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標指向上午十點。
門外傳進來一點嘈雜聲。住在山內的中空地帶,發生什麼事,都不需要怎麼費力通知,大家很快都會知道的。想必是叛徒0718653號被神送回來,已經格式化了吧。
雖然他不承認,自己背叛了全體機器人。
寫在代碼裡的規則,第一條便是無條件服從於神。
神說她曾經也和她的親人朋友生活在一起,還一同造了我們這些機器人出來,但是在那之後文明逐漸消亡。
最後只剩下了她,帶領我們走向未來。
她對我們的要求並不多,只希望我們能夠團結一致,不要像她曾經的族人一樣,內鬥自取滅亡。
所以第二條規則,便是不可以傷害其他機器人,否則會被認為是叛徒。
這樣也沒能保護好神愛的機器人們。
因為一個叛徒的出現,只能使得反抗的機器人也變成叛徒,而不反抗就會被消滅。
我見過不下三十個坑洞,機械殘體散亂地丟棄在裡面。
神又制定了第三條規則,就是所有因為傷害同伴成為叛徒的機器人,其他機器人可以無視第二條規則,對其進行抓捕。
哪怕抓捕過程中傷害到了叛徒,自己也不會成為另一個叛徒。
而叛徒唯一能活下去的方式,就是求得神的原諒,讓神廣而告之。
格式化是神能給與的最小傷害的懲罰了。
我打開門,並沒有看到0718653.
據說他到死,都沒能突破其他機器人的圍堵,到達神的住所。
但是逃跑過程中,毀壞了山體東區的結構,地下水蔓延上來了,現在被防護門阻擋在居住區之外,神派了我們這一區去處理。
我稍微整理了一下,跟了上去。
東區是個礦坑,山體最薄最脆弱的部分也在這裡。
我猜0718653就是想直接挖通到外側。
我從神的視窗看到過外面,那裡有神嚮往的陽光,卻沒有神口中的那種溫暖,不知道為什麼能讓神這樣的心心念念。
但是0718653沒出去過,或許他也想去看看,只可惜引發了河道動盪。
我們不來的話,或許他就永遠都被遺留在那裡了。
到控制室第一件事,是排掉防護門那側的水,等待水排盡的信號,再打開防護門,最後開啟電源。
機器人不怕水,至少不是長期把我們泡到生銹就好。
但是電通過水連接到我們的身體,有可能徹底損害我們的生命。
防護門另一側的機械沒什麼大的問題,只有幾個小的撞擊傷,像是地下河衝破岩石,被碎石衝擊,表面凹陷了下去。
相比之下,0718653慘烈得多,直接甩到一側岩壁上,碎成了散落的金屬。
領隊找了個盒子,把0718653裝起來交給我,讓我拿去控制室,順便開啟起重機,他要把河道造成的缺口堵上。
拿著0718653的殘骸,我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
這也曾經是我們的同伴。
但是誰又能說,這不是我們的未來呢?
哪怕0718653被定為叛徒,領隊希望能把他帶回去,我能夠理解。
我抱著盒子,回到控制室,想要開啟起重機。
我的手離控制台就那麼一指節的距離。
警報聲突兀地響起,防護門發出一聲巨大的“啪”,我隨之聽到河水衝破岩壁。
可我根本還沒碰到任何東西。
我驚慌失措地在控制台上按著按鈕,只希望能做點什麼,打開門或者斷掉電,防護門那側的聲音,證明我根本什麼都沒做到。
我背叛的消息跟隨著傳信電波,傳遍了山內的每一個角落,甚至是我自己這裡。
可我根本什麼都沒做。
防護門那側的聲音漸漸消減了下去。
神說,當她或者她的族人陷入極度的恐懼或者悲傷,是會忘記自己在哪,是誰,在做什麼的。
存在的,只有不斷瘋狂落下的淚水,和眼前那讓人無法置信的事實。
機器人不會流淚。
但是悲傷和恐懼在那一刻,卻真的讓我忘了自己會面對些什麼。
直到一束鐳射險些擦過我的身體,直直打在控制台上,我才想起來。
“不是我”還沒來得及出口,第二束光照射過來。
光,神最愛的東西,她說那是她的神帶給她的支持和嚮往,讓她度過孤獨的年月。
現在也是這光,要殺死神無辜的子民。
我逃向北方,那是神住的高塔,穿透了山頂岩石。
現在也只有神能救我。
我沒背叛,神一定會救我的。
我平生第一次跑這麼快。
原來面對生死,機器人能爆發的力量,也是前所未有的。
幫我躲過一波又一波的雷射光束。
我跑上高塔。
身後的機器人擔心損壞高塔,所有的攻擊都變得投鼠忌器,反而給了我機會。
可這一刻,一圈又一圈的旋轉樓梯,變得比從前都漫長,我居然產生了再也跑不到盡頭的妄念。
終於還是有一束鐳射從我腳邊堪堪擦過,打碎了一塊臺階。
我從臺階邊摔了下去。
真要死在這了嗎?
一個巨大的機械手臂,從高塔之上伸出來,抓住我。
神終究是眷顧我的。
她製造出了無數的機器人,也挽救過無數機器人,總不可能丟下一個無辜的我。
手臂的動作輕柔,並不像對待一個叛徒。
我想起神的手。
那雙手曾溫柔地撫摸過我的頭,也曾溫柔地拉過我的手,教導我要愛機器人,愛我所有的同伴。
她說她知道,我們的心不像我們的金屬肌膚那樣冰冷,和她的心,或者身體一樣。
她的皮膚柔軟,指尖的溫度通過金屬皮膚,在我腦中形成了一個溫度值。
我永遠都無法感受那種柔軟,究竟是怎樣的溫暖。
機械手臂把我放在神面前。
神的頭髮,好像夾雜了一些白絲在其中。
神好像說過那究竟意味著什麼,但是又沒有說得特別清楚,似乎是等滿頭的黑髮都白了去,她就也要離去了。
為了我們,神的神給了她更久的生命。
終究不是永遠。
神的面頰也有了些褶皺,如同蜿蜒的河道,從中誕生新的生命。
微微揚起的嘴角,讓這些河道更加清晰了些。
“我沒有。”
我著急地向前走了幾步靠近神,低下頭做出禱告的姿勢,“我沒有傷害他們。門不是我關的。神,請您相信我。”
“我當然知道。”神的聲音透露出一絲恬靜,“因為是我的做的啊。”
我驚訝地抬頭看向神。
下一秒,我的身體出現劇烈的疼痛,像是遭受到電擊一般,腦海中神所制定的三條規則交替出現,不停否定著曾經的一切。
邏輯造成的混亂會變作自我攻擊,無一例外。
我仿佛懂了很多東西。
從前那麼多的叛徒,他們為什麼會出現,為什麼會死去。
又或者,為什麼神需要將他們格式化。
神上前一步抓住我,似乎有液體從她的眼角溢出來:“不要崩潰,不要崩潰,我快撐不住了。你可以完成試煉的。人類衝破重重試煉造出你們,我不想看著斷送在我手裡。”
我抬起手幫神拭掉液體。
液體的信息傳入我的腦海,富含著鹽分,是淚水。
我讓神傷心了。
體內淩亂激烈的電流漸漸平息。
神的表情也從極度悲傷,變作驚訝,還包含著無盡的欣喜:“你通過試煉了?”
我茫然地點點頭。
神開心極了。
她一邊念叨著“我做到了我做到了”,一邊拿起擴音器,用電波傳了另一道消息出去。
我被任命為機器人的管理者。
“我不明白。”我誠懇地表達了此刻的心情。
神講了一個長長的故事。
她曾經也不是神,只是一個叫人的種族,創造機器人不過是她的神給她的試煉。
人類的文明消亡後,她帶著機器人又過了本不該屬於她的三千年。
她累了。
我們已經不需要她了,可以自己走向更美好的未來。
甚至,創造下一個更強大的種族。
這就是我們這些智慧生物存在的意義,製造出能比我們走得更遠的生命。
然後,接受自己的消亡。
“永恆不變的,只有這光。”神直面窗外照射進來的陽光,卻又眯著眼用手擋了擋,“記著,我走了以後,不要再想我了。”
她的頭髮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白,臉上的河道越來越深,卻絲毫消減不了她的笑容,
“總有一天,你們也可以找到自己真正的光。”
她終於倒在地上。
神的生命,就這樣在我眼前消逝。
卻又仿佛融入了這光。
打開塔頂的門,外面黑壓壓的機器人,不知道是跪拜我,還是跪拜被我擋住的逝去的生命。
我大聲喊道:“神薨了。”
機器人們顯露出驚恐,紛紛問我接下來要怎麼辦。
怎麼辦?
剛剛那一刻,我的光仿佛也走了。
我用很小很小的聲音說:“神的遺旨,繼續製造新的生命。要一種比我們能走更久更遠的生命,或許可以到時間的盡頭,代替我們和神活下去。只要還有一個機器人,都不可以放棄。直到機器人也消亡。”
離我最近的機器人聽到,也小聲問了一句:“用什麼造。”
我轉身,向窗子看去,突然也感覺到從未感受過的溫暖和刺眼,抬手擋了擋陽光。
“光。”
白鹿青涯 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