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言小說01｜《敢問官人可心動？》（五）

眼前這位大仙蓄著鬍鬚，圓圓的肚腹，像擁著個香爐。他一本正經要求：「小娘子，請喚我『抱爐仙』。」知書忍笑稱他一聲，他復問：「今日前來，所為何事呀？」 「想請您給我解夢。」 話要從昨夜說起。告別了陸時嶺和宋恬，她返家感覺睏乏，早早睡了。迷糊夢中，她站在燈火搖曳的長街，看身旁人來來去去。忽有一隻手遞到她面前。她順著一看，是陸時嶺，那臉容是模糊的，可她直覺是他。他似乎正在微笑，低聲道：「走罷。」 她醒後也忘了自己究竟有沒有伸手，那一聲「走罷」倒是記得清楚，她覺得新奇，平素裡是鮮少眠夢的。知書將夢境述給他聽完，抱爐仙點頭，煞有其事地卜了卦，摸著鬍鬚琢磨。知書看他凝神，不敢驚擾，只身子不自覺往前傾了點。她背後紗衣有些汗溼，也不知是熱的，還是緊張的。 「哎呀！」他忽地大叫一聲，把知書嚇得抖了好大一下。抱爐仙拍拍桌，懇切道：「小娘子！此夢真真是吉兆！」 她聽得糊塗，還未開口，抱爐仙不知從哪裡取來宣紙和筆墨，一甩筆鋒行雲流水，接著在她面前抖開紙，只見上頭龍飛鳳舞的幾個字：「南風引夢，情緣漸動。」 她不禁要笑出來。哪種情緣？像她爹近來問的那種情緣麼？抱爐仙也沒試圖令她信服，只說近期必有相好，還問她是不是沈家小娘子。知書訝異：「……您知道我？」 「修行算命的，啥都知道，啥都不奇怪！」他神秘兮兮湊近，「商量個事。這報酬，不用你半毛錢，就用你的題字來抵，如何？」 她看他一臉期盼，心想也不是什麼難事，便應下了，但道：「我還等著看您算的結果哩，若說得不準，我可要來收回的！」他笑得眼紋都出來，頻頻點頭。知書想了一會兒，用他給的布條，寫下「三尺布簾遮不住神算名，一爐香火問得盡天機事。」二句，他寶貝似的收下了。 辭別了抱爐仙，她獨自在青石板路上走著。近來這……姑且就稱「情緣」罷，這事困擾她的次數愈發頻繁了。她想了想，轉頭便跑去宋家。 「…你們說，什麼樣才算心悅一個人啊？」知書隨口問時，宋季正啃著胡餅，嘴角還沾著芝麻粒，「你還省得煩惱這個？欲求娶你的，那隊伍約莫要排到隔壁鎮頭了，任君挑選！」 「阿季老愛胡言！」倚在櫃邊的宋衡翻著帳本，「你可問錯人了。」 「好罷、好罷，你聽我說。」宋季搶道：「這還不簡單？要真有這麼個人，你不見他時，心裡空落落的；見著了呢，心又跳得快，時時刻刻想跟他待一塊兒！還老在意他的想法，想著怎麼能讓他多看你幾眼！」 店舖裡沒甚人，宋崇仔細將木桌擦得光亮，洗了布巾擰乾，順手將水珠甩在宋季身上，「你沒有心上人，倒是說得輕巧。」 「沒有便沒有，話本兒都這樣寫的！」他抹著水珠叫起來，宋衡在旁接話：「還有，你若真喜歡，見了他和別人過從甚密，會有點…不是滋味。」 宋恬在知書身邊挨著坐下，「這些道理，姐姐肯定在書裡見過罷？」 「當然，不過…」她想了想，「若只是欣賞對方才學呢？」 「那應該只是敬佩。」 宋崇說著，也過來桌旁坐了。他想了想，望向宋衡。宋衡還在櫃邊慢慢算著帳，他將筆尖朝宋崇挑了挑，「看我怎地？說不出來？想想你的韋三娘。」 他莞爾，眉眼都柔和了，思索了下，帶笑道：「這麼說罷。即便對方什麼都不說，只是站在一旁，你的目光也忍不住追隨，才是心動。」 「聽著倒挺麻煩。」 知書點著頰側，若有所思。她回憶身邊的人，感覺沒有誰是這麼樣的。 「怎麼，你心裡真有人啦？」宋季笑嘻嘻湊近，「讓我猜猜，哦，是姓海還是姓陸……」話音未落，知書一掌拍過去，笑罵：「滾！我就是問問，當什麼真！」 他笑嘻嘻跳開，「等你真正遇上，就知道這麻煩究竟是怎麼回事了！」 「你倒是先遇上罷。」她橫他一眼，拍拍衣袖，「行了行了，來一碗元子！」 … 七夕將近，街坊市集繁忙起來。除開冬至、新年，溪鎮最重要的節慶當屬七夕了。這天夜裡，眾女子們會搭彩樓、做乞巧，穿針引線，祈求織女娘娘賜給自己同樣精工的巧手，無怪乎有人稱七夕為少女節哩。 宋恬抱著食盒在街上走，過兩日便是七夕，許多年輕娘子在街頭巷尾選物，粉汗成雨，欣悅洋溢，即便天熱，過七夕總是令人心甘情願的。她步子輕快，前頭再拐過一個彎就到茶坊了。 「小娘子！」突有個聲音自身邊掠過，宋恬腳步一頓，回頭望去。只見路旁一個亂蓬蓬鬍子的人，正對她招手，「小娘子，要買香不要？放荷包裡正好。」 那人席地而坐，面前隨意用布巾鋪著，上頭擺著支小巧的銀刀，以及各種各樣琳琅滿目的餅子。其中一塊印有牡丹花圖樣，尤為精巧華美。她靠過去蹲下，仔細看了看，「這個是？」攤主笑道：「你聞一聞。」 香餅有她掌心大小，沁著濃郁撲鼻的香，除卻土褐的顏色，倒像是真花一般。買來送給姐姐也好，她想著，將手攏進袖子找荷包。忽地又伸了隻手過來，聲音很是熟悉：「這是什麼香？」 一縷沉水香氣幽然拂來，宋恬望左一看，蕭晏之蹲在她身旁，拈著塊餅子輕嗅。攤主搓著手，「官人，這是自製的，還加了龍腦哩。」 「龍腦？倒是名貴。」他翻看香餅，歪身掏出火石，「我不放荷包裡的，要放香爐裡焚，能否先在這兒試試？」那攤主聞言，面色陡然一震。宋恬本欲拉他，蕭晏之又發話：「香我用多了，這是燒硬的土塊罷？」 「你……」眼見他一掌揉裂餅子，攤開手，夾雜枯萎根莖的碎塊一併落地。看那七零八落的碎土，看那已青面的攤主，他手裡那柄銀刀在日照下折著冰寒的光，再看看蕭晏之，宋恬忽然有些心驚。他面上沒了笑意，拍掉手上的灰，低聲道：「光天化日的，不便給你難堪，趕緊收拾了走人罷。」語落，他拉起怔頭的宋恬，頭也不回地走了。 走出老遠，蕭晏之才鬆開手。他看她時帶著和緩的笑，安撫道：「沒事罷？那廝是白日賊呢！專騙人的，娘子受怕了。」 「不，沒事…對不起。」她還有些出神，也不知自己為何要道歉，轉了話頭，「官人怎麼在這裡呢？」 他解釋說書院沒講學，自該出門來晃晃，才恰好在集上看見她。他今兒穿的花裡胡哨，鬢邊插了朵石榴，一面自寬袖裡揀出扇子，「娘子前幾日要買的物件，可有買到？」 「買什麼？」她困惑，蕭晏之拍開折扇，提點：「舖子裡的烏梅不是快用完了？」她方才想起自己找的那個說法，含糊著答應。蕭晏之看她垂臉低眉，笑著歪頭問：「我長得很猙獰麼？」 「沒、沒有。」 「那娘子為何見了我就要躲閃呢？」 啊，真是。宋恬有點無奈，手指摳著盒子邊緣，「不是的，你別誤會。」他漫不經心地頜首，順著往她手裡的食盒看去，問她裡頭裝的什麼點心？宋恬警惕的將盒子抱在懷裡，「不是給你的。」 他搖著扇子哈哈笑：「我知道、我知道。這回不是，要酬謝我的肯定是下一次呢。」折扇搖來的風絲裡雜著幽香，那味兒同他的人一樣，彷彿專用來迷惑人心。她想起楊十五娘，若她遇到的是眼前這位，就不會被拒絕了罷？ 她抿了下唇，「這是在玉霜齋買的。官人不妨親自去看看……我想歌女們亦會喜歡甜的。」 她想她大約又被他的言行影響了。蕭晏之眉心微皺了下，而後彎起嘴角，似笑非笑，似有若無的探究目光，讓她忍不住又撇開眼。他溫溫開口：「娘子這是吃味還是…？我在那裡可沒亂來啊。」 「我知道，官人不必和我解釋的。」 這是她忙忙離開前的最後一句話。 … 春水茶坊裡有個稀奇的人，是個二十來歲的男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總之貌不驚人，極為平凡。然而他那雙手，彷彿生來注定吃這行飯，分茶技藝堪稱爐火純青。這人還有個習性，就是十分貪財。平時他看著不特出，但若偷塞給他些好處，他滿意了，便能依人要求，分毫不差的在茶湯上繪出圖來，花鳥山水、人物題字，精妙細膩如同寺裡的浮雕，他「浮圖手」的外號，便是由此得來的。久而久之，茶坊的熟客們都這麼叫，本名倒不知曉了。 閒暇時，知書亦會到春水茶坊吃茶，她自己不會分茶這項技藝，來此是為了見一見世面，而她發現，在這茶坊巧遇的陸時嶺與她所見略同。 「偶爾會來，畢竟他分茶的技巧是難得之好。」他道：「可也不是普通的愛財。」她聽他這麼說，點頭如搗蒜，對呀對呀。難得頭一次在這茶坊裡遇見他，她心裡莫名踏實。 她來時，陸時嶺已差不多要走了，問候幾句，他前腳方要走，恰好宋恬抱著食盒進來茶坊，寒暄招呼一番，「那先告辭了。」他對兩人抱一抱拳，便離開了。 知書請浮圖手來給她們沖茶，宋恬把玉霜齋買的點心遞過來，這是特地買來要給知書的節日禮。二人一面吃茶，相約七夕巳時要一起上街去置辦。 （待續）