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拜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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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首在書卷中的言桂,被一陣敲門聲拉回了現實,來者是他的台灣人好友兼合作夥伴,從事國際貿易的火旺。

言桂當然知道好友此行的目的,當然自己也考慮好了,反正他在台灣也是舉目無親,入贅也不是不行。


「對方也是我的親戚,家裡就一個女兒,所以才要招婿,跟我走一趟看看,談得來在說。」

路上,火旺不斷打著預防針,他也是怕弄巧成拙,因為言桂只是看起來人畜無害,但他骨子裡可是有著高知識份子的心高氣傲。


那是一排的矮房子,跟言桂上班的台北市相比,是顯得落後不少,但反正既然都來了,言桂就當作是觀光。

火旺帶著他走進錯綜複雜的巷子,言桂相當肯定的是,火旺一定是迷路了,雖然火旺他死活不承認,但言桂已經看見那獨一無二的,只有招財少了進寶的春聯五次了。


「火旺,我們家在這邊,這邊這邊...喂!往左邊看啦!」看上去最整潔的門口,突然冒出一顆禿頭,那和藹親切的笑容,正是那時代專有的純樸自然。

「唉唷,鴨嘴阿兄,你什麼時後搬家的?也都沒通知。」火旺一臉疑惑的說著。

「抱歉,就在剛剛。」名叫鴨嘴的男子,十分配合的說道。

這種睜眼說瞎話的情景,讓言桂也忍不住笑了出來。


來到鴨嘴的家裡,裡面的擺設十分簡潔,客廳只有一張桌子兩張長板凳,鴨嘴自己坐一張,言桂和火旺坐在一塊,火旺沒讓鴨嘴有機會開口,就直接說出來意。

「阿兄,這是我常提到的,我的好友言桂。」火旺先介紹了言桂,鴨嘴也露出對其欣賞的表情。

「言桂兄,這是我的堂兄鴨嘴...喂,招弟,躲在那裡幹嘛?過來呀!」火旺發現了侄女,便喊著要她過來,反正等下還是得見客,晚見不如早見。


言桂不討厭眼前這個女孩,而招弟也不反感眼前的男孩,火旺是個明眼人,就讓兩人出去走走,互相了解了解,鴨嘴對火旺也很信任,隨後向招弟揮了揮手示意,她遲疑了一下,就邁過了門檻,見狀,言桂也就起身跟著出去。

招弟的面容,是與美貌搭不上邊的純樸,但談間讓言桂感到自在,人高馬大的言桂,那一身的書卷氣,也頗受招弟的青睞,受日本教育的招弟,

只會說台語和日語,而言桂才剛學台語,雖然怪腔怪調的,但招弟都願意試著去理解,應該是互相交流的約會,竟演變成互學相長的語言課.....


火旺詢問鴨嘴的意見,鴨嘴對言桂的第一印象極佳,但他還是想聽聽之後女兒的意思。

事情發展相當順利,在當晚就談定了婚事,言桂也同意入贅,見言桂態度如此,火旺也就鬆了一口氣,一個月後,言桂就成了鴨嘴家的贅婿。


言桂本來還有點擔心,入贅後的人微言輕,但丈人的態度卻相當包容寬大,雖然意見不一定會採納,但他都願意詢問聆聽,只是妻子招弟,並不像當初表現一樣的小女人,不過那是在房間裡的時候.....


一天下午,提早結束工作的言桂,牽著懷上第二胎,已有四個月身孕的招弟,來到淡水河邊看夕陽西下,招弟依偎在他的身上,聽著言桂用著略有小成的台語,暢談自己的理想。

婚後的言桂,事業漸入佳境,身上開始有了存款,對未來充滿了希望的他,對妻子更是有著滿滿的感激。

言桂很想要一個家,一個有人等著他回來的家,一個可以放鬆下來的家,而妻子招弟滿足了她。

在中國的時候,他受盡戰火摧殘的洗禮,他的家人早就都在日本人的槍下死去,年少時就顛沛流離的他,生活處境是如此的孤獨,總算盼到了勝利,但他已然舉目無親,於是他乾脆跟著國民政府派出的接收部隊,來到台灣尋找新的可能。


「招弟,多謝妳,當我的妻子。」言桂含蓄的不去看向妻子,只是遙望著對岸仍然熱鬧的大稻埕。

「聽,寶寶在調皮了。」招弟不知道怎麼回答,只能皺著眉,要言桂將耳朵貼在她的孕肚上,聽小孩的胎動。

「有耶,好激烈的心跳聲!」言桂貼在招弟的軟肉上,雀躍不已的驚呼連連。

「哈哈哈,死鬼,那邊是我的胸部...」言桂那難得的惡作劇,讓招弟忍不住笑了出來。

「回去吧,阿爸和阿姨應該也都回來了。」夜幕將至,言桂感慨著兩人獨處時光的短暫.....


時間來到一九四七年二月二十八日,台北市發生了暴亂,人在台北的言桂,更是親眼目睹幾條生命消逝。

掌權者人文素養的低落,造成一連串的倒行逆施,早就讓島上居民積怨頗深了,如今還將槍口對準自己離散多年的同胞?這是身為人民公僕可以做的?還真當自己是皇帝?

他見過日本人的野蠻,卻沒想到連自己人也不遑多讓,尤其是在對象還是自己人的時候,當然他也沒少過自己人的欺負,做生意的他,也少不了被官員索討不該存在的規費。

但他想到家裡的妻兒,他所有的義憤填膺就消散了,他跑回家,訴說著台北暴亂的經過,妻子招弟和岳父鴨嘴聽後,也感到十分憤怒,但他們就只是平凡人家,根本鬥不過公權力。

縱使言桂還想做點什麼,看到自己不受家人的支持,也就不再表示意見。


半個月過去,不斷傳出國民政府的軍隊,屠城清鄉的惡行,造成了人心惶惶,生意被迫中斷的言桂也很焦慮與無助,他擔心的是台北的辦公室裡,還有著即將要售出的書籍,這關乎著商號信譽,也影響著一家人之後的生計。

最後,他實在坐不住,在早上教過兒子識字之後,一家人用完午餐,言桂就不顧勸阻,直奔心心念念的台北市,確認商品的安危。


台北橋兩端,都是荷槍實彈的國民政府軍駐守,上橋時,即使語言相通,但心善的士兵不願對言桂放行,因為時局還是相當混亂,但一旁的士官卻徑直索取了賄賂,懼於軍令如山,士兵只能放行。

駐守在台北橋另一端端的守軍也沒刁難言桂,讓言桂緊張的心情獲得緩解,來到一片狼藉辦公室,言桂頓時心涼了,清點完損失的他,在心裡不停的惡毒咒罵著,但現實就是如此,他只能接受承擔它,然後想辦法解決掉難題。


等到整理出大概,言桂就想回去了,捧著幾本書的他,走了不久就被一台載滿士兵的卡車攔停,言桂剛想說什麼,就被跳下卡車的兩個士兵毆打,然後帶上另一部卡車,而車上還有好幾個跟他一樣鼻青臉腫的老百姓。


會沒事吧?言桂心裡是相當忐忑不安。

卡車繞行了台北市區一圈,載滿了許多的平民百姓,最後來到台北橋上停下,壓車的軍官嘴裡濃厚的鄉音要眾人下車。


「哪裡來的,來台北做什麼?」那軍官審問著第一個下車的年輕男子,但語言不通,言桂只能充當起翻譯。

「台北人,開餐廳,出來送餐的。」言桂如實翻譯,那軍官也想起了稍早之前,那年輕人被他們打翻在地上的菜餚,點點頭之後,就要那年輕人先往旁邊站好等待。

「你,來台北做什麼?」軍官接著審問起言桂。

「我在台北從事書籍買賣。」言桂回答後,就一樣回到隊伍裡。

待全部人回答完畢之後,軍官原本想讓士兵去記下所有人的基本資料,然後就放人了,但隨後又來了一部滿載的卡車停下,讓軍官暫緩了放人的想法。

那軍官走到卡車旁,詢問著同僚,而同僚稱自己抓到了叛亂份子。


「連長意思是通通殺了,死無對證,反正只是死幾個賤民,你放走之後,人家到時候還是又會跑來鬧。」同僚的話,讓軍官覺得很有道理,心裡的天秤也再度出現了傾斜。

是啊,非親非故的,生死與他何干,而且這些人難保沒有日本人的眼線,錯放了可能還連累了自己,全殺了還可以偽造軍功,反正都是手無寸鐵的賤民罷了。


言桂並不知道那些軍人在討論什麼,以為等等就能回家的他,想著他稚嫩的妻子,可愛聰明的兒子,那還未出生的,他希望會是女兒的孩子,等他回去之後,一定要抱抱他們。

而且女兒的名字一定要由他作主,他才不要罔市、罔腰、招弟此類的名字,高等中學畢業的他,一定要給女兒一個氣質的名字。

就在他思索著名字組合的時候,突然感到劇痛,頹然倒地的時候,只看到一片血紅.....




「行刑。」軍官的同僚沒等反應,就下令處刑,當士兵手上的機槍口,冒出陣陣硝煙之後,那四十幾條生命就這麼沒了。

屍體上觸目驚心的彈孔,潺潺流出紅色的血液,士兵踢著屍體,發現到還有氣息的就是補上幾槍,在確定沒有生還者之後,他們就又跳上卡車,駛進了台北市區,進行新一輪的抓捕.....


招弟在兩天後才等到消息,是派出所員警來通知,台北橋上有著疑似她丈夫的屍體,要招弟過去認屍,時常傳出國民政府假借認屍的名義,進行滅族事實的傳聞,招弟也不敢出門認屍,是到住附近幾個受害者家屬,拖著載屍體的板車哭哭啼啼的回來之後,招弟才跟著父親鴨嘴來到台北橋。

見到丈夫已經發臭的屍體,這巨大的打擊讓招弟直接暈了過去,鴨嘴趕緊讓好友送她回去,身心俱疲的鴨嘴,認完了屍,就將言桂搬上了借來的板車,神情恍惚的回了家。


沒有後事,鴨嘴作主火化了言桂的屍體,然後草草的埋葬,生怕國民政府進行清算,鴨嘴選擇燒掉了言桂所有的遺物,只留下一張照片,照片背後記載了言桂的全名、生辰,籍貫,言桂留給後代的記憶,只剩下口述的隻字片語。

之後,招弟生下了言桂最期待的女兒,也憑印象的,取了言桂應該會喜歡的名字,含辛茹苦的撫養著兩個孩子,而有關言桂的故事,她卻選擇了此生避口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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