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頁間掉出一片泛黃的楓葉,壓碎了少年維特最後一縷歎息。十八世紀的月光穿過慕尼黑修道院彩窗,在二十一世紀的智能熒幕上投下青紫斑斕。我總疑心每座城市的地鐵站口,都遊蕩著成千上萬個永遠十八歲的維特,他們把憂鬱調成手機濾鏡,將孤獨打包成限時動態,卻在深宵對著星海直播時,被數據洪流沖走眼底最後一抹藍。
歌德筆下的少年維特何曾死去?他不過褪去黑絲絨外套,換上連帽衛衣蜷縮在奶茶店角落。玻璃牆外的城市像座巨大昆蟲標本館,年輕的獨角仙們在鋼筋森林裡反覆撞擊透明的絕望。你看那染霧霾藍髮色的女孩,指尖在觸控屏劃出銀河漩渦,不正是握著馬克杯凝望雷雨的綠蒂?手機震動時睫毛的顫抖,與鵝毛筆尖滯留墨跡的瞬間何其相似。史賓諾莎說宇宙是神的面具,當代青年卻在濾鏡疊加中遺失本真。維特若活在此刻,會否將遺書寫成加密區塊鏈?或是對著人工智慧傾訴心事,讓演算法計算出最詩意的自毀方程式?那些在社交平台綻放的曇花帳號,凌晨三點閃現又刪除的吶喊,莫不是數位時代的《少年維特》續章?
我在銅鑼灣糖街拾得半枚破碎鏡片,照見維特式憂鬱的千年基因。莊周夢蝶的薄翼,但丁地獄的火星,梵谷向日葵的金屑,都在這方寸之間閃爍。奶茶杯底的珍珠沉澱著人類永恆的困惑:當存在主義遇上大數據,當古典情懷碰撞資本邏輯,那些被演算法豢養的維特們,要如何在抖音的十五秒裡安放史詩級孤獨?
某夜行經維多利亞港,見白衣少年獨坐防波堤寫生。畫布上是翻湧的量子浪花,顏料裡摻著比特幣碎光。他將畫筆浸入海水調色,忽然轉頭微笑:「你看這浪,像不像歌德書信裡未寄出的嘆息?」潮聲淹沒尾音時,我恍然悟得:每個時代的維特都是普羅米修斯的碎片,帶著盜火的灼痛在人世間流浪。
太平山纜車掠過霓虹深淵,玻璃窗映出千萬張維特面孔。他們舉起手機拍攝維港夜色,鏡頭卻誠實地倒映出瞳孔裡的荒原。這讓我想起慕尼黑古籍拍賣會上那本初版《維特》,羊皮紙扉頁有歌德墨水暈染的淚痕,經兩百餘年風乾,竟結晶成蝴蝶形狀的憂鬱標本。
或許該慶幸,在演算法織就的楚門世界裡,仍有少年會為一片落葉駐足。就像昨夜路過深水埗唐樓,頂層加蓋的鐵皮屋漏出肖邦夜曲。琴聲攀著晾衣繩滴落街市,在凍肉鋪的霓虹燈管上凝成冰凌。穿校服的女孩仰頭承接,月光便在她掌心融化成歌德時代的銀幣。
維特的煩惱從未消亡,它只是化身億萬光點,潛入都市人的失眠基因。當你下次看見地鐵月台捧書少年,請留心書頁間振翅的藍蝶——那是穿越時空的憂鬱精靈,在鋼鐵叢林裡尋覓可供棲息的心靈原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