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室笑語中,宋恬顯得愈發安靜。她蓋上銅鍋,眼尾偷瞟向櫃前木桌,那穿湖藍袍子的身影。 自文會上相識後,他經常來,偶爾陸時嶺會跟著,但大多是他自己來。她往木格窗看去,日光透入,正是一日中最熱的時辰。小小的舖子裡有八九位客官,吃的吃、喝的喝,好不快活。 她裝好一碟水木瓜,喊了宋季,讓他送過去。 「來啦、來啦!」宋季手腳麻利,將甜湯及水木瓜端放至桌上,「每次來都吃一樣的,不膩口?」 蕭晏之收起扇子,抖抖袖袍,如湖波一般,一盪一盪的。他伸手執湯勺,笑著回道:「你妹子好手藝,怎麼會膩呢?」 「那是,恬兒做的甜湯是咱們溪鎮最好的。她稱第二,誰敢說是第一!」 「三哥!」 宋季是大嗓門,她自後面探頭出來,卻看蕭晏之笑盈盈表示贊同。那笑臉才朝她這裡一望,宋恬便縮了回去。 「小娘子別害臊,是真的咧!」坐靠門邊的男子接話,斜對角的大娘附和,拍拍身邊孩子的腦袋:「阿同也喜歡姐姐家的冰罷?」那娃娃眼裡心裡只有懷中的冰,嘴裡嚼咬還不忘點頭。 「哎喲,感激不盡、感激不盡!」 宋季誇張的肢體令人發笑,氣氛更是熱絡。她忍不住又探出來看,紛雜之中,蕭晏之轉過臉,對她溫和一笑,輕聲道: 「你瞧,是真的好。」 舖子裡嘈雜,這話卻清明的鑽進她耳裡,宋恬更赧然了。而他愜意地舀湯,端詳著圓滾滾的元子,頗有興趣:「不知這元子是如何做的?麻不麻煩?改日娘子能否教教我?」 宋恬暗想:你才是個大麻煩哩!為重拾片刻寧靜,她將甫拿出來的一大包烏梅藏進袖裡。 「……嗯。烏梅快用完了,我先去買點回來。」 … 且說知書在街上,滿街人事恍若都在晃動,烤爐裡似的。她揣著紙包疾走,正擔心剛買的滴酥鮑螺被烤化,餘光瞥見前頭果子舖,那熟悉的人影。她開口喚住。果子鋪前的宋恬聞聲,迎了過來,「知書姐姐!」 「我正好要去找你呢!這時間,你怎麼會在外頭?」 「…太悶了,出來走走。」 看她那模樣,知書抿嘴,「蕭晏之又跑去你家了?」果不其然,宋恬小聲嘆口氣,點點頭。知書露齒笑了,「就知道呢!來我家罷,有新奇事兒給你看。」 她挽著宋恬回到自己家裡,喜孜孜領她去看金籠裡蹦蹦跳跳的三隻畫眉,「可愛罷?我爹從陣州帶回來的。」 二人逗玩著畫眉,甚覺有趣。只是夏日的黏膩令人疲懶,遂讓人送了涼茶,分食點心,在桌邊有一搭沒一搭閒語家常。畫眉不受炎熱影響,展著歌喉啁啾。 宋恬問鳥兒的公母、問陣州的名勝,最後趴在籠邊看鳥,雙眼亮晶晶:「牠們好像在說話一樣。」 「你見了蕭晏之就沒這麼多話!不喜歡他麼?」知書將手撐在下頜,笑瞇瞇問。 「不是的。」宋恬很快否認。她坐直身子,想了想,很認真道:「姐姐,你知道我嘴拙,他…他正是我最想避開的那種人呢!總感覺他…嗯,怎麼說呢?巧言令色?」 (這會兒在宋家舖子,蕭晏之剛喝完甜湯,連打了三個噴嚏。) 她愈說聲音愈小,很心虛似的,知書拍拍她的手,「怕什麼?他又不在這兒!我明白你的意思,這感覺我也有哩。」轉念一想,覺得自己老實得過分,替他美言道:「不過我與他相識也久了,他一直都那樣!就是愛玩,話說得挺動聽。可本性不壞,你放心。」 「我知道,只是不太習慣。」 她桌案邊零散放著筆墨紙硯、幾冊書,宋恬答著,見了桌上知書畫到一半的水墨畫,想到什麼似的,問起上回那幅墨竹圖。這令知書不可免的又想到陸時嶺,心裡那異樣的、無從說起的感覺再度出現。 「說到那幅圖,陸時嶺似乎喜歡竹呢。」她近乎自言自語道,宋恬拈起一個滴酥鮑螺,「我倒覺得陸官人很是穩重。」 「……你可別說!我近來也是被他的話擾得…哎,你說我這性格,中庸得起來麼?快也不能快,慢也不能慢,真是!」 閨中女子聚在一塊,總有說不完的話、談不完的心事。直聊到日斜時分,話沒說完,腹中已飢餓了。知書伸了個懶腰,「一起吃飯罷?我爹今晚不在。」宋恬自是答應。 酉時一刻,她們一同出門。天氣比下午涼爽許多,精神亦抖擻起來。隨意找了間館子,看著潔淨明亮,也就進去了。正欲尋個好位置,宋恬拉住她,指指靠窗的角落。看那熟悉的大袖襴衫,正是陸時嶺哩!他似乎落座不久,桌上一片空。 陸時嶺亦看見她們了,微微頜首。知書笑問:「陸官人若不嫌吵,收留咱們?」 他聳肩,「有何不可,請罷。」 於是三人共席而坐,點了菜。雜辣羹、琥珀蜜、黃酒、芥辣瓜兒、糖糕一一送上,又是美美一頓吃喝。閒聊幾句,知書問:「蕭晏之人呢?你們沒一起?」 「他下午去吃元子了,今晚在翠雲樓還有飯局。」陸時嶺舀了碗羹,「現下想必是在與歌女們酬唱罷。」 正笑說「真改不了」,知書餘光見宋恬手中的筷子好似停頓了一瞬,欲說些什麼,忽有個女聲近前:「冒昧。」 幾人側目看去。是個年少娘子,她手執團扇,羞答答、嬌滴滴,面上緋紅艷麗,連聲音也是柔柔的,一雙亮潤潤的眸子,美目盼兮,可憐光彩生。知書暗讚,是個美人! 美人過來桌前,周邊彷彿都縈繞著幽香。她福了一禮:「閣下可是陸官人?」 「在下陸時嶺。娘子是?」 她自陳是鎮北楊家織錦舖的女兒,排行十五,又與知書及宋恬福了福,「二位娘子。這位是沈小娘子罷?久仰。」一番禮節後,那娘子復道:「那日妾在文會上聽見官人的詩句,至今仍然記得。」 「是哪句詩?」知書問。 那娘子靦腆一笑,「『長記西風落葉時,薄衾孤枕淚難收。』」她連耳根都紅了,輕移團扇,柔聲顫問:「見過官人文采,實難相忘!今日得幸遇見,冒昧請您為這扇題詩一首,可否…?」 有美人兮,見之不忘呀。知書一旁聽著,不禁點點頭,沒想陸時嶺忽地站起來。他連扇子都沒接,只將酒斟滿,慎重地舉盞敬她。他道:「多謝。不過在下不善留墨於人私物,娘子勿怪。」 一言既出,只見那娘子面上緋紅更甚,有些尷尬,可仍溫婉大度,團扇遮面,欠了欠身,道聲「叨擾」,便離開了。 陸時嶺又坐了下來,一派閒氣,知書在旁邊嘴都合不攏了,久久才道:「……咳,原來惜字如金是這樣用的…」 他聳肩。宋恬伸筷去挾碟裡的瓜,看他淡然吃酒的樣貌,繼而想起她家舖子裡,那一臉溫潤的笑意。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