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鎮素有文風，尋常百姓閒來無事，也愛吟幾句打油詩，正因如此，鎮上的文會總是熱鬧。 和春樓是舉辦文會的好去處。此樓臨溪而建，雕欄畫棟，清靜幽謐，是文人雅士流連的地方。此刻樓內紅籠高懸，結綵張燈，長廊與廂房張著詩詞書畫，滿樓滿院皆是談笑。 知書提著裙襬踏入酒樓。身後是饒有興致的宋季，還有怯生生的宋恬。 宋季雙手抱胸，笑嘻嘻道：「文人們打嘴仗的時候，我們只管吃喝，看熱鬧就行。」 宋恬望著滿座文士，只覺人聲嘈雜，不自覺攥緊知書的袖擺，「我頭一次來人這麼多的地方…」 「多熱鬧啊，怕什麼？大哥和二哥不曉得多想來哩！」宋季笑道，「安心、安心！等會兒就會有人比我們更緊張！」 「咱們就是來吃吃點心、長長見識。再說，還有我倆在呢！」 知書說著，拉著她往裡走。樓內已設好詩酒筵席，一眾文士們，或品茗賞詞，或三兩成群論詩談道，杯盞交錯間言笑晏晏。 一見美饌美酒，宋季喜孜孜的自個兒尋食去了。知書端了蓮子酥來，「你還沒吃過這兒的蓮子酥罷？」 宋恬搖了搖頭，欣喜接過。知書自己取了花糕，正欲細品，身側傳來一聲輕笑：「許久未見娘子！別來無恙？」 她偏頭一看。來人身著月白長衫，眉目俊朗，風度翩翩，笑顏溫雅從容。此人名蕭晏之，其父是知書父親的舊友，二人小時便認識彼此。她有些驚奇：「哎，倒沒想到能在這兒遇見你！」 「文會嘛！總要來沾沾書卷氣的。」 他說著，目光落在宋恬身上，見她怯怯偎在知書身旁，含笑問道：「在下蕭晏之，敢問娘子芳名？」 「這是我妹子，宋恬。恬兒，這官人是書院門生，你哥哥也認識哩。」 宋恬生性內向，溫聲回應：「…宋恬見過官人。」 蕭晏之輕搧著折扇，環視一圈，饒有興致地念了兩句—— 「朱樓玉階映朝暉，天光乍現曉星微。這和春樓確實極好！」他望了望宋恬，又笑：「良辰好景，而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幸甚！」 宋恬眨了兩下眼睛，愣愣地望著他。知書噗嗤一笑：「這話在誇你呢！」 宋恬沒懂他的意思，又聽知書的話，雙頰驀地紅了。知書笑道：「我這妹子不慣見生，她呀，只對吃食甜湯拿手！就別為難她咬文嚼字了。」 蕭晏之帶著笑看看宋恬，「是在下唐突。小娘子生得這般乖巧，倒是親切。」 宋恬聽著二人言談，低著頭，心裡暗道：以後可得離這位遠點。能言善道的男子，還是敬而遠之為好！ 忽地，樓上傳來陣陣喧鬧，似是有甚樂事，人們紛紛往上探看。宋季手裡舉著糖荔枝，撥開人群鑽了過來，喜道：「樓上正在行酒令哩，趕緊上去瞧個熱鬧！」 此時，二樓正有場飛花令的比試。二位才子針鋒相對，那身服玄衣者稍落下風，連喝了幾碗酒，臉色微紅。而對面的年輕男子身著圓領大袖襴衫，書生模樣，看著氣定神閒，卻妙語連珠。知書一行人湊著熱鬧上來時，眾人正一個勁撫掌稱好。 主持的酒令官生得白白胖胖，待玄衣男子飲完酒，復定了新題：「風」。 玄衣男子首先開口：「風急天高猿嘯哀。」 書生道：「春風得意馬蹄疾。」 玄衣男子細想了想，即興出口：「細草風光無限思，翠影搖曳映心愁。」 那書生挑眉，隨口就吟：「長記西風落葉時，薄衾孤枕淚難收。」 輪了幾回，「風」又回到首字。玄衣男子已面露難色，書生依然不慌不忙，沉吟一會兒，「……風驚弱柳隨波去，雨亂青山伴客愁。」 「好句！好句！」 圍觀人們興致高昂，那玄衣男子抓耳撓腮，一時半刻也對不出完好的句子來，「啊，這……」 「罰酒喲！」隨著一陣起鬨，酒令官給他斟了滿滿一樽酒。玄衣男子無奈笑著叫苦，他身旁幾人，約莫是同窗，正比手畫腳，給他出謀劃策。 … 知書愈看愈樂，心中振動，低問：「那書生模樣的官人，倒有些份量，你可認識？」 「自然認識。怎麼，你想試一試他？」 宋恬嘴裡的蓮子酥都忘了嚼，拉拉知書的袖袍，有些緊張，「姐姐。」 蕭晏之悠閒地晃著酒盞，「你可選對人了，我費好大勁才帶來的哩。」 知書正聚精會神看著，她哪知曉，那才子是蕭晏之同窗呢！本不欲來此，無奈被他給拖來。這會兒蕭晏之端著酒，似笑非笑地看著他們。 「我說，這次唇槍舌戰確實可觀，」宋季摸摸下巴，「下回鋪子別開了，咱兄弟一塊來看罷，有趣！有趣！」 此時，針鋒相對已然褪去。這回題為「春」，玄衣男子才勉強對出前人詩句，書生隨即接道：「棋逢敵手須傾盡，筆落春秋未敢遲！」 此句一出，眾皆嘩然，那玄衣男子大喝了一碗酒，終於苦笑著拱手：「……甘拜下風！」 「受教了。」 那書生回禮，圍觀一片歡然議論，那氛圍惹得知書實在忍不住，她起身，舉杯對他作揖：「沈知書，敢問官人賜教！」 她聲音還挺大，眾人皆看向發話的她，有人喊道：「噢，是沈家娘子！」 那青年書生聞聲，望了過來。他一雙眉眼沉靜，氣度內斂，看了看知書，他道：「在下陸時嶺，承蒙厚愛。」他微微低頭，語氣平和，「有幸得娘子賜教，怎敢推辭。」 … 在群眾期盼下，酒令官定了題：「月」。 「想來二位定是難分上下，不如先對一對前人名句罷！」有人如此提議。酒令官應允，「未嘗不可。」 她看向陸時嶺，他淡然，微微抬手：「請。」 知書欣然：「月出驚山鳥。」 「山月照秋林。」他很快接道。 「風清月色多。」 「花枝當月明。」 「一時迴向月明看。」 陸時嶺不假思索，信手拈來：「未曉徒勞見月新。」 「妙對！妙極！」 大夥兒聽得樂，一來一回未見破綻，竟也令人覺得他們詩意相互呼應，宛然是清麗新作了。即便換了題，依舊相對如行雲流水。 知書唸道：「花落春仍在，流光惜舊時。」 「亂竹開三徑，」陸時嶺頓了一下，「飛花滿四鄰。」 ... 連對了七八輪，知書幾乎要將腦子裡所有詩書都給挖出來了，從「月」換到「花」，再換到「酒」，竟不分軒輊。酒令官在一旁清閒，笑瞇瞇道：「二位，不妨試一試一物雙說令？」 眾人聞言鬧鬧哄哄，他聳聳肩，沒甚意見，知書笑道：「官人先請？」 陸時嶺低眼，手指摩娑著酒盞邊緣，他琢磨了下，徐徐唸道：「寒雪凜凜，拾一片，失一片。」 知書忍俊不禁，「現下正值夏日，我看外頭的確失了雪哩！」 一時人們都笑了起來，陸時嶺神色一怔，而後嘴角微彎，看她作掬水狀：「細水涓涓，留一捧，流一捧。」 「妙。」他難得稱賞，面上仍有淺笑。知書笑瞇瞇，亦聽他吟道：「卜燭熒縈，照幽夢，兆幽夢。」 … 和春樓裡原是嘈雜的，如今漸靜了，所有人都凝神聽，生怕錯過一句妙答。宋季看得是津津有味，宋恬聽怔了腦袋，起初的那盤蓮子酥都還未吃盡哩！ 而蕭晏之在一旁含著笑啜酒。那二人看著倒像天生一對，這才有意思嘛。 知書望著陸時嶺，愈對愈興奮，棋逢對手的快意令她通身舒暢。她發覺，自己遇上了一個可敬的敵手，內心燃起熊熊鬥志——今日若不贏他一回，如何甘心！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