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多利亞港的颱風警報燈徹夜未熄,中環玻璃幕牆映出無數張蒼白的臉。華爾街的流感病毒隨跨洋航班潛入亞熱帶血管,銅鑼灣藥房深夜限購安眠藥的隊伍裡,混雜着拎愛馬仕包廂的基金經理——這般魔幻場景,倒教我憶起《清明上河圖》瘟疫蔓延時的汴京碼頭,千年風塵裡盡是相似的貪嗔癡。
金融城此刻恍如諾亞方舟泊在驚濤駭浪中,白領男女捧星巴克作聖餐,交易大廳的紅綠數字是末日審判的倒數鐘。某日午後在蘭桂坊目睹奇景:穿阿瑪尼西裝的雷曼兄弟幽靈,正與十九世紀鐵路泡沫破碎時的倫敦紳士隔空對酌,威士忌杯底沉澱着鬱金香狂熱的鱗莖。歷史原是個輪迴賭場,龐氏手持數學模型改裝的骰盅,席捲全球的籌碼碰撞聲中,誰聽見深水埗劏房裡主婦數硬幣的叮噹?
暴雨夜探訪上環海味街,乾鮑魚在櫥窗泛着鈔票油墨的反光。海味鋪陳老闆用算盤複核次按債券公式,檀香與雪茄煙霧交織成衍生工具的迷宮。「這叫蝴蝶效應嘛」,他掀開百年老秤的銅蓋,秤盤上赫然伏着華爾街那隻煽動翅膀的帝王蝶。忽見玻璃門外飄過紙紮元寶,盂蘭節的冥鈔與道瓊斯指數K線圖竟在雨絲中跳起探戈。
天星小輪見證最荒誕的眾生相:擠提的老翁緊抱發霉存摺,投行新貴對着黑莓手機念《般若心經》。維港兩岸霓虹燈管組成的財神像突然短路,剎那間照亮皇后碼頭石柱上的殖民紋章。浪濤拍岸聲中,我竟聽見荷蘭東印度公司沉船裡的金幣叮咚作響,混雜着深圳河對岸比特幣礦機的轟鳴。
某基金公司清盤日,清潔工在碎紙機旁撿到半張梵高的《向日葵》。油畫裂痕處滲出黑色原油,花瓣上的數字貨幣代碼正隨納斯達克指數融化。此時太平山頂傳來喪鐘,既非教堂亦非寺院的鐘聲,倒像是1929年紐交所崩盤時被熔化的銅鐘標本,在區塊鏈裡獲得了永生。
深更半夜的茶餐廳,侍應將「跳樓價」餐牌掛在牆頭,與電視裡經紀跳樓的新聞相映成趣。凍檸茶杯壁凝結的水珠,折射出冰島破產時藍湖溫泉的霧氣。穿睡衣的包租婆數租鈔票,紙幣上伊麗莎白女王的微笑,竟與美聯儲印鈔機滾筒的紋路驚人相似。
暴雨將至的黃昏,長洲漁民撒網撈起鏽蝕的金融風暴預警浮標。島上老嫗用塔羅牌占卜恆生指數,卦象顯出《易經》「豐卦」與《國富論》扉頁的重影。天后廟的電子功德箱突然吐出雷曼迷你債券,香火繚繞間,我看見凱恩斯與老子在云端下棋,棋盤上黑白子化作牛熊交纏的太極圖。
金融瘟疫蔓延時,全人類都成了《威尼斯商人》裡的安東尼奧。當海嘯退去,沙灘上留下的不是貝殼,而是破碎的經濟模型與嬰兒奶嘴。中環地鐵站賣唱盲者突然改唱《歡樂頌》,破舊的二胡琴筒裡,竟傳出次貸危機時被拍賣的史特拉底瓦里名琴餘音。
這場百年洪水褪去後,我終於在旺角街市領悟真理:菜販阿姐將發皺的鈔票鋪平醃製,與對沖基金熨平波動率的操作本質無異。當她將找零的硬幣按大小排列,何嘗不是微型版的貨幣政策?金融本該是街角粥鋪灶頭的火苗,是主婦皮夾裡按面額摺好的家用,是《詩經》裡「抱布貿絲」的溫熱體溫——而非電腦螢幕上吞噬靈魂的數字章魚。
暮色中登上獅子山,腳下這座魔幻都市正將霓虹燈換成漁火。維港對岸的金融巨廈在薄霧中漸次隱去,恍如海市蜃樓消散。突然明白:真正不朽的,是茶餐廳滾水沖開茶膽的香氣,是深水埗阿伯修補藤椅的篾條,是菜市場此起彼伏的「平賣平賣」——這才是穿越所有經濟周期的硬通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