裏頭,重要的東西也搬了個全,其他的連同宅子都讓給老管家幾口子,雖是如此,土地權狀還揣著在他銀行保管箱裏頭隨時能收,但誰也沒提過這檔事。往昔的房間依稀還留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古老氣息,從角落從天花板從那一明一滅的蠟燭向他襲來。
老宅是有接電接水的,只是他不想抬頭看那兩管白熾的燈亮瞎他的眼,窗外沒風只灌得進微濕的空氣,雨水淅淅落落地下。男人慢吞吞地想,他被兩個時代齒輪卡得這麼久,久到他的記憶都快模糊退色想不起許多事、想不起母親、父親、妻子的臉。
什麼時候會是個盡頭?
隱隱約約間他打了個盹,似是瞧見了誰,那雙素手曼妙撫上留聲機的唱臂,黃銅色的喇叭再次流洩低啞女嗓。唱針滑過一圈又一圈,那聲音卻遠比先前聽得還要模糊,濛濛地似隔了層霧,懷念、熟悉,熱意淌過男人臉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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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聲機仍然安靜。
男人的氣息停留在過去的記憶裏,沒能緩過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