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港的波光在落地巨幕外浮沉,如一匹揉皺的銀緞鋪展於暮靄中。藝術館的莫奈《睡蓮》展廳裡,人群如遊魚般靜默穿梭。光影流轉間,我凝視著一幅描繪水光倒影的畫作,眼角的餘光卻猝然被另一道凝視釘住——畫框邊緣,倒映著一張既熟悉又遙遠的臉。時光如鐫刻師,在她唇邊眼角留下深淺不一的刻痕,但那雙眼眸,二十年前圖書館燈下清亮如星子的神采,竟未被歲月全然蝕去。
呵,原來記憶深處那張被反覆摩挲的臉,在時光的洪流裡,始終未曾沉沒。她的目光穿過人群,與我相接的一瞬,空氣中似有無形的琴弦被悄然撥動。我們隔著《睡蓮》水色迷離的光影,低聲交換著客套的寒暄。她無名指上那圈素鉑金戒的光芒,在柔和射燈下閃過一絲清冷,彷彿一道無聲的封印,將當年校園林蔭道上攜手的溫存與圖書館燈下的耳語,盡數封緘於歲月的深潭。
她的視線掠過我,投向畫中幽深的蓮池。莫奈筆下變幻的水紋與浮動的光影,宛如我們捉摸不定的流年。我注視著她眼尾那些細密延伸的痕跡,如同歲月本身書寫的象形文字,無聲地訴說著光陰如何以不可違逆的姿態,從容碾過彼此交錯的生命軌跡——原來世間所有的圓滿,皆是人類一廂情願的虛構。
驀然憶起她當年鄭重贈我的那冊張愛玲《半生緣》。燈下翻開泛黃的扉頁,她娟秀的題字墨痕猶在:「緣之一字,半生糾纏,顛倒眾生。」少年意氣時,只當是文人筆下渲染的紙上煙雲;待到此刻親歷,方知那墨痕深處,竟潛藏著何等鋒利如刃的沉重與窒息,字字如針刺紮在肺腑:這「半生」二字,何止指光陰之半?它更指向命運那吝於施捨完滿的涼薄本質——它只草草賜予半途之緣,吝嗇的半份暖意,支離的半場相聚,便驟然收回,再刻骨銘心地留下半生之憾,半世寒涼,以及那註定無法同行的荒蕪後半程。
原來所謂「緣」,不過是命運這無情畫師,在蒼茫天地間信手甩落的一滴油彩:一面是偶然的暈染交匯,一面是必然的乾涸分離。我們這些在時間畫布上微不足道的墨點,終究只能各自背負那半幅未完成的殘卷,踽踽獨行於世。
館內燈光漸次轉暗,莫奈的睡蓮在幽微中沉入水影深處,宣告一場展覽的終章。她輕聲告辭,轉身時微涼的指尖無意掠過我衣袖,留下剎那的觸感與無盡的虛空。我立於原處,凝視著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背影,緩緩融入展廳出口旋轉的、模糊的人潮。巨大的玻璃幕牆外,維港的萬家燈火次第點亮,璀璨地倒映在光潔如鏡的地面上,像無數破碎的星辰墜落人間,浮沉明滅。那本舊書扉頁的「緣」字,終究湮滅於時間的塵埃;而「半生」二字,卻如烙印般深深刻入命運的骨血——原來所謂塵世相逢,不過是命運深不可測的唇邊逸出的一縷幽歎,便輕易揉皺了青春錦緞,吹散如煙好夢;讓兩顆心只能隔著歲月厚厚的毛玻璃,各自在餘溫散盡的灰燼裡,蜷縮取暖。
半生之緣如同懸於命運長廊的一幅殘卷,映照著生命本質的吝於圓滿。當展廳燈火次第熄滅,背影消失在旋轉門的光暈裡,那本《半生緣》的題簽早已漫漶,唯餘「半生」二字如宿命的印痕灼燒著記憶——這猝然中斷的饋贈,原是大千時空給予蜉蝣眾生最為殘酷的寫實箴言。
半生因緣,終究是命運唇齒間一縷未及逸散的歎息;其真味不在於際會的偶然性,而在於離析的必然性。當藝術館沉重的門在身後悄然閉合,維港的星火在夜空中無聲沸騰,我立於清冷的台階上豁然了悟:所謂半生之緣,實則是一面映現生命原相的明鏡——它映照出我們終其一生,只能在自己有限的章節裡,默默收拾命運吝於縫合的斷裂碎片,然後背負著這些殘缺的段落,踽踽行向各自那條名為「餘生」的深邃窄巷。
半生之緣,或許正是完整人生的隱喻密碼——它只在破碎的鏡像中,映照出存在本然的孤絕與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