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见她着了一件条格衬衫,一张百褶裙挂在腰间,脚上是一双褐色的旧马丁靴。那时,我正打算从桥上坠下去,她立在远边不动,与我对视。
她走过来,步子不紧不慢。我望见她用一轮暗红,盯住我的脸。
“你要做什么?”
“我要去死。”
她伸出头,看向沉江的翻滚怒涛。
“你要坠下去吗?”
“嗯。”
“你会游泳吗?”
“不太会。”
“你要是浮起来怎么办?”
“不知道。”
我也看向那怒涛。它翻涌,又覆去。再之翻涌,如此反复。
她缩回脖子,双手在口袋里静静躺着。
“要不要跟我走走?”
“去哪里?”
“找个好点的高楼,那样你就能去死了。”
“你是谁?”
“吸血鬼。”
她耸耸肩,嘴角扬起一丝未明的笑意。
“反正你是要死,让我方便一下也没差吧?”
“嗯。”
她转过身,向桥的另一端走去。我望着她的背影,随后跟上她的背影。我们离开了沉江上的桥。
——
我们走在摩天的大厦间,我们走在尘埃翻滚的沥青上。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我不知道她要带我去往哪里,也不知道我的终点是在何方。
她脚下响起沉厚的声音,在人往的街道上尤显突兀。
“你叫什么名字?”
“程默林。”
“不太好听的名字。”
我随她走了一会,问起她来。
“那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你想叫我什么都可以。”
她回过头来,双脚依旧没有停下走。
“吸血鬼什么的,你都可以叫。”
我顿了顿,视线落在浅灰色的地面。
“那就叫你石桥。”
“为什么?”
“你是在江上的石桥叫住我的。”
“……不太好听的名字。”
我们走在粗噪的行人中,我们走在沉默的铁林里。她在前面走,我在后面跟,几落闲语洒在这座城市的角落,我们都没有停下脚步。
——
她停住脚步,抬头看向一栋房楼。它只有两层高,旁边还有一辆白色的车。
“这栋怎么样?”
我抬起头来,视线朝她指着的方向走去。
“它太矮了,身体会落在车上。摔不死的。”
于是我们走起来,朝路的远边走去。
许久后,她停住脚步,仰起头向顶方的大厦看去。它直入云峰,身上长着许多突起的窗户。
“这栋呢?”
我抬起头来,耀阳刺入我的双眼。
“它太高了,旁边还有很多窗户。身体落在上面会碎成两半,血会洒下来。”
于是我们走起来。我们逆着人群,我们穿梭在奔泻的铁流。她走着,脚步在一家摊贩前停下,望住琳琅的价目表。
“你要吃什么吗?”
“我不饿。你饿了吗?”
她撇了撇嘴,从口袋里掏出一个老旧的布包。
“我可是吸血鬼,我不会饿的。我只是想吃了。”
付了钱,接过包装袋,她手上握着一支冰激凌。上面落了两只冰球,一只是白色,一只是略小的粉色。它们紧趴在一起,看起来摇摇欲坠。
她舔了一口,像是仔细品味这冰凉的味道。随后,她将冰激凌伸在我面前。
“你要吃吗?”
我没有回答,盯住那只粉色的冰球。它圆润得完美,顶上有一道被舔过的痕迹。
许久,我的嘴靠上去,伸出舌头,舔了一口。冰凉的触感在我的舌尖泛延,丝缕甜味润入口腔深处,要让我记住这一瞬的味道。
“甜吗?”
“嗯。”
她握着冰激凌,双脚又做起走路的动作。
我跟着走着,走着。
——
我们走到一片墓地。她望向石栏后方的远边,我望向石栏间隙洒下的夕阳。这片墓地古老而荒凉,藤曼缠遍座座十字架,要禁锢住底下的死灵,让他们再也得不到解脱。
“你看,”她伸出手,指向下方的写字楼。“那里有可以上去的楼梯。”
我顺她指的方向望去。那栋写字楼不高不矮,边缘底下空荡,仿佛一落被整齐切割的悬崖。
那就是我要去死的地方了。我想着,长舒起一口气来。她回过头来,我望住她的脸,不禁扬起些许笑意。
“走吧。”
我们一同走下小坡,离开这片墓地,向能看见的终点前进。
当我们走到写字楼的脚下,夕阳已经消失不见。月亮高悬在空中,洒下太阳的余晖。
她登上锈铁作的楼梯,我跟着踏了上去。楼梯摇摇晃晃,发出些刺耳的噪声。但我们都没有停下脚步。我们在腐烂的铁中上升、旋转,一点一点向顶楼爬去。
直到我们立在顶楼,向四周望去。无垠的空旷没有边缘,像是一面光滑的舞台。
她向边缘走去,我也跟了过去。我们一同俯视着低矮的房楼,俯视着穿梭在房楼间的行人。
“这是你要去死的地方吗?”
“是的,就是这里。”
话音刚落,一条明光从底下迅速升起,跃向遥不可及的夜空,绽放出一朵银白。可那并没有结束,紧接着的是更多、更多的明光升起。它们要划破这偏沉默的天空,要在上面镌刻下绚烂的花火。
“你的终点要到了。”
“是的。”
“接下来轮到我了。”
她露出一抹笑容。随后,她向我靠来,双臂向我的后颈环绕着。
“你的名字是什么?”
“石桥。这不是你为我取的名字吗?”
“这不是你的真名。”
她没有说话,侧过头向我的脖颈拥来。两只利齿刺出,深深扎入我的血肉。我听见殷红的血流动:流动得温柔,流动得静谧,如同我们平静的心跳。
这一瞬,我仿佛听见她在我耳边喃喃道。
但我没有听清她的话语。她已经吸完了血,站回了她原本该待的位置。
她看向夜空,我也回头望向夜空。我们一同观望着它的色彩,比底下流动的霓虹还要璀璨。
“真美啊。”
“嗯。”
我合上双眼,享受呼啸的风向我的脸颊拂来。我感觉到千万只手要抓住我的臂膀,撕扯我的身躯,但我不为所动。直到它们越发用力、粗暴,将我整个向后扯去,我才慢慢明白:我的终点不在这里,我又要被关回去了,我逃不出这可怖的囚笼。
“再会了,默林。”
花火的声音愈来愈大,逐渐清晰、刺耳起来。我睁开眼,身子已经被扯回了后方,她在我的视线里遥不可及。我想要呼唤她的名字,却像是噎在喉咙,什么也说不出口。
她没有回头,依旧抬头望向天空。于是我也跟着她望向天空:那沉默的黑,此刻被染上了最大的色彩——它们在空中拼了命地绽放,明亮得过分。
——
我坐在黑色的铁皮车里,随着它驶向望不见终点的远边。
“我要被带去哪里?”
“重生的地方。”
重生啊,那我大概已经死了。
我闭上眼,听见车轮碾过旧日的影子。风吹过树梢,时间在窗外一瞬。我知道,那远边不是终点。
直到铁皮车停下,我被带下车来。车的前方是一栋高楼,上面刻着几个清晰的大字。
我抬起目光,顺着它们一个一个读起来。
“兰盖斯精神病院。”
我忽地摸向脖颈,她咬过的地方。
那一面光滑得可怕,没有丝缕痕迹。
——
“你的名字是什么?”
“石桥。这不是你为我取的名字吗?”
“这不是你的真名。”
她没有说话,侧过头向我的脖颈拥来。两只利齿刺出,深深扎入我的血肉。我听见殷红的血流动,流动得温柔,流动得静谧,如同我们平静的心跳。
这一瞬,我仿佛听见她在我耳边喃喃道:
“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